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四十八章 山水有重逢(第2頁)


這位來自金甲洲的金丹瓶頸劍修,在渡船上,曾經仗義出手,相助黃麟,當時祭出一把墨籙飛劍,去勢驚人,十分劍仙氣概,只是結局不算太圓滿。

他見著了迎面走來的陳平安,立即抱拳以心聲道:“晚輩高

雲樹,見過前輩。”

陳平安揹著大包裹,雙手攥住草繩,也就沒有抱拳還禮,點點頭,以中土神洲大雅言笑問道:“高劍仙有事找我?”

這就叫投桃報李了,你喊我一聲前輩,我還你一個劍仙。

方才高雲樹耍了個小心思,以金甲洲雅言開口。

這會兒被對方敬稱為劍仙,顯然讓臉皮不厚的高雲樹有些汗顏,他認定了眼前這個深藏不露的刀客,就是那位一劍破開海市、逼退大蜃的劍仙前輩。

雖說對方沒有就此擦肩而過,前輩好脾氣,不曾將自己晾在一邊,反而始終笑著望向自己,極有耐心,但是高雲樹其實當下極有壓力,總覺得自己只是站在這位前輩眼前,就好似雙方問劍一場,在與對方對峙,一言不合就會分出生死,高雲樹趕緊深呼吸一口氣,硬著頭皮說道:“能否請前輩吃頓酒?”

陳平安搖搖頭。

高雲樹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問道:“高兄你是感謝一位劍仙,還是感謝一位陌生人的相救舉動?”

一樣的感激,卻是兩份心思。

那高劍仙倒是個坦誠人,非但沒覺得前輩有此問,是在羞辱自己,反而鬆了口氣,答道:“自然都有,劍仙前輩行事不留名,卻幫我取回飛劍,就等於救了我半條命,當然感激萬分,若是能夠因此結識一位慷慨意氣的劍仙前輩,那是最好。實不相瞞,晚輩是野修出身,金甲洲劍修,寥寥無幾,想要認識一位,比登天還難,讓晚輩去當那束手束腳的供奉,晚輩又實在不甘心。所以若是能夠認識一位劍仙,無那半分利益往來,晚輩哪怕現在就打道回府,亦是不虛此行了。”

陳平安點頭道:“高劍仙以誠待人,讓我佩服。”

高雲樹問道:“前輩真不是我那家鄉劍仙徐君?”

陳平安疑惑道:“劍仙徐君,恕我孤陋寡聞,勞煩高劍仙說道說道。我們邊走邊說。”

高雲樹跟著陳平安一起散步,極為坦誠相待,不但說了那位劍仙,還說了自己的一份心思。

高雲樹所說的這位家鄉大劍仙“徐君”,已經率先遊歷桐葉洲。

高雲樹這趟跨洲遠遊,除了在異鄉隨緣而走,其實本就有與徐君請教劍術的想法。

徐君,是一個在金甲洲戰場上橫空出世的劍仙,世人暫時不知真實姓名,只知道姓徐,是金甲洲本土劍修,但是躋身了上五境,在那場大戰之前,竟然始終籍籍無名。據說這位徐君,與來自劍氣長城的“刻字”老劍仙,齊廷濟,都很投緣。高雲樹就想要來這兒碰碰運氣,若是徐君前輩在金甲洲有開宗立派的遺願,高雲樹就想要就此追隨徐君,好歹撈個名義上的開山祖師之一。

陳平安看似隨意問了金甲洲戰場的情況,高雲樹還是竹筒倒豆子,不介意與這位前輩多說些事蹟。

其中就有提及中土神洲的曹慈,以及兩位與他同鄉的女子武夫宗師,不過高雲樹是山澤野修,山水邸報又被文廟封禁,所以只道聽途說了兩位女子,一個姓石,一個姓裴,高雲樹猜測後者既然姓裴,如此巧合,多半就是那大端王朝的武夫了,他由衷感慨了一番,那大端王朝真是武運昌盛得驚世駭俗,出了裴杯曹慈這對師徒不說,又冒出個比曹慈好像年紀更輕的天才,至於是遠遊境,還是山巔境,不太好說,可遠遊境,那也很誇張了不是,難不成天下武運,真要半出大端嗎?

