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六十章 不對(第2頁)


毫無徵兆,一劍趕至,而且來得有點不太講道

理。

是一把無人持劍的劍尖太白所煉,比那先前陳平安劍鞘一劍斬落,劍術不同,劍意劍道更不同。

長劍直線而至,直奔乾涸河床旁的裴旻真身而來,自斬籠中雀小天地,所以一往無前,勢如破竹。

裴旻陰神退出光陰長河,歸竅真身,想了想,沒有選擇避讓鋒芒,而是伸出一根手指,抵住那把長劍的劍尖。

一團劍光轟然綻放。

以至於整座小天地都變成雪白一片。

一襲青衫在裴旻身後遞出一拳。

結果迎頭撞向裴旻尚未收起的三把飛劍。

躲過神霄,被水仙割破脖頸,被一把一線天從拳頭穿透整條胳膊,最終從肩頭處刺穿。

身為止境武夫,陳平安這一拳,竟然最終靜止懸停在裴旻的身後一尺處。

因為裴旻的第四把本命飛劍,就懸停在陳平安眉心處,只有一寸距離。

飛劍靜止,只是劍尖所指,陳平安原本就鮮血模糊的整張臉龐,好像被一盆劍氣清水沖洗了一遍,再無半點鮮血,但是眉心出現了一個極其細微的窟窿。

裴旻緩緩轉身,笑道:“是覺得以命換傷,不划算?”

陳平安收拳,抬起手掌,抵住眉心。

心念微動,長劍與劍鞘同時畫出一個弧線,分別繞過裴旻,朝陳平安飛掠而來,最終長劍歸鞘,被陳平安右手握住。

與此同時,化劍無數的那把井中月,最終歸攏為一劍,一閃而逝,返回那處本命竅穴。只是籠中雀,依舊不曾收起。

裴旻問道:“知道我為何在此,為何出劍,為何留力?”

陳平安點點頭。

裴旻終於有些理解當年與鄒子的那個約定了。陸臺以後需要打殺之人,其實一直不曾遠在天邊,兩次都始終近在眼前。陸臺擁有那兩把佔盡先手、後發優勢的飛劍,確實仍然不夠,還得加上自己傳授劍術。

而眼前這個年輕人,今夜問劍,除了那沒頭沒腦的一劍,估計是想要回禮,未嘗沒有事先演練一場的念頭。

加上裴旻也不介意此事,就順水推舟,大致上給出了三把本命飛劍的劍術,至於能學走幾成,看陳平安的本事。

要是一個本事不濟,死了,或是重傷跌境,就怨不得別人了。

如果裴旻真要殺他,天宮寺那邊一個仙人境的白衣少年,可以攔,但是註定攔不住。

之前裴旻就與申國公高適真說過,千里之外,某人都會救人不及。而這個某人,當然就是陳平安的師兄,左右。

陳平安放下抵住眉心的那隻左手,突然做了一個古怪動作,結合一門指劍術,學那裴旻的劍氣流轉,雙指併攏,輕輕一戳。

裴旻搖搖頭,“幾分形似而已,後來的劍修陸舫都學不好,何談其他武夫。”

那個劍術造詣還可以的痴情種,勉強算是裴旻的一個不記名弟子,裴旻不願多教他劍術,陸舫曾經專程為了這門指劍術,去過一趟藕花福地。

陳平安心中瞭然。

藕花福地的鏡心齋,有那指劍術享譽天下,看來這門劍術的老祖宗,就是裴旻了。當然兩者威力,天壤之別,鏡心齋的福地武夫,只是學到了些皮毛。

裴旻抬起一手,手心一捧凝為拳頭大小的溪澗流水,重新倒入河床,然後問了個問題:“陳平安,你是個啞巴?”

