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二十九章 人生好像一直在陋巷徘徊(第2頁)


周密雙手負後,“到底要親手打殺多少個自己,才能真正認命,再去一步一

步改天換地。”

陳平安面無表情。

周密已經身形消逝,甚至連本命飛劍籠中雀都毫無察覺此人的到來和離去。

陳平安捻出一張符籙,確定一下到底身在誰的天地當中。

周密就在陳平安身後出現,笑道:“這麼膽小,怎麼當的隱官?”

陳平安收起符籙。

周密說道:“很期待你武夫十境的氣盛。”

陳平安默不作聲。

在兩座天地之外的劍氣長城,那些昔年從畫卷當中走出的劍仙英靈,開始列陣。能消磨掉周密多少道行是多少。

周密笑道:“金丹碎了又碎,才躋身的山巔境,那麼元嬰呢?不如用練氣士的跌一境,來換純粹武夫的止境?”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實在不行,就拼了半座劍氣長城不要。

這就是陳平安最後的殺手鐧了。拿一條命和半座劍氣長城去換某位王座的大道。其實半座劍氣城的價值,依舊極大,這筆買賣很不划算,但是又極有意思。一位王座大妖,誰願意拿大道來換?龍君大概是最捨得的一位,卻一直在確定老大劍仙的後手是否存在。

周密好像在確定這位年輕隱官的決心大小。

最終周密一閃而逝,先撤去天地禁止,再破開籠中雀。

返回桐葉洲之前,在那城頭之上,周密竟是以劍氣,刻下“白也”二字。

不但如此,周密甚至打散了甲子帳的山水禁制,使得年輕隱官得以稍稍重見天日。

陳平安出現在崖畔,對岸就是離真,龍君一死,那半座劍氣長城,就只剩下離真這一個託月山百劍仙了。

遙遙對望。

離真眼神複雜,似笑非笑。

陳平安問道:“吃著屎了,這麼開心?”

離真問道:“分你點?”

陳平安點頭道:“拿來。”

離真愣在當場,疑惑道:“陳平安你腦子是不是從小就有病?”

陳平安說道:“餓狗才不怕棍,你比較雞立鶴群。”

離真看了眼南方的廣袤大地,再轉頭看了眼北邊去往浩然天下的大門,最後收起視線,望向陳平安,說道:“走了。”

陳平安說道:“離真是離真,觀照是觀照,離真是觀照,觀照是離真,是什麼重要嗎?眼前人是誰,這都不沒弄明白,你又能去哪裡?”

離真錯愕不已,他孃的隱官大人竟然都會說人話?!

陳平安又道:“你都聽得懂人話了?”

離真抱拳,使勁搖晃,算是第一次主動認輸了。

陳平安突然坐在崖畔。

離真也同樣如此,自言自語道:“等我一走,離真觀照都不是了,陳清都死了,龍君死了,都死了。”

劍氣長城的歷史,甚至整個劍修的老黃曆,似乎就此一分為二,比起被託月山大祖斬開實實在在的劍氣長城,還要更加做了個了斷。

陳平安默不作聲,拿出一壺酒,輕輕拋出,再以劍氣碎之。

一壺酒水灑落大地。

遙祭萬年之前的劍修龍君,與兩位摯友,一同問劍託月山。

————

中土鬱氏,聯手皚皚洲劉氏,一個出人出力,一個出錢,再耗費玄密王朝一處清秀地界的山水氣數,以至於方圓百里之內,靈氣枯竭,最終臨時打造出一座從金甲洲北部跨洲來到此地的大門。當然要做成此事,還需要有人出劍,正是來自劍氣長城的刻字劍仙,齊廷濟。

關於這位外鄉老劍仙的傳聞,如今在中土神洲,多如雨後春筍,幾乎所有不同脈絡的山水邸報,都或多或少提及過這個橫空出世的齊廷濟。所有邸報幾乎都不否認一件事,如果沒有齊廷濟的出劍殺妖,扶搖洲和金甲洲只會更早淪陷。