陳平安在心中大致推算了一下,當年那完顏老景被甲子帳刻字城頭的時分,石在溪,是那鬱狷夫。至於那個比曹慈更加年輕的女子武夫,難道是武神裴杯的又一個嫡傳弟子?

聽完之後,陳平安笑道:“我真不是什麼‘劍仙徐君’。”

伸手拍了拍狹刀斬勘的刀柄,示意對方自己是個純粹武夫。

高雲樹壯起膽子,試探性問道:“那黃管事為何要獨獨高看前輩一眼,專門讓人送前輩一隻木匣?”

高雲樹趕緊信誓旦旦道:“前輩,千萬莫要多想,是晚輩無意間瞧見的。實在是前輩從登船起,就比較特立獨行,讓晚輩記憶深刻。”

好傢伙,真眼尖,敢情是循著蛛絲馬跡,找自己碰瓷來了?

陳平安懶得解釋什麼,不再以心聲言語,抱拳說道:“既然是一場萍水相逢,咱們點到即止就好了。”

高雲樹點點頭,也不敢多做糾纏,萬一真是那位劍術通神的劍仙前輩,不管是不是同鄉徐君,既然對方如此表態,自己都不該得寸進尺了,果斷抱拳還禮,“那晚輩就預祝前輩遊歷順遂!”

鐵了心認定對方是位劍仙。

哪怕對方一口一個高劍仙。

陳平安笑道:“那我也預祝高兄此行,好夢成真。”

高雲樹大笑道:“就此別過。”

陳平安眯眼點頭。

高雲樹轉身大步離去,要重返渡口坊樓,需要換一處渡口作為北遊落腳處了。

於斜回輕聲道:“瞅見沒,江湖,這就是江湖。”

程朝露與納蘭玉牒小聲提醒道:“玉牒,方才曹師傅那句話,怎麼不抄錄下來?”

小姑娘抬了抬袖子,瞪眼道:“筆墨紙硯裝得下嗎?”

程朝露剛要爭論幾句,納蘭玉牒寫字抄錄,只需紙筆即可。只是不等程朝露開口,陳平安就伸手按住他的腦袋,打趣道:“不想打一輩子光棍就別說話。”

其實所有孩子,再後知後覺的,都察覺到一件事情。隱官大人,對姚小妍和納蘭玉牒,是最關心的。雖說他對所有人都心平氣和,一視同仁,不以境界、本命飛劍品秩更看重誰、看輕誰,只是在兩個小姑娘這邊,隱官大人,或者說曹師傅,眼神會格外溫柔,就像看待自家晚輩一樣。

到了吃飯的點兒,陳平安環顧四周,最後選了一座酒樓,還跟夥計要了一件單獨的雅室,沒有要酒水,飯菜上桌後,陳平安下筷不多,細嚼慢嚥。

白玄和納蘭玉牒坐在陳平安兩旁,不是因為他們兩個是洞府境,比其他人境界更高,而是膽子大,不認生。

這些孩子,在綵衣渡船上,一次都沒有出門。

下船到了驅山渡,也乖巧得不符合年齡和性情。

但是劍氣長城的孩子,尤其當他們是天生的劍仙胚子,其實曾經是天底下最“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

因為劍仙太多,隨處可見,而那些走下城頭的劍仙,極有可能就是某個孩子的家裡長輩,傳道師父,街坊鄰居。

納蘭玉牒說道:“曹師傅,今兒我來結賬付錢?”

陳平安搖頭笑道:“好意心領,付賬就算了。”

納蘭玉牒說道:“我有好多顆穀雨錢的,當年祖師奶奶送我那件方寸物,裡邊都是神仙錢,祖師奶奶總說錢不挪窩就掙不著錢哩。”

陳平安無奈道:“話別聽一半,不然再多錢也經不起花的。錢財只有落在生意人手裡,才要挪窩,走門串戶。”

納蘭玉牒眨了眨眼睛,“那我就跟曹師傅合夥做買賣,錢都交給曹師傅保管打理,回頭掙了錢,給我分紅唄。”

陳平安忍俊不禁,放下筷子,擺擺手,“免了免了。”

祖師奶奶,納蘭彩煥?