除了天宮寺的大門口,年輕人說了句客氣話,之後一場架打下來,竟是從頭到尾一個字都沒說。

陳平安搖搖頭。

裴旻微微一笑。

陳平安立即懸劍在腰側,抱拳道:“劍客陳平安,見過浩然裴旻。”

先自稱劍客。對方的名字也喊了,卻也還是個分量不輕的尊稱、敬稱。

裴旻雙手負後,緩緩走在溪畔,陳平安默默跟上,落後半個身形,呼吸渾濁,腳步不穩。身上傷勢實在太多,而且絕對不輕。

如果承受同樣程度的傷勢,裴旻未必能夠像自己這樣行走。

裴旻突然說道:“故意拖延時間,是想要通過你的學生,從高適真嘴裡撬出點線索?”

陳平安反問道:“前輩為何會與一位託月山百劍仙之首,攪和在一起?”

裴旻同樣反問道:“你難道不該好奇那個斐然,為何在你看完密信之後,再讓我遞劍?既然一切謀劃,都已水落石出,一個龍洲道人,殺不殺,還有區別嗎?至於斐然為何如此,我倒是真的有些奇怪了。你們倆個,到底什麼關係?”

陳平安鬆了口氣,“沒什麼關係,只是在戰場內外,打過兩次照面。”

裴旻點點頭,“原來是為了確定我與斐然約定的具體內容,怎麼,擔心我是蠻荒天下的細作?”

陳平安說道:“斗膽問劍,就是確定此事。”

裴旻驚訝道:“你有信心,在我劍下逃命?”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

說自己年少無知,不夠真誠。調侃一句吹牛不犯法,極有可能會多挨一劍。

乾脆什麼都不說。何況這會兒,隨便說句話都會渾身絞痛,這還是裴旻有意無意,並未遺留太多劍氣在陳平安小天地。所以陳平安還能忍著疼,一點一點將那些稀碎劍氣抽絲剝繭,然後都收入袖裡乾坤當中。

先前在寺廟門外,與崔東山交待之事,就是留心自己收起籠中雀小天地後的一枚白玉簪子,一定要迅速將其收入囊中。

若是籠中雀破碎,同時又無白玉簪子掠空,就讓崔東山什麼都別管,只管逃命,爭取以
最快速度往南逃命,儘早與姜尚真匯合。

所以崔東山在天地隔絕之時,就會立即飛劍傳信姜尚真,密信肯定內容不多,大概就是類似一句“速速趕來問劍裴旻”。

到時候陳平安如果還有一戰之力,就可以走出崔東山暫為保管的那支白玉簪子,聯手崔東山和姜尚真。哪怕已經身負重傷,陳平安終究給自己留了一線生機。

其實先前這一戰,只說險象環生的問劍過程,其實還不算是真正的兇險,陳平安只怕裴旻萬一真是那文海周密留在桐葉洲的棋子,或者與那仙人韓玉樹是同道中人,裴旻一個不管不顧,直接以飛昇境劍修境界,選擇傾力一劍斬殺自己。

裴旻願意先以一截傘柄問劍黃花觀,看似沒有太重的殺心,可在陳平安先前看來,要歸功於學生崔東山的現身,讓裴旻心生忌憚。而崔東山又一語道破對方身份,接連拎出左右、劉十六和白也三人,擺出一副求死架勢,更是一記神仙手。崔東山就是明擺著告訴裴旻,他們先生學生二人,今夜是有備而來。

所以說下棋一事,無論是自己落子天宮寺外,還是明知面對裴旻,一樣能夠算計人心,這個學生在棋術一道,都是自己這位先生的先生了。

裴旻嘆了口氣,“知道你還是半信半疑,也很正常。我這個人比較怕麻煩,倒不是擔心你去文廟那邊告狀,而是約定還沒完成,不好隨便離開此地。不妨與你說件事情,我勉強能算是陸臺的師父,之一。那孩子身為劍修,卻恐高,其實不是裝的,是因為他年少時,在陸氏藏書樓秘境中,得到一部我撰寫的劍譜,所謂劍譜,其實就是裡邊藏有四把本命飛劍的四道精粹劍意,那孩子傻乎乎問劍一場,跌境之外,道心都受損了,不然換成一般的劍修,有他那資質,加上陸氏家底,早就是一位元嬰劍仙。”