老秀才在書院那邊氣得不輕,去找了鬱老兒那個臭棋簍子,討要點酒水喝,順便看看鬱老兒有沒有什麼用不著的物件。

裴錢則帶著寶瓶姐姐去見在溪姐姐,鬱狷夫。

金真夢和朱枚這兩位劍修,最早離開金甲洲戰場,撤往北方大門,鬱狷夫和裴錢這兩位純粹武夫,更晚離開。

最後只剩下一位曹慈,依舊留在了金甲洲北方。

裴錢與曹慈問拳四場,只好暫且擱置。事分大小,事有緩急,裴錢對此拎得很清楚。

最後四人一起返回鬱家,不曾想林君璧也在附近,林君璧先前從邵元王朝一路遊歷到玄密王朝,在京城待了半月有餘。只不過林君璧此次出門,沒有對外洩露任何消息。如果鬱狷夫三人沒有返回中土神洲,林君璧再待半個月就要返回邵元。

鬱氏是中土神洲最拔尖的豪閥巨族,鬱氏開枝散葉極廣,家譜一箱箱。鬱狷夫又是被寄予厚望的嫡女,不然當初也不會跟那位“懷氏麒麟”定親。

林君璧,金真夢,朱枚,三人既是劍修,又都是邵元王朝人氏,如今關係極好。

如今都住在身為“玄密王朝太上皇”的鬱氏府邸。

鬱狷夫又當起了蹩腳月老,拉著那位家族同齡女子鬱清卿,來與林君璧手談一局。

鬱狷夫瞧著兩人,越看越登對,真是一對璧人。不生一堆粉雕玉琢的娃娃真是可惜了。

至於那個據說來自山崖書院的紅衣女子,鬱狷夫只是禮數周到,僅此而已。她與那裴錢是生死與共的患難之交,李寶瓶就只是朋友的朋友了,而打點關係一事,又從來不是鬱狷夫的長項。

鬱狷夫帶著一行人來到癭柏亭,此處是鬱氏府邸享譽一洲的名勝之地,亭內白玉桌即是棋盤,只有兩張石凳,桌上有兩隻棋罐,對弈落座,其餘站著旁觀,很有講究,當然涼亭有圍欄長椅可坐,只不過就離著棋局稍稍遠了。

作為一個龐大家族定海神針的鬱氏老祖,是少年神童出身,被譽為“美風神,少有大志,好學不倦,博覽群書”。這座癭柏亭就是鬱氏老祖鬱泮水親手打造的景點,不過在一百多年前,此地已經被鬱泮水封禁了足足三百年,就只為了下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局仙棋。

先後有一百六十人落子棋盤,因為每人只能下出一手棋。至於是執白還是執黑,碰運氣。

黑棋從先手精妙無雙,到江河直下,中盤大潰,白棋形勢一片大好,直到一位白衣儒士入亭,捻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盤,然後說了句,不用再下了。

眾人一入涼亭,再看四周,別有洞天,古柏森森,據說那些每一棵都價值連城的老柏,是從一處名為錦官城的仙府移植過來。

竹出青神山,柏在錦官城。

裴錢對圍棋不感興趣,從來都是這樣,小時候是懶得動腦子,又掙不著錢,後來至多看老魏和小白他們幾個,在棋盤上殺來殺去的。

李寶瓶就站在那女子身後,觀棋不語。

金真夢和朱枚則站在林君璧身後,自家人當然要護著自家人。

如果不是鬱狷夫說過自家老祖是個臭棋簍子,只是喜歡附庸風雅,非要搗鼓些虛頭巴腦的事情,不然裴錢都要以為那鬱氏老祖,下棋能穩�
��小師兄了。

聽鬱狷夫私底下說,甚至連那什麼“少年神童”“美風神,好學不倦”,都是她那老祖當了家主之後,請人瞎扯的,其實小時候就是個視財如命的小胖子,小小年紀就學會許多掙錢營生了。

鬱清卿笑道:“君璧棋理,愈發醇正了。”

實尖虛鎮,被林君璧發揮得爐火純青,前些年林君璧做客鬱氏,那時候的林君璧棋術,是在強行追求所謂的奇妙高遠,神龍變化。卻又在棋盤上的短兵相接處,似乎殺心過重。如今卻棋風一變,邃密精嚴,不失步驟。殺法環環相扣,棋理與殺氣卻不重。所以她才有醇正的評價。

