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四章 逢雪宿芙蓉山(第3頁)
崔東山對此心知肚明,不覺得有任何不妥。
事實上,崔東山反而歷來堅信一座山頭,本該如此,理該如此。
大家都是好人,標榜道德聖賢,或者大家都是勢利小人,心中城府比仙府更深,都大不妥當。
崔東山望向亭外山水,喃喃道:“風起何地,雪落何處?”
朱斂隨口笑道:“芙蓉山中?”
蓮藕福地當中,有一座芙蓉山,與那鳥瞰峰,春潮宮和湖山派,並稱為天下四大看雲賞雪勝地。
崔東山無奈道:“我先前盯了那邊半天,可惜沒半點動靜啊。老廚子你說愁人不愁人。”
————
第五座天下,在仙杖派和兵解山勢力範圍接壤處的僻靜山水中,一個在青冥天下沒有道官身份的山澤野修,找到了另外一個暫無譜牒的同道中人。
一個年輕人,儒衫文士模樣。
一個名為俞真意,貌若稚童,是在嶄新天下悄悄躋身的玉璞境,卻來自浩然天下,先去的青冥天下,再來的此地。
年輕文士,找到俞真意,後者正盤腿懸在一把長劍之上,緩緩呼吸吐納,鼻孔和雙耳,如垂有四條白蛇。
俞真意睜眼問道:“道友入山,所為何事?”
雙方如今都身在道家地界,眼前男子卻敢身穿儒衫,獨自一人云遊四方,已經很不合常理,看似不過龍門境修士的氣象,卻能夠一路破開數道山水禁制,找到自己,當然更不合理。
那人笑道:“道友?喊我鄭緩就行了,你我其實同鄉,所以直呼其名,不用客氣。”
俞真意神色淡然道:“速速離開。”
自稱鄭緩的文士笑問道:“不走又怎樣,打打殺殺,就不怕血濺一地,汙了這一方水清淨水土?”
俞真意默不作聲,仔細打量起這個膽氣十足的陌生人。
當初福地,因為一個年輕謫仙人的關係,變故極大,丁嬰身死,俞真意則趁勢而起,最終成為藕花福地當之無愧的第一人,然後不再管任何山下事天下事,只是繼續登高修道,放眼天下,能算敵手之人,不過魔教新教主陸臺一人而已。
至於那個與他分道揚鑣、愈行愈遠的武夫種秋,不過是俞真意沒空去找南苑國的麻煩而已,他結出一顆金丹之後,三次閉關,兩次都被陸臺打斷,最後一次,成功飛昇藕花福地,只不過當時福地已經翻天覆地,山河變色,俞真意就更懶得理睬南苑國,至於什麼唐鐵意、程元山之流,更不值得俞真意上心。
在俞真意最後一次閉關之時,天下悄然多出了一位籍籍無名的少年武夫,用劍,卻不是劍修。
山中練劍數年,俞真意破境躋身元嬰之時,就是少年攜劍下山之際。
少年初出茅廬的第一戰,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直接問劍整座湖山派。
只不過這些風波,都可算俞真意的身後事了。俞真意根本不在意一座湖山派的榮辱存亡。
俞真意站起身,竟是打算直接御劍離去,“既然道友來了,那麼我走便是。”
那鄭緩語不驚人死不休,微笑道:“走什麼,你能走到哪裡去,我只是順便來看看老觀主的手段之一,不針對你俞真意。此行真正目的,是看一位徒子徒孫去的,你認得他,是你們福地的謫仙人之一,陸臺,或者叫陸抬也成,出息不大,口氣不小。我是擔心到時候見著了個不肖子孫,沒話可聊,所以拉上你,好與他敘舊,幫忙暖暖場。”
俞真意已經飄落在地,打了個稽首,低頭彎腰,久久不願起身,甚至沒敢言語一個字。
文士鄭緩。
白玉京三掌教的五夢顯化之一。
與那修道之人的什麼陰神遠遊出竅,或是陽神身外身,都不一樣,要更加玄妙不可言。
如今這個鄭緩,大概可算一位無境之人。
俞真意對謫仙人最是憎惡,所以對桐葉洲和浩然天下的瞭解並不粗淺。
只是先前聽聞對方自稱鄭緩,俞真意根本就往這條脈絡去想,畢竟俞真意根本不覺得自己值得一位白玉京掌教,入山尋訪。
“在小小福地,你這神仙老爺,是那一萬,當然不用多想什麼萬一,只是這習慣,以後得改改了。不然站得高死得快。”
那個作為陸沉化身之一的鄭緩,笑了笑,抬起手,憑空多出了一頂蓮花冠,隨手擱放在自己腦袋上,問道:“我如今戴著不合適,不如借你戴一戴?”