陳平安說道:“明白了。前輩的行蹤,不會流傳開來。”

一個年輕晚輩如此識趣,反而讓裴旻有些於心不忍。

陳平安卻說道:“我知道陸臺,就是那個同為年輕十人之一的劍修劉材,有人想要針對我,而且手段極其巧妙,不會讓我一味吃虧。所以沒關係,我可以等。不是等那劉材,是等那個幕後人。”

藕花福地鏡心齋的指劍術。

是小事,但是小事加小事,尤其是加上一個“陸臺的師父之一”,線索逐漸清晰,終於被陳平安提起了一條完整脈絡。

大泉王朝,浣紗夫人,天然狐媚的女帝姚近之。浩然天下中土神洲,在白也先生和劍術裴旻共同所在的那個王朝,也有一座天宮寺,曾經也有皇后祈雨天宮寺的典故,而裴旻在那天宮寺,還曾經留下過一樁典故。

當年在小鎮家鄉,因為一片槐葉飄落的緣故,陳平安選擇遇姚而停。在桐葉洲誤入藕花福地之前,先逛了一圈類似白紙福地的古怪秘境。而在更早的飛鷹堡,那個施展了障眼法的漢子,的的確確是露過面的,當時與出門的陳平安擦肩而過,那會兒陳平安只是覺得有些古怪,卻未深思,可哪怕深思了,那時的陳平安,根本想不遠。

看來與裴旻一樣,天宮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打招呼”,是一種不算提醒的提醒。好像是那個年少時贈送糖葫蘆的漢子,在很多地方,事先都與陳平安埋好了伏筆,只看陳平安願不願意,能不能多想幾步,是否漲了記性,確信那匪夷所思的種種萬一,就真是處處是那萬一。

當年與陸臺兩人結伴遊歷,陸臺曾經開玩笑,因為瞧不起陳平安的那枚養劍葫,陸臺親口說過他有一件養劍葫的老祖宗,所以後來聽聞年輕十人,陳平安才會將其與劍修“劉材”聯繫起來。

陸抬,劍術裴旻,距離觀道觀入口處並不算遠的桐葉洲大泉王朝,姚近之同樣是天宮寺祈雨過後順利稱帝。

都是細細碎碎的零散線索。

就像當年遊學路上,一本江湖演義小說,李槐只對那些大俠們驚心動魄的打殺場景感興趣,小寶瓶卻更感興趣那些在書上,都沒能說上一句話的小人物,以及那些如飛鳥勸客聲的山山水水。其實兩者皆可,可翻書可以如此隨性,書外的人生路上,尤其是登山修行,陳平安就不得不瞪大眼睛生怕錯過一字了。

裴旻沒來由問道:“與你師兄左右學了幾成劍術?”

陳平安老老實實回答:“不到一成。”

————

在裴旻劍氣小天地被先生隨便一劍打碎,先生又跟隨裴旻去往別處後,崔東山先飛劍傳信神篆峰,然後重返禪房院外,翻牆而過,大步向前,走向那個站在門口的老人,大泉王朝的老國公爺。

看來被那道劍光嚇得不輕,呆頭鵝似的杵在門口不敢挪步了。

白衣少年雙手叉腰,離著禪房門口還有十餘步,怒道:“你瞅啥?!兒子看爹兩行淚啊?那還不給我哭!”

高適真笑了笑,沒有老裴護著屋門,風雨飄搖,老人已經感到有些寒意了。

白衣少年一個擰腰蹦跳,落在距離禪房只差五六步的地方,背對高適真,指向自己先前所站位置,抬起袖子,自顧自罵道:“我瞅你咋地?!爹看兒子,天經地義!”