鬱清卿棋術未必如何高超,至多能算是玄密王朝的第一流棋待詔,比起精通弈棋一道的山巔仙師,差距還是很明顯。但是她的眼光一向很好,被老祖笑稱為鬱家解語花。

鬱清卿在林君璧從棋罐捻子時,她看了眼俊美非凡又神色專注的年輕人,心中則感慨,國運興,棋運亦興。

在那蒸蒸日上的邵元王朝,林君璧必然是未來國師了。

終有一天,林君璧的棋理,會達到“一氣清通,脫然高蹈”的境界。不是所有精通弈棋的人,當真能夠在棋盤外如何成就氣候,可眼前這個昔年少年,好似大道卻與棋相通,生枝生葉。

鬱狷夫和裴錢並肩而坐,鬱狷夫脫了靴子,盤腿而坐,摘下腰間酒壺,遞給裴錢。

裴錢趕緊給鬱狷夫使眼色,悄悄抬起下巴,點了點那位神色認真的寶瓶姐姐。

鬱狷夫笑了笑,自顧自飲酒起來,心中大為好奇,裴錢除了她師父之外,竟然還有怕的人?

鬱狷夫伸了個懶腰,雙手扶在身後圍欄上,聚音成線,與裴錢說道:“曹慈在兩洲戰場出拳極多,跟你師父那次躋身山巔境,關係不小。”

入了涼亭後,裴錢始終端坐,挺直腰桿,雙拳虛握擱放在膝蓋上,輕輕點頭。

鬱狷夫說道:“山崖書院如今名氣可不小了,都要歸功於那位大驪繡虎。”

裴錢卻不願多談繡虎,只是笑道:“我很早就認識寶瓶姐姐了。我師父說寶瓶姐姐從小就穿紅衣裳。”

鬱狷夫點點頭。

雖然還是不太理解,為何裴錢會對那個紅衣女子如此親近。卻也不願去刨根問底,就像裴錢就從不在她面前提及那個懷潛。

鬱狷夫喝著酒,偶爾瞥一眼棋局,反正看不看都看不清勝負走勢,她會下圍棋,不過就真的只是會下而已了。

她更喜歡象戲棋,鬱氏藏書樓,就有一位兵家祖師親筆手書的《象經》初稿。



山上練氣士,遠比山下俗子更加思慮幽深,算計長遠,不過除了兵家修士之外,修道之人,往往推崇圍棋輕視象戲。

鬱狷夫問道:“你會不會下象棋?”

裴錢搖頭道:“沒下過。”

當年老魏和小白經常會下象棋,只是某次給小師兄冷嘲熱諷了一通,

想了想,裴錢就想起了那番言語,一字不差,

其中一句,最損了,“這象棋的深度,就是魏羨喝酒的海量,你們倆不臊啊?”

鬱狷夫當然不知道這一茬,隨口說道:“年輕候補十人當中,有個叫許白的年輕人,精通象棋,他那‘許仙’美譽,一半在此。因為許白在少年時,曾經夢遊中土兵家祖庭直鉤臺,與那位隱世數千年的姜姓老祖,對弈十局,許白四勝六負,所以許白在成為候補十人之前,其實在山巔修士當中,就已經名氣很大了,在‘許仙’之前,早早有了個‘少年姜太公’的綽號。”

鬱狷夫喝了一口酒,“有機會一定要與他請教請教。輸棋是肯定的,只希望輸得不要太難堪。”

裴錢對什麼許白許仙就更感興趣了,所以說道:“我只見過符籙於玄老前輩,確實很仙。”

詩家白仙,詞宗蘇仙,符籙於仙。

象棋許仙?

裴錢突然咧嘴一笑,“在溪姐姐,如果,我是說如果啊,我是你們鬱家老祖,就將那一百多顆黑白棋子偷偷藏起來,銘刻上下棋修士的名字。既能珍藏,又很值錢。”

鬱狷夫眼神古怪。

裴錢問道:“已經這麼做了?”

鬱狷夫嘆了口氣,“咱倆換個身份就好了。”

裴錢搖頭。

她可捨不得換。

等到林君璧和鬱清卿下完一局棋,耗費了將近半個時辰,還要覆盤。

事先問過鬱狷夫,得到許可後,裴錢就帶著寶瓶姐姐一起閒逛起來。

走遠後,李寶瓶揉了揉裴錢的腦袋,說道:“跟朋友相處,不用那麼拘謹。”

裴錢想了想,點點頭,“聽寶瓶姐姐的。”

李寶瓶繼續說道:“你剛剛從金甲洲戰場回來,下意識繃著心絃,也很正常,不過你不能一直這樣。當年小師叔帶著我們遠遊,偶爾都會偷個懶,何況是你這個當弟子的。”