不知道她如今在浩然天下,有無開山立派。

小姑娘有些垂頭喪氣,陳平安安慰道:“先不著急,以後真有掙錢活計,我會跟你開口。”

陳平安吃飯的時候,一直留心外邊酒桌的言語,只是少有指點江山的高談闊論,多是小聲商議發財的路數。

一行人按時登上去往黃花渡的仙家舟船,陳平安安排好兩撥孩子後,在自己屋內靜坐片刻,“摘下”斗笠,獨自走去船頭。

白玄很快現身,來到陳平安身邊,以心聲問道:“為什麼不讓我們躲在小洞天裡邊,如此一來,曹師傅不是可以更早返鄉嗎?”

陳平安耐心解釋道:“如果我獨自趕路,御風去往寶瓶洲,只要遇到意外,就會比較大,山上一味快行未必能夠快到。跟著渡船走,很多意外,會自己躲起來。走海路,大妖藏匿更多,就像那頭大蜃,走陸路,雖說需要多走一洲山河,卻要平穩許多。何況在這桐葉洲,我也有不少朋友,需要見上一見。”

白玄點點頭,踮起腳,雙手抓住欄杆,有些憂愁神色,沉默片刻,主動開口道:“曹師傅,我的本命飛劍很一般,品秩不高,所以長輩說我成就不會太高,至多地仙,當個元嬰劍修,都要靠大運氣。那還是在家鄉,到了這兒,說不定這輩子成為金丹劍修就要止步了。”

關於各自的本命飛劍,陳平安沒有刻意詢問所有孩子,孩子們也就沒有提及。

不過陳平安以隱官身份接管了避暑行宮,當初在劍氣長城,開創過一個為劍修飛劍點評品秩的舉措,只不過篩選方式,極為功利,殺力極大、有助於捉對廝殺的劍修本命物,品秩反而不如那些適宜戰場施展的飛劍高。

孩子百無聊賴,輕輕用額頭磕碰欄杆。

陳平安雙手交疊,趴在欄杆上,隨口道:“修行是每天的腳下事,多年以後站在何處是將來事,既然註定是一樁當下多想無益的事情,不如以後憂愁來了再憂愁,反正到時候還可以喝酒嘛,曹師傅這兒別的不說,好酒是肯定不缺的。”

白玄有些意外,“我還以為曹師傅會拿漂亮好話安慰人。”

陳平安玩笑道:“好話也有,幾大籮筐都裝不滿。”

白玄猶豫了一下,唉聲嘆氣道:“私底下跟曹師傅見了面聊了天,回去以後,估計就跟虞青章幾個做不成朋友嘍。”

陳平安笑著沒說話。

白玄奇怪道:“曹師傅就不好奇?”

陳平安舉目遠眺,“大致猜到了,當年那撥劍修拼死去救落入大妖之手的劍仙,我攔著不讓,比較傷人心。我猜裡邊有劍修,是虞青章他們幾個的長輩師父。”

白玄更奇怪了,“你就半點不嫌棄虞青章他們不知好歹?傻子也知道你是為劍氣長城好啊。”

陳平安輕聲道:“誰說做了件好事,就不會傷人心了?很多時候反而讓人更傷心。”

白玄搖搖頭,“反正我覺得虞青章他們不對。”

陳平安不願多說此事。

白玄自顧自說道:“我師父的師父,就是劍修之一,祖師死後,師父也沒說隱官大人的半句壞話,也沒攔著我當小小隱官,反而誇我有志向。”

陳平安伸手拍了拍孩子的腦袋,“你師父很了不起。”

白玄仰頭笑道:“那曹師傅以後見著了那個陳李,與他打個商量,把小隱官的頭銜讓給我?”