然後當白衣少年轉過身,高適真看到那張臉龐,一個神色恍惚,身形一晃,老人不得不伸手扶住屋門。

崔東山打了個響指,撤去那張高樹毅臉龐的障眼法,笑嘻嘻道:“老高啊,你是不知道,我與姓高的,那是賊有緣分。”

高適真沉聲道:“他會有你這樣的學生?有些玩笑,開不得。”

崔東山使勁點頭道:“意外不意外?老高你氣不氣?”

言語之間,竟然又變成了一張高樹毅的臉龐。

高適真眯起眼,一手撐在門上,一手攥拳在身後,“覺得好玩,就繼續。”

那個“高樹毅”捶胸頓足,“害得老高一大把年紀了,白髮人送黑髮人,樹毅大不孝,果然該死啊。”

高適真冷聲道:“很好玩嗎?”

崔東山嘿嘿一笑,一步橫移,走出一個白衣少年,但是原地留下了個“高樹毅”。

大雨滂沱,就那麼砸在年輕人身上,很快變成一隻落湯雞,年輕人沉默無言,神色哀傷,就那麼直愣愣看著高適真。這個年輕人的眼神裡邊,有愧疚,埋怨,懷念,不捨,哀求……

而白衣少年則繼續一步一步橫移,晃晃悠悠,不斷挪步遠離那個年輕人。

心如刀割的高適真低下頭,喃喃道:“懇請仙師收起術法。”

緩緩抬起頭,高適真側過身,這位老態龍鍾的國公爺,不經意間彎腰更多,神色黯然,說道:“仙師進屋坐。”

崔東山卻笑問道:“當真不多看幾眼?機會難得,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了。”

高適真搖搖頭,率先轉身走向屋內落座。

崔東山就讓那“高樹毅”移步,站在窗口那邊。

進了屋子,坐在裴旻先前所坐的椅子上,崔東山伸長脖子,看了紙上那個大大的病字,點點頭,“老高你確實是該來這寺裡,治一治自己的心病。”

崔東山雙手搭在椅把手上,開始晃盪椅子不斷“挪步行走”。

相傳裴旻劍術,擲劍入雲,劍光透空,落劍別洲,可與日月爭輝,令人神往。

高適真說道:“此處是佛門清淨地。”

崔東山笑道:“心定了,哪裡不是佛門清淨地,只是個心不定,倒還好說,入寺燒香有用,禪房抄經也有用,可若是一個人心壞了,任你在菩薩腳下磕頭不停,靈山依舊遠在天邊不可求。更怕一個人心壞而不自知,祈福消災不靈驗,反而會埋怨菩薩們不幫忙,你說該怨誰才算講理?”

高適真說道:“仙師你想問什麼?到底想要什麼?只管開口。”

崔東山停下椅子,雙手環胸,兩隻雪白大袖垂下,換了個姿勢,身體傾斜,手肘抵住椅把手,再單手托腮,“只管開口?是不是等到你那位老管家一回來,就輪到你只管開口了?大泉申國公府的國公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窗外那個,不如屋裡這個,屋裡這個,又不如墳裡躺著的那些。”

高適真開始閉目沉默。

崔東山哈哈大笑起來,“高老哥真生氣啦,犯不著。”

窗外那個年輕人開始伸手拍打窗戶,如敲心扉,不斷在雨聲中唸叨著一句心聲,“不要死”。

高適真忍不住老淚縱橫,抬頭痴痴望向窗口。

崔東山一挑眉頭,有點意思,這個老高演技不錯啊,崔東山還是擔心先生那邊的戰況,就沒心情與高適真比拼演技了,嘆了口氣,“行了行了,屋裡屋外的,都別假裝傷感了,當年高樹毅的屍體是被帶回了蜃景城的,所以國公府偷偷摸摸為高樹毅塑造金身一事,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你藏又藏不住的。以後跟我打交道多了,你就曉得糊弄我,其實比糊弄鬼還難。”