裴錢悶悶道:“師父就算偷懶,也是為了攢氣力和心氣,不一樣的。”

李寶瓶笑著沒說話。

老秀才突然現身,身邊多了個頭戴虎頭帽的小孩子,老秀才大笑不已,與那孩子介紹說道:“可以喊寶瓶姐姐,裴姐姐。”

孩子斜眼老秀才,老秀才立即悻悻然道:“喝高了喝高了,怪不得我,鬱老兒別的不說,這珍藏多年的酒水,真是很夠勁。”

然後老秀才遞給裴錢一把小巧玲瓏的竹黃裁紙刀,詩篇銘文,刻滿正反兩面,笑道:“裴錢,這是那位鬱前輩補上的見面禮,收下吧,客氣啥,長者賜莫要辭嘛。是件咫尺物,對於鬱前輩來說,就是九牛一毛,落魄山的一粒瓜子,只管收下,不然鬱老兒肯定要急眼。”

裴錢剛要說話,給李寶瓶扯了扯袖子,裴錢便撓撓頭,接過那把珍貴異常的裁紙刀,確實有些家當,沒有咫尺物的話,都要頭疼怎麼帶回家去。總不能一直欠著在溪姐姐的那件咫尺物,說好了離開金甲洲就還她的。

然後老秀才說要離開一趟,要去穗山。

從頭到尾,老秀才都沒說那個頭戴虎頭帽的小孩子,姓甚名甚。

老秀才一走,李寶瓶和裴錢也各自離開鬱家。

李寶瓶要返回學宮,山崖書院學子目前在那邊求學,裴錢則遠遊多年終於返鄉。不過要先跨洲去往皚皚洲,再繞路去往北俱蘆洲,才能返回寶瓶洲。

李寶瓶將那把狹刀交給裴錢,腰間只懸一枚養劍葫,紅衣牽馬離去。

裴錢站在門口,喊了聲寶瓶姐姐,李寶瓶轉過頭,笑眯起眼,驀然燦爛而笑,雙腳輕輕跺地,雙手飛快晃動。

裴錢撓撓頭,終究沒好意思如此孩子氣了。

裴錢站在門口許久,這才轉身走回府邸,先勞煩一位管事幫忙通報聲,看她能否去鬱家老祖那邊道謝和告辭,那位管事笑著答應下來。

裴錢見過了鬱氏老祖,再去與鬱狷夫告辭,鬱狷夫就要送她去那座仙家渡口,裴錢帶著那個取名阿瞞的不記名弟子,結果鬱狷夫到了渡口,臨時起意,說既然裴錢你要去趟雷公廟,我正好也想去那邊逛逛,看能否與那位沛阿香沛前輩請教拳法。

鬱氏老祖站在私人花園一處懸“木野狐”匾額的涼亭內,鬱泮水身邊站著一位年輕俊美的白衣公子哥。

鬱泮水笑呵呵搓手道:“沾光沾光,虧得有齊兄在,氣運在我,老秀才今兒下手不重。”

這位暫時做客鬱家的“年輕公子”,正是齊廷濟,在扶搖洲山水窟,沒能救下週神芝,所幸後來在金甲洲劍斬完顏老景。雖然那位飛昇境多半沒有徹底死絕,只不過這筆戰功,實打實落在了這位劍氣長城的老劍仙身上,至於那位扶搖洲本土飛昇境,更是對齊廷濟感恩不已,與齊廷濟約好,等他在流霞洲白瓷洞天出關,一起找個地方喝酒。

老劍仙,是說齊廷濟的修道歲月,城頭刻字,可其實齊廷濟卻是極為年輕的容貌,齊廷濟在中土神洲,先是名聲鵲起,然後享譽一洲,只不過齊廷濟卻消失無蹤,有傳言說是皚皚洲劉氏財神,要重金邀請齊廷濟擔任家族“太上供奉”,劉氏的重金,那絕對是超乎想象的重金,所以齊廷濟如今已經是劉氏的座上賓。

兩洲戰場積攢下來的功德,足夠讓齊廷濟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了。

但是齊廷濟還在猶豫,一旦在浩然天下紮根,以開山祖師的身份,建造出一座祖師堂,就等於主動放棄了飛昇城和第五座天下,扶搖洲和桐葉洲兩道大門,支撐沒幾年,浩然天下這邊關於飛昇城的山水邸報,幾乎空白,要不然就是一些個胡亂杜撰的小道消息。