俞真意彎腰更多,輕聲道:“不敢。”
陸沉笑道:“打了個稽首就可以了,道門傳下此禮,又不是讓後世修道人膝蓋軟的一道法門,俞真意啊俞真意,你境界越高越怕死,難怪老觀主瞧不上你,只是元嬰境就讓你滾蛋,好給個旁人騰出位置。沒關係,老觀主不看好你,我倒覺得你是一塊可造之材,回頭我送你一樁機緣,不大不小,你剛好能接住。”
俞真意默不作聲,儘量讓自己心如止水,所行術法很簡單,就是隻牢牢記住對方是陸沉,其餘一切言語都趕緊忘記。
陸沉見他應對之策,還算不錯,就不再為難一個辛辛苦苦修行出來的玉璞境,帶著俞真意下山遠遊,去往靠近天地中央的一處地方。
俞真意感慨萬千。
相傳此人先後有五夢,分別夢儒師鄭緩,夢中枕骷髏復夢,夢櫟樹活,夢靈龜死,夢化蝶不知誰是誰。
後世為此解夢千萬種。
俞真意在得到一塊通關文牒離開青冥天下之前,老觀主只是讓他在第五座天下潛心修道,隨遇而安。
但是去往那道大門途中,俞真意翻閱過不少出自天下各大道脈的典籍,其中就有白玉京三掌教的諸多大道解析,唯一的共同點,大致都離不開陸沉的虛舟逍遙遊。其中一本來自大玄都觀的道書,描述陸沉更是奇怪,說陸沉此人,從不是任何人眼中所見的真正此人。在俞真意看來,有點類似佛家的見如來即非如來。又是一句典型的道家籠統語,讓俞真意頗為無奈。至於此後,一路跟隨書生鄭緩或者說是掌教陸沉,一起縮地山河,遠遊去往天地中央,更是讓俞真意無奈至極。
俞真意都不敢御劍,只敢跟隨陸掌教一起御風。免得不小心落個大不敬。白玉京三位掌教,大掌教被譽為道法最自然,道老二當然是那真無敵,而陸沉則被說成天心最無常,按照大玄都觀一貫不喜歡給白玉京半點面子的說法,就是陸沉腦子裡在想什麼,其實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這一天陸沉終於停下腳步,伸出一根手指,畫了一個最尋常的破障符,身前便出現一道大門,轉頭笑道:“馬上就要重返家鄉了,辛苦兜轉,重新團圓,開不開心。”
俞真意說道:“對家鄉並無牽掛。”
陸沉搖搖頭,眼神憐憫,“其出彌遠,其知彌少。”
俞真意誠心誠意道:“受教了。”
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
陸沉帶著俞真意走入這座尚未有人“飛昇”的福地,突然一臂橫掃,手背拍在俞真意麵目上,後者臉上瞬間多出一張精瑩耀眼的符籙,一閃而逝,以至於讓一位玉璞境修士呼吸不暢,好像直接跌境為洞府境,俞真意一個身形踉蹌,好不容易才站穩腳跟,幾座本命氣府大門緊閉,不但如此,俞真意稍稍神念內視,驚駭萬分,人身小天地內的多處洞府靈氣,先是凝滯為水,再結為金玉一般,紛紛墜地,所以才會使得俞真意腳步沉重,如同孱弱稚子揹負巨木,行走如負重登山。
兩人身後那道大門已經自行合攏,陸沉緩緩前行,懶洋洋道:“老觀主到底還是護短的,送給我那徒子徒孫的福地,只是中等品秩,你這玉璞境,龐然大物涉水而過,動輒牽引天象,豈不是要驚濤駭浪,咱們就倆人,你嚇唬誰呢。趕緊適應一下洞府境,如果與山下凡夫俗子一般,由奢入儉難,還當什麼修道之人。”
俞真意立即開始穩固道心,跟在陸沉身後。
陸沉問道:“知不知道為何聖人們親水,要多過親山?”
俞真意搖頭道:“懇請掌教解惑。”
陸沉說道:“佛觀一缽水,四萬八千蟲。老夫子臨水而嘆,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我那師父,也說水幾於道,道無所不在。為什麼呢?你看看,一說到水,三教祖師都很和和氣氣的,半點不吵架。你再回頭看看,什麼‘夫禮者,亂之首’。三教爭辯,嚇不嚇人?那你知不知道,在三教爭論之前,青冥天下其實就已經西方佛國各說各道、各講各法?白玉京和七大道脈宗門,輸得最慘的一場,聽說過吧?”