高適真瞬間眼神冷冽,轉頭死死盯住那個“信口開河”的白衣少年。

當白衣少年不再玩世不恭的時候,可能是肌膚白皙又一身雪白的緣故,一雙眼眸就會顯得格外幽深,“只是我比較奇怪一件事,為什麼以國公府的底蘊,你竟然一直沒有讓高樹毅以山水神靈之姿,重見天日,沒有將其納入一國山水譜牒。當年等到高樹毅的屍體從邊境運到京城,哪怕一路有仙師幫忙聚攏魂魄,可到最後的魂魄殘缺,是必然的,所以神位不會太高,二等江水正神,或是儲君之山的山神府君,都是不錯的選擇。”



高適真其實是有話可說的,但是絕對不能講。

因為當年那場雨夜小山之上,少年劍仙曾經說過一句話,讓高適真極為忌憚。

“高樹毅這樣的人,我希望他下輩子投胎,別再碰到我,不然我再殺他一次。”

高適真為防萬一,就根本不敢讓高樹毅的殘餘魂魄,塑金身建祠廟享香火。但是要說讓高樹毅去當那身份隱蔽的淫祠神靈,高適真又不捨得,更怕被那陳平安哪天重遊故地,再循著蛛絲馬跡,又將高樹毅的金身打碎,那就當真等於是“下輩子投胎,再殺一次”了。

崔東山輕輕捻動手指,一臉可憐兮兮望向那個高適真,對方心神轉動如流水,其實卻被一位仙人沉浸其中,如泛舟而遊,翻檢心念如翻書,高適真依舊恍然不覺。

只是崔東山有些埋怨先生,當年這種壯舉,這等豪言,都不與學生說一句,藏藏掖掖做啥子嘛。

崔東山其實哪怕不動用神通,很多事情都一樣猜得到,但是奇了怪哉,當先生在身邊,當學生的,就比較憊懶不愛想事情了。

崔東山打了個哈欠,坐起身伸了個懶腰,笑眯眯道:“國公府密室裡邊的那盞油燈,我回了蜃景城,幫高老哥添油啊。”

高適真猛然起身,“你敢?!”

崔東山舉起雙手,“好好好,我不敢我不敢。”

高適真頹然落座。

崔東山則站起身,走到屋門口那邊,斜靠屋門,背對高適真,白衣少年雙手籠袖,淡然道:“如果先生今夜吃了虧,又給我逃了命,我肯定讓你陪著高樹毅做伴,每天都相依為命,面對面的,魂魄糾纏,分不清誰是兒子誰是爹。這都不算什麼有意思的事情,偶爾你會把高樹毅當那昔年愛妾,高樹毅偶爾把你當丫鬟,或是某位仙子姐姐,那才有趣。反正桐葉洲這麼個烏煙瘴氣的地兒,不缺這麼一樁腌臢事。”

高適真呆呆坐在椅子上,大汗淋漓,只求著老管家裴文月,一定要活著返回天宮寺。

崔東山笑道:“回了。”

一把籠中雀緩緩收起。

是先生獨有的善解人意了。

很快先生就與那裴旻並肩現身,只不過先生留在了天宮寺山門口,裴旻則直接出現在了禪房外的院子。

崔東山轉過頭,笑容燦爛道:“高老哥,回見啊。”

崔東山走出禪房,一步來到寺廟門外。

陳平安臉色慘白,卻笑道:“沒事,傷重,卻沒有傷及大道根本。”

崔東山點點頭,心聲言語道:“姜尚真肯定在趕來的路上了。只要三人聯手,大可以試試看。”

陳平安搖搖頭,“不至於。先回黃花觀,路上跟你說細節。不過等會兒進入蜃景城的山水陣法,你來出手。”

離去之前,陳平安面朝天宮寺,低頭雙手合十,行了一禮。

崔東山只好跟隨先生,有樣學樣,在山門外禮敬佛法一次。

兩人御風極慢,陳平安詳細說了先前那場裴旻壓境在仙人的問劍過程。

崔東山豎耳聆聽,默默記在心中。

崔東山見先生不再言語,就小聲問道:“先生當年就覺得這個站在高適真身邊的老管家,不對勁?”