先前老秀才找上門來,齊廷濟就主動避而不見,不曾想就此錯過了那個頭戴虎頭帽的孩子。

鬱泮水甚至都沒敢點名道姓,支支吾吾,齊廷濟便大致猜出了扶搖洲一役的最終結果,儒家文廟一定付出不少。

鬱泮水笑道:“劉聚寶那傢伙財大氣粗,心更兇,所以不如我,不用花一顆錢,就讓齊兄當了鬱氏的掛名客卿,君子之交淡如水嘛。”

齊廷濟一笑置之。

鬱泮水收斂笑意,問道:“準備如何答覆劉氏?”

齊廷濟說道:“我先見見這位劉氏財神。”

鬱泮水點點頭,花園內,瞬間百花齊放,下一刻,一個身材修長、衣衫素雅的中年男子,好似就站在百花叢中,走到涼亭內,與齊廷濟抱拳笑道:“劉聚寶,見過齊劍仙。”

齊廷濟抱拳還禮。

鬱泮水笑道:“你們聊,我去見個晚輩,看能不能給那小子忽悠瘸了,成功入贅我鬱氏。”

劉聚寶扯了扯嘴角。

鬱泮水一拍腦袋,打了個響指,匾額那邊出現一縷青煙,最終凝聚出一個身姿婀娜的豔美女子,跟在鬱氏老祖身後。

一座書房。

林君璧跨過門檻後,一位仙人境修士輕輕關上門。

書房內只有一位老人,拎了條椅子背窗而坐。

林君璧上前幾步,作揖行禮。

在那癭柏亭落座,在這書房就休想了。

眼前這位蹺二郎腿的鬱家老祖,瞧著就是個錦衣玉食的富家老翁,胖乎乎,一眯眼,眼小愈發顯得臉大,憑空多出幾分油膩。

很難想象,這位老人,不過玉璞境修為,就能夠在大澄王朝覆滅後,又扶植起一個國力更強的玄密王朝。而不管是大澄還是玄密,都要比如今的邵元王朝排名更高。

在略顯幽暗冷清的書房裡邊。

既然老人不說話,林君璧就只是站著。

鬱泮水終於開口笑道:“聽說你精通弈棋,都快要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君璧棋術依舊不如先生厚實。”

“這話說得油膩了,我是問輸贏,沒說棋風,按照你的說法,我還比繡虎下棋霸道呢,有意思嗎?”

“君璧與先生對弈,各有勝負。”

“小子賊精,養望術比棋術更高。邵元國師教出了個好弟子。”

“該得的,一毫一釐別少我,不該得的,給了我也會還。”

“怎麼還?當那人心、名望是錢財啊,油膩油膩,小小年紀老道得油膩,為人處世更油膩。”

“規矩之內,我問我心,我行我事。”

“你去劍氣長城,初衷不是為了鬱狷夫嗎?是心灰意冷,知難而退了,還是猶不死心,打算放長線釣大魚?此問可不好答,要麼是你小子承認自己居心叵測,要麼是承認你家先生心太髒,棋盤外落子都是下黑手,所以不如我幫你找個理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不是就比較斯文了?”

老人攥著一枚凍如凝脂的玉石手把件,薄意雕刻,下刀極淺,唯有兩處篆刻較深,皆是印文樣式,一為“玉璇”,一為“琢”字。

呵了口氣,換成雙手緊握,輕輕擰轉,然後又習慣性往臉上蹭了蹭。

林君璧對此視而不見,說道:“鬱狷夫看不上我,我與鬱清卿不合適。”

鬱泮水譏笑道:“傻姑娘怎麼看上的陳平安?”

林君璧反問道:“鬱狷夫為何會看不上隱官?”

鬱泮水眯起眼,抬起手腕,輕輕虛握,下一刻手心就多出一枚印章,再以雙指捻住。

印章邊款:石在溪澗,如何不是中流砥柱。綺雲在天,拳猶然在那天上天。印文則是:女子武神,陳曹身邊。

鬱泮水問道:“你下棋,就是輸給此人?知不知道他是誰?”