俞真意一離開藕花福地,就儘可能多翻閱青冥天下的道門典籍,當然知曉此事,說道:“十七場辯論,青冥天下全輸了。那十七位真人,全部摘冠剃髮為釋,最終成為‘戊午十七僧’。”
陸沉為俞真意道破天機:“早年天庭五至高,其中江湖共主,除了掌管五湖四海所有大瀆江河,其實真正管轄的,還是那條光陰長河,每當有神靈消逝,屍骸化作天外星辰,神性融入光陰,匯聚成河。而我們人族魂魄,其實就從此水中生化而出。所以天地間,才唯有人族體魄,最近神靈,一旦修行,登高最快,讓那些比人族歷史更為悠久的妖族,眼饞得只會吃吃吃,見人就吃。實則吃來吃去,還不是個一,不增不減,意義何在。就算吃出半個一,又能如何。”
陸沉只是在山林間緩行,並不御風,緩緩道:“我當年到了青冥天下,不著急去白玉京,只是閒來無事,專門收集佛家的偈子,文采斐然,既精瑩駭目,又美不勝收。我曾親眼見過青冥天下所剩不多的所有寺廟,也曾親耳聽過一位老僧佛唱一句‘花落水流去,寂然天地空’,再擲下拂子,斂目而逝。好一個生死晝夜,無有有無。”
說到這裡,陸沉轉頭看著那個稚童模樣的俞真意,嗤笑道:“再看看你,能比嗎?你我道心之差,當真只是境界高低之別嗎?”
俞真意虛心受教,細細咀嚼其中意思。
再看眼前這位書生鄭緩,只覺得對方悠遊山林,一身古樸道氣,如霽月光風,終然灑落。
陸沉使勁揮動袖子,響聲清脆。
福地此時此景,約莫是小雪時節,地寒未甚。
俞真意小心翼翼說道:“陸掌教,我們是要去芙蓉山?”
貌若童子的俞老神仙,因為不敢御劍,只好背劍,個頭矮,但是長劍長,就顯得十分滑稽。
若是斜背長劍,倒也還好,只是那位暫時化名“鄭緩”的三掌教,偏要幫他背劍筆直在後。
說一把劍都背不正,如何心正,心不正道不明,還練什麼劍,修什麼大道。
先前陸沉隨手將那蓮花冠丟給俞真意,說幫忙戴著。陸沉說自己要以白雲當冠冕,比較野逸脫俗。
這頂蓮花冠,是白玉京掌教信物,俞真意當然不會傻乎乎真去頭戴蓮花冠,只是雙手捧住。
陸沉說道:“不然你以為?”
俞真意點點頭。修仙之後,俞真意孑然一身,御劍遠遊四方,所以天下比較著名的風水寶地,都在腳底劍下出現過。
估計陸掌教自有深意。
陸沉問道:“咱倆方向走錯了?”
俞真意愣了愣,繼續點頭。
陸沉轉身一袖子打在俞真意腦袋上,訓斥道:“那你不早說?”
陸沉開始御風升空,讓俞真意帶路,去往遠在數千裡之外的芙蓉山。
只不過俞真意並不清楚,眼前這位白玉京三掌教,既然並非真陸沉,俞真意手中懷抱蓮花冠,自然也非實物。
陸沉將“書生鄭夢”留在第五座天下,一樣要按照文廟規矩來,得壓在玉璞境之下,就像當初去往驪珠洞天,就需要壓境在飛昇境巔峰。
陸沉有些懷念楊家藥鋪的那個老頭兒,忍不住念道:“溪斜又山遮,花開又花落,雲海掩日月,總賴東君主。”
陸沉搖搖頭,“公沉黃泉,公勿怨天。”
俞真意早已習慣了這位白玉京三掌教的念念叨叨。
比如陸沉會說那一個人的有些言語,是插秧,是種樹,是離離原上撒下的一大把草種子。
陸沉突然問道:“他喜歡隱姓埋名,在你眼皮子底下當個松籟國的秘書省校字郎?還開了間賣摺扇、印章的鋪子?”