陳平安搖搖頭,“看不出深淺,沒太在意。”

當年陳平安既不是劍修,武道境界也不夠,只記得有個站在申國公身旁的撐傘老者,氣勢沉穩,所以誤認為是一位大隱隱於朝的武學宗師。

崔東山感嘆道:“先生做事,還是喜歡這麼以禮待人。換成我,就我這隨大師姐的小暴脾氣,呵,早就對那裴老兒耍上一通王八拳了,江湖技擊,年輕人亂拳打死老師傅,打不死他,也要嚇死他。”

陳平安忍不住說道:“如今就算你加上我,再加上姜尚真,對付一個裴旻,勝算還是極小,三人能夠不死人就逃命,就算我們贏了?”

“換命有換命的打法,逃命有逃命的路數。”

崔東山點點頭,又搖搖頭,雙臂環胸,哼哼道:“今天是這樣,可至多再過個百年,還是就咱仨,都不用全部出馬,任何兩個聯手,一個只需要遠遠護陣,都能打得裴旻逃都沒處逃,只能跪地上嚷嚷一句老子不是劍修啊,更不是那挨千刀的裴旻老賊啊,我跟他半點不熟嘞,所以你們肯定找錯人嘍。”

陳平安無奈道:“慎言。”

崔東山哦了一聲,轉去撫掌讚歎道:“不管怎麼說,今夜問劍,裴旻願意祭出全部飛劍,足可見這個老東西劍術高,眼光更高。尤其是那比水鬼更鬼的‘水仙’,裴旻絕對是輕易不出手的。雖說殺力最大的,還是裴旻最後那把專門用來斬殺山上劍修的‘破境’,可依然是祭出‘水仙’的次數最少。好個深謀遠慮裴老賊!打得一手好算盤,若是今夜問劍,只出了一把‘神霄’,或是加上那把‘一線天’,就太小氣了,傳出去不好聽,等到將來先生天下無敵了,裴旻就沒臉說自己當年與先生實打實切磋過劍法。如今四劍齊出,以後裴旻跟人吹起牛來,就底氣十足了,指點劍術,能出四劍?那肯定是拼了大半條老命,卯足勁與那陳大劍仙傾力問劍一場啊……”

陳平安愈發神色萎靡,輕聲道:“給你一通胡扯說得犯困了。”

崔東山立即閉嘴,不再打攪先生的休息。

禪房那邊。

高適真踉蹌走向老管家,伸手攥住裴旻的手臂,顫聲慘然道:“老裴,求你救救樹毅!”

裴旻看著這個可憐老人,申國公府其實早已挑好了一條江水和一座高山,兩者相鄰。

裴旻沒有掙開高適真的手,只是感慨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不是始終忌憚陳平安的那句話,高樹毅當年在地方上,一旦封正山神,開闢府邸當了什麼山神府君,不在京畿之地,早就再死一次了。哪怕依附了妖族軍帳,或是成功投靠那斐然,苟且偷生,可如今再被姚氏和書院翻舊賬,真能活?不管如何,做人做鬼,都要惜福。”

高適真臉色陰沉,咬牙切齒道:“什麼陳平安,他就是斐然!”