林君璧說道:“鬱先生知道就好。”

鬱泮水提起手中另外那玉把件,說道:“你罵這傢伙幾句,我將此物送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說你不說,怕什麼。提醒一句,我手中把件,可是水繪園故物,等於半座水繪園,別說你需要,就連你家先生都不會嫌棄。”

此物出自老坑福地,這種奇石田黃,是老坑福地的山根精華所在,是福地的特有之物,價值連城,一兩老坑石一兩穀雨錢,更有那“天下印章硯臺,半出老坑福地”的說法。

是個出了名財源滾滾的上等福地,給那符籙於玄山門的一座下宗宗門掌控。

符籙於玄,一山五宗門。手握一座上等福地、一座小洞天和兩座中等福地,其中那座雲夢小洞天,有那青草湖,光是蛟龍窟就有數座,水裔精怪更無數,尤其難得的是天生性情溫馴,最被山上仙子喜歡。

歸功於浩然天下那些雜亂不堪的山水邸報,為仙子們評選出了眾多山上必備物件,什麼龍女仙衣湘水裙,十二顆虯珠起步的“掌上明珠”手串,一把白帝城琉璃閣煉製的梳妝鏡,一幅被譽為“下一等真跡”的臨摹雲上貼或是花間貼,流霞洲玉春瓶,斜插一枝來自百花福地的梅花……

那於玄能不有錢嗎?符籙能不多嗎?

便是鬱泮水這個手握玄密王朝的財庫的鬱氏家族,都要自愧不如。

這會兒“現身”自家花園的那位皚皚洲劉大財神,曾經主動開價,要與符籙於玄購買半座老坑福地。據說當時劉聚寶身上帶了一堆的咫尺物,裡邊滿滿當當都是穀雨錢。除了堆積如山的神仙錢,劉氏還願意拿出自家綠蔭福地的一半,送給於玄。

於玄沒答應就是了。

說你劉聚寶有錢又如何,可我像是缺錢的人嗎?

說到底,什麼半座老坑福地、半座綠蔭福地,什麼劉聚寶送錢給於玄,都是表面功夫。類似山下世族的一樁聯姻。

其實皚皚洲劉氏,不過是要再抱一條大腿,當然雙方確實可以一起掙長遠的大錢。

一方掙錢一方虧錢的買賣,做不長久,只是一條“流水”財路,說走就走,說沒就沒。

林君璧好似早有腹稿,毫不猶豫,背稿子一般,還真就罵了一通“崔東山”。

鬱泮水哈哈大笑,十分快意,將那手把件丟給林君璧,林君璧收入袖中,說道:“可惜未能解石為一枚方章。”

鬱泮水轉頭說道:“回頭你告訴那繡虎。”

一個清冷嗓音響起,“奴婢領命。”

林君璧始終目不斜視,置若罔聞。

關於這位鬱家老祖的傳言,太多。性情不定只是其一。

鬱泮水突然問道:“那個年輕隱官,真能讓你林君璧都要佩服?”

林君璧點頭道:“不能為之,心神往之。”

鬱泮水笑道:“咱倆手談一局?”

林君璧說道:“輸贏都由鬱先生說了算。”

鬱泮水抖了抖手腕,將那枚印章放回原處,起身道:“走,去癭柏亭殺一局去,小子口氣賊大,說得好像能贏我似的。”

京城渡口那邊,裴錢和鬱狷夫一起乘坐仙家渡船去往皚皚洲,阿瞞站在觀景臺欄杆那邊,痴痴看著一座恢弘京城變成巴掌大小,芥子大小,最終消失不見。

裴錢問道:“你先補上昨天欠下的練拳,不然你要還我一顆雪花錢。”

孩子只是踮起腳尖,始終望向遠方大地。

裴錢也不惱火,更無責罵,只是說道:“按照約定,連續兩天不走樁,還我一半雪花錢,一旦總計有三天不練拳,全部還我。”

那個孩子這才含糊不清說道:“再看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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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靈均走瀆,終於在那春露圃附近的大瀆入海口,成功離開一洲山河氣運的鎮壓束縛,聲勢浩蕩,一條龐然大蛟,有如龍入海,掀起滔天巨浪。

只是陳靈均剛要趁勢再咬牙前衝千百里,不曾想微微揚起巨大頭顱,只見那遠處海面上,一襲青衫,雙手負後立船頭,十分瀟灑,然後在大浪之中,立即打回原形,術法亂丟,也壓不住水運洶洶導致的驚濤駭浪,這讓陳靈均心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