陳平安說道:“見著了再說。”

白玄埋怨道:“讀書人不爽利,彎彎繞繞,盡說些光佔便宜不吃虧的含糊話。”

陳平安轉過身,點點頭,“是不好,得改改,所以現在就給你答案,不行。”

白玄睜大眼睛,嘆了口氣,雙手負後,獨自返回住處,留下一個小氣摳搜的曹師傅自個兒喝風去。

早春時分,還是乍暖還寒的天氣,大地卻春風滿山,黃花爭先,人間共謝東君。

青衫客,懸刀系酒壺,俯瞰大地,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事,自己那位開山大弟子,如今會不會已經金身境了?那麼她的個子……有沒有何辜那麼高?

陳平安趴在欄杆上,笑眯起眼,嘴角翹起。

先前在那綵衣渡船上,有個初次離鄉遠遊的金甲洲少年,曾經瞪大眼睛,心神搖曳,呆呆看著那道斬虹符的凌厲劍光,一線斬落,劍仙一劍,好似開天闢地,不見劍仙身影,只見璀璨劍光,彷彿天地間最美的一幅畫卷。所以少年便在那一刻下定決心,符籙要學,劍也要練,萬一,萬一金甲洲因為自己,就可以多出一位劍仙呢。

陳平安當然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回事。

就像很多年前,一襲鮮紅嫁衣飄來蕩去的山水迷障當中,風雪廟魏晉一樣不會知道,當時其實有個草鞋少年,瞪大眼睛,痴痴看著一劍破開天幕的那道恢弘劍光。

陳平安返回屋子,寫了一封密信,交予渡船劍房,幫忙飛劍傳信給玉圭宗神篆峰。

收信人,姜尚真。寄信人落款,隨駕城曹沫。

山上的飛劍傳信,寄信人可以藏頭藏尾,故意不寫,只是收信人的名諱道號,缺漏不得。

當然萬事有例外,比如某些山巔修士,只寫自己名號,大筆一揮,寫那某某祖師堂親啟,其實更管用。

陳平安也無所謂那幾位劍房修士的古怪眼神。

終究不是那個初次遊歷桐葉洲、步步小心的自己了。

等到陳平安離去,一位劍坊年輕修士小心翼翼問道:“大人物?”

一位管著渡船劍房的老者嗤笑道:“一看就是個騙子,也不曉得換個新鮮花樣。我都遇到過好幾次了,別搭理這種貨色。我敢保證,這種信,到了神篆峰就會在檔案房吃灰幾百年。以前有個乘坐天闕峰渡船的傢伙,就是故意花了幾顆神仙錢,寄信給荀老宗主,結果一口氣騙了兩個正兒八經譜牒出身的女修,渡船劍房副管事一個,與那人剛剛認識沒多久的女子又有一個,事後她們才知道那廝根本就是個不成材的山澤野修,最後好不容易逮著了那傢伙,撐死了也就是一頓打,又不能真把那小子如何,道理說破天去,還不是男女雙方你情我願?還能如何,吃個大啞巴虧,只能當是長長記性了。”

劍房一位少女聽著聽著,就漲紅了臉,難怪覺得那青衫漢子總看自己呢,原來是個居心叵測的下流胚子。

老人笑道:“這都算道行淺的了,還有手段更高明的,假裝什麼廢太子,行囊裡藏著仿冒的傳國玉璽、龍袍,然後好像一個不留神,剛好給女子瞧了去。也有那腰掛酒壺的,劍仙下山行走,即便有那養劍葫,也是施展障眼法,對也不對?所以有人就拿個小破葫蘆,略施水法,在船頭這類人多的地方,喝酒不停。”

年輕人恍然道:“那傢伙好像就掛著個硃紅小酒壺,倒是沒喝酒,多半是瞅出了你老人家在這兒,不敢抖摟那些拙劣的雕蟲小技。”

老人撫須而笑,“那傢伙嫩得很,來我這兒自取其辱罷了。”

少女有些後怕,越想越那漢子,確實鬼鬼祟祟,賊眉鼠目來著。真是可惜了那雙眼眸子。

等到少女心有餘悸地自顧自羞惱忙碌去了。劍房管事的老人立即丟了個眼色給年輕人,後者咧嘴一笑,抱拳感謝,老人伸出兩根手指,年輕人搖晃一根手指,就一壺酒,不能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