俞真意答道:“確實如此,陸臺此人,古氣高標,風流無雙,所以被譽為朱斂之後的第二位謫仙人,貴公子。”
陸沉揉了揉眉心,“聽得我腦瓜子疼。”
藕花福地一分為四,落魄山那座,被改名為蓮藕福地,下等福地。
俞真意所在,卻是上等福地。被老觀主擱放在了青冥天下。
陸臺所在福地,以及少年、小白猿和年輕道士結伴遊歷的那座福地,兩者都是中等品秩。
當下陸沉和俞真意做客的這座,被那個揹著巨大養劍葫的燒火小道童,在春嘉元年帶到了第五座天下。
兩人掠過青山綠水,高過白雲黃鶴,終於瞧見了那座被譽為“雲水天間”的芙蓉山,山脈似蓮花,峰如株株芙蓉。
陸沉落地在芙蓉山地界外,繼續帶著俞真意徒步跋山涉水,每逢雲霧天氣,行走在芙蓉山的山崖棧道上,使得遊人恍若置身仙境,仙人身在白雲中。
繼魔教太上教主丁嬰之後,橫空出世的謫仙人陸臺,用了不到十年時間,就一統魔教各脈勢力。陸臺相中這座芙蓉山,開闢了一處避暑別業,成為藕花福地最負盛名的一處禁地。今天山上小雨淅瀝,水霧朦朧,陸沉剛走上一條棧道,剛唸完一句小雨纖纖風細細,四肢由我任舒伸。
就有三人攔住去路。
武夫陶斜陽,道士黃尚,術法武學兼修的桓蔭。
每一個在這福地天下,都是當之無愧的頭等梟雄豪傑。
他們都是陸臺在飛鷹堡收取的嫡傳弟子,然後被帶入這座福地,先成為雄踞一方的魔道巨擘,不僅傲視山下王侯,連那修道登山的神仙,二十餘年來,一樣斬殺極多。而且上一輩的天下十人,獲得仙緣的,如春潮宮周肥,磨刀人劉宗等人,得以去往三人家鄉所在的桐葉洲,此外哪怕留在福地當中的,真正算得上威脅的,也古怪萬分,先有種秋突然消失無蹤,後有天下第一人的俞真意,也破境躋身元嬰,得以飛昇離去。最後使得一座天下,再無誰能夠與魔教抗衡。江湖門派不行,山上仙府不行,山下君主也不行。
三位陸臺的嫡傳弟子當中,道士黃尚相對手段收斂,如今已是南苑國京城的國師,獲封沖虛真人。
事實上陸臺百無聊賴,就讓天下道門推舉出四大真人,分別道號通玄,沖虛,南華,洞靈。
除了黃尚,湖山派一位俞真意嫡傳,也獲得其中之一。
天下沒了俞真意,師尊陸臺就真正再無敵手,退隱山林,閒雲野鶴一般,對福地根本沒什麼興趣,完全交給三位嫡傳去打理天下,只會偶爾去一趟南苑國京城,喜好雨雪天色,獨自撐傘散步街巷中,哪怕是弟子當中,身為護國真人的黃尚都不得靠近,絕不會去打攪師尊的散心。只聽說師尊又收了一位嫡傳弟子,但芙蓉山對所有人而言都是禁地,踏足即死,陶斜陽三人也不例外,所以他們至今未能見到那個小師弟,如今有小道消息,說那一人問劍湖山派的少年,就是教主陸臺的關門弟子。
陶斜陽三人各在一國,只是不知為何突然被教主師尊飛劍傳信,說讓他們來這芙蓉山待客。
如今已是中年面容的道士黃尚,與那俞真意打了個稽首,畢恭畢敬道:“晚輩黃尚,拜見俞仙師。”
陶斜陽伸手按住刀柄,斜靠棧道木欄,笑問道:“俞仙師這是衣錦還鄉?”
至於始終少年面容的桓蔭,興趣不在俞真意身上,而是那個笑意盈盈不知死活的儒衫書生。
俞真意不敢有絲毫的輕舉妄動,就只是背劍捧道冠,呆若木雞一般。
當然不是因為忌憚眼前三個晚輩,而是不清楚身邊陸沉到底何種心思,俞真意不願畫蛇添足。
陸沉捲起袖子,大步前行,哈哈大笑道:“小生鄭緩,僥倖得見俞仙師,隨侍一旁多年,學成一身好武藝不說,還習得幾門道法仙術,剛好拿來與你們切磋切磋,你們是一起上,還是一個個來……”
給那陶斜陽收斂力道極多,出手依舊快若閃電,一巴掌隨隨便便就拍在了那書生腦袋一側,直接從棧道摔落懸崖外,夾雜著那書生漸漸嗓音低去的一長串連綿慘叫聲。
以至於連出手的陶斜陽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就這就完事了?