陳平安是不是斐然,對於你們父子而言,如今還重要嗎?其實半點不重要。已經連個一都守不住了,還想著所求更多。

枉費自己故意由著那個陳平安不撤去小天地,雙方在那邊散步閒聊許久。

裴旻嘆了口氣,後退一步,一閃而逝,只留下一句話,“既然已經上了歲數,就多想一想那幾句老話。仁至義盡,好自為之。”

————

黃花觀,今夜一場大雨下得很嚇人。

劉茂只是連人帶椅子被那麼一推,就差點當場散架,嘔血不已,搖晃起身,椅子碎了一地。

屋內留下了一把飛劍,懸停在空中,劉茂認得陳平安這把劍光幽綠的本命飛劍。

防人心,同時可以護著正屋那邊的姚仙之。

劉茂瞥了眼牆上的那攤血跡,大局已定,陳平安還不至於演戲到這個份上,不然劉茂就要覺得這位劍仙,不是腦子太好,而是太無聊,腦子有坑。

如果說有無一把本命飛劍,是將劍修與練氣士區分開來的一道分水嶺。

那麼一位陸地神仙,能否輕鬆掌觀山河,是對一位地仙資質好壞、術法高低的試金石,而能否施展袖裡乾坤,則是玉璞境修士與中五境金丹、元嬰這地仙兩境,一個比較明顯的區別所在。那麼除開三教和兵家分別坐鎮書院、道觀、寺廟和戰場遺址,以及練氣士坐鎮一座仙門祖師堂的山水陣法之外,一位上五境練氣士,能否構造出一座大道無缺漏的完整小天地,境界高低,其實決定不了此事,有些天資卓絕的玉璞境都可以打造小天地,但是有些飛昇境大修士反而做不成此事。

劉茂作為大泉皇子,對於修行一事,還是知曉一些山上內幕的。

劉茂起身後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走到書架那邊,仔細調整每一本書籍的細微位置,確定都恢復如常了,劉茂心裡邊才好受些。

只是當他看到書架空白處,劉茂不心疼其它書籍,卻當真心疼那幾本術算典籍。瞥了眼那堆碎椅子,劉茂心裡邊有些不得勁,只不過掃帚和簸箕,都在兩個弟子那間屋內,至於擱放在什麼地方,從未注意過。沒來由想起那個陳平安竟然會留心竹竿晾衣,這麼一對比,劉茂便有些頹然。輸給此人,一步一步陷入對方精心設置的圈套,確實在情理之中。

處心積慮,辛辛苦苦,當個一肚子壞水的人,結果還不如個好人聰明,這種事情就比較無奈了。

劉茂從未如此提不起半點心氣,這種心境,都不是什麼心疲力竭了,哪怕當年被名義上的父皇劉臻,事實上的兄長,過河拆橋,一道矯旨,就將自己趕到了一座荒廢的黃花觀,那會兒的劉茂,都不曾如此灰心喪氣,還會想著兄長坐穩龍椅後,遲早有一天會記得他的有用。後來換了件衣服還沒幾年的兄長,偷偷掏空國庫,竟然跑路了,之所以沒有帶走姚近之,按照斐然當年的說法,好像是兄長看似與姚近之天作之合,實則命裡犯衝?那麼到底是誰在當年篡改和遮掩命理,就變得極有意思了。姚氏高人?劉琮?申國公高適真?

劉茂也不管那把飛劍聽不聽得懂,說了句“放心,我不跑”,然後推開窗戶,喊道:“府尹大人,正屋裡邊有酒,帶幾壺過來,咱們聊聊。”

姚仙之起身來到正屋門口,“陳先生呢?”

劉茂說道:“有事先忙,讓你等他。你要是擔憂自己的處境,覺得陳先生是不是被我宰了,可以先回,我不攔著。”

姚仙之譏笑道:“三皇子殿下不去天橋底下襬攤說書,真是浪費了。”

姚仙之猶豫了一下,轉身去偏屋翻箱倒櫃,找到了酒水,一手拎著兩酒壺,快步走下臺階,來到廂房這邊,進了屋子,瞥了眼牆壁上的血跡,不動聲色,丟了一壺酒給劉茂。

劉茂接過酒壺,微笑道:“既沒有跟我拼命,也不著急喊人進來。府尹大人,

比我想象中還是要沉穩幾分的。”

姚仙之冷笑道:“我只是相信陳先生,就你這點腦子,都不夠陳先生一巴掌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