俞真意依舊紋絲不動,感慨道:“小子運氣好,足可名垂青史。”
一瞬間,俞真意心知不妙,這會兒他才是洞府境修為!
而那白玉京三掌教,好像完全沒有現身的跡象,就這麼“墜崖摔死自己”了?
山中小雨,半山腰棧道雲霧瀰漫,但是芙蓉山之巔,卻是天清氣朗的景象。
一位白衣玉帶的風流人物,姿容極其俊美,雌雄難辨,手持一把併攏起來的玉竹摺扇,竹骨兩側以行草分別銘文《還鄉貼》和《黃花貼》,站在山頂賞景石臺上,當真是玉樹臨風。山中修道之士,修養已成,神氣清爽,絕無半點塵俗。
身後立著兩位珠翠滿頭的嬌俏美人。
其中一人捧劍,金色劍穗墜繫有一枚荔枝凍質地的藏書印,邊文“石出青田,我在青天”,天款“抬升”,底款“挽天傾”。
古人有那解石之難難於上青天的說法,但是松籟國京城有一位年紀輕輕的篆刻大家,刀工精湛,超妙無雙,好似劍仙以飛劍落筆。
另外一位侍女懷抱一隻雪白瓷枕。是浩然天下的無憂枕樣式,又名長命枕,寓意高枕無憂。有趣之處,在於白瓷枕除了燒造有一篇文字極多的賦文外,在“夏日景長世道平,天轉暑光心長安”的文字附近,竟然留有一抹腮紅印痕,約莫是那美人側臥酣睡,腮紅印瓷枕,這等風流婉轉的旖旎畫面,哪怕不曾親見,也足夠讓人浮想聯翩。
陸臺揮了揮摺扇,兩位符籙美人身形消散。
陸沉出現在山巔,笑道:“可憐可憐。”
陸臺微笑道:“可望不可即,真正可恨。”
然後陸臺別摺扇在腰間,畢恭畢敬作揖行禮,“陸氏子弟,拜見老祖。”
陸沉問道:“就是你要讓陳平安當那中流砥柱?”
陸臺直起腰,重新拿起摺扇,一臉無辜道:“後世子孫的幾句無心之語,有等於無的老祖都要怪罪幾分?”
陸沉此刻,與那個驪珠洞天擺攤解籤的算命先生,或是隨手丟給外人一個蓮花冠的鄭緩,都截然不同,神色淡然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陸臺打開摺扇,輕輕扇動清風,上邊寫有一句“子孫陸抬來見祖師陸沉”。
早知道就該將兩個名字的位置顛倒。
陸臺沉默片刻,笑問道:“都說老祖有五夢,各有大道顯化無窮盡。此外又有心相七物,木雞,椿樹,鼴鼠,鯤鵬,黃雀,鵷鶵,蝴蝶。不知道老祖能否讓我見識其一?”
陸沉置若罔聞,只是轉身走到觀景臺邊緣崖畔,雙手負後,眺望遠山遠水,“可憐綠蔭福地男子劉材,可憐正陽山女子流彩。綵鳳雙飛翼,靈犀一點通,與你相見之時,就是別離之際,不過蓬蒿走馬隨風轉。鄒子不該拿你與我問道。”
陸沉驀然而笑,轉頭嬉皮笑臉道:“什麼祖孫不祖孫的,你太在意,我毫不在意,剛好抵消之。走走走,去你茅舍飲酒,太平民樂不愁米,豐年村酒味最佳。”
陸臺說道:“你再不現身相救,俞真意就要被人活活打死了。我那弟子桓蔭,可是個頂
能撿漏的人物。”
陸沉一拍腦袋,“差點忘了這茬。”
只是嘴上這麼說,陸沉卻全無出手相救的意思,只是跟著陸臺去往芙蓉山別業,其實與外界想象完全不同,就只是柴扉茅舍三兩間。
柴門有犬吠聲。
陸臺抬頭看了眼天色。
陸沉則踮起腳跟,雙手趴在柴門上邊,對那條看門狗笑嘻嘻道:“蜀犬吠日。咄咄怪事。”
陸臺對那條狗說道:“陸沉,閉嘴。”
看門狗立即乖乖匍匐在地。
陸沉哈哈大笑,“妙也妙也。不孝子孫肖祖師。”
這天芙蓉山好巧不巧,下雪了,陸沉就乾脆雪宿芙蓉山。
陸臺去了山巔賞雪,陸沉坐在一條竹椅上,微笑道:“好個風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