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二章 仗劍飛昇(第3頁)
陳平安解釋道:“戥子的價值,不在什麼戥子實物本身,而是在那些劉承規精心刻畫出來的刻度,以及那些大大小小的秤砣上邊,遇到識貨的,就會變得值錢,很值錢。即便帶不走戥子
,師父也可以幫你依著原有規範,準確描繪出刻度間距,再縫補還原那些略有磨損的大小秤砣,所以李十郎才會如此提醒。”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與裴錢正色道:“不過這樁屬於你的掙錢機緣,你爭與不爭,在兩可之間,都是可以的。”
裴錢毫不猶豫道:“那還是算了吧,懶得再跑一趟。”
周米粒立即說道:“裴錢裴錢,我兜裡金元寶和銀錠兒還多著呢,一條條英雄好漢,只等著我一聲令下,就出門去大展拳腳嘞,你們可別是擔心錢不夠啊。”
裴錢擰了擰小米粒的臉頰,“就不是這麼回事。”
陳平安讓裴錢留在屋內,獨自走出,在客棧櫃檯那邊,見到了一行人。
有些訝異,因為與自己一樣,顯然都是剛剛登船沒多久的外鄉人。
一位背書箱的年輕儒士,弱冠之齡的面容,神色從容,他腰懸一枚書院君子玉佩。
陳平安對此並不陌生,鍾魁,還有劍氣長城那位君子王宰,都有。樣式相同,篆文各異。
那個儒生,正在與那店夥計商量著戥子怎麼買賣。
此外還有一個背桃木劍的年輕道士,身邊站著個少年僧人,揹著個用布遮掩起來的佛龕,是那隨身佛。
年輕道士長得尤其風流倜儻,正在與同伴小和尚低聲笑道:“聽說這條渡船有座城內,有個傢伙自稱是某佛轉世,定是那邪見外道無疑了,我們要不要把書呆子晾在一邊,斬妖除魔去?”
少年僧人默不作聲。
三人見著了陳平安,都沒有什麼驚奇之色。
而陳平安更多的注意力,還是站在客棧外街上不遠處的一位持劍老者,劍仙無疑了,還有可能是一位仙人境。
背桃木劍的年輕道士卻已經縮手入袖,掐指心算,然後立即打了個激靈,手指如觸火炭,悻悻然而笑,主動與陳平安作揖致歉道:“是小道失禮了,多有冒犯,得罪了。實在是這地兒太過古怪,見誰都怪,一路戰戰兢兢,讓人好走。”
確實怪異,他們雖說身份特殊,職責所在,所以在這條渡船上暢通無阻,但是想要更換城池,一樣需要解謎一般,通過層層關隘,沒有捷徑可走,虧得元雱這傢伙好像無所不知,才勢如破竹一般,最終抽絲剝繭,循著那條不斷清晰起來的脈絡,一路來到這座外鄉過客最難進入的條目城。
不然這位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覺得如果是換成自己單獨遊歷這艘渡船,那麼哪怕有保命符傍身,沒個七八十年,就根本別想離開了,老老實實在這兒鬼打牆似的,至多是一處處遊山玩水過去。那幾座城,其實個個大如王朝山河,遊歷路上,有人歸持燈籠,上書“三官大帝”四字,紅黑相間,懸於門首,可以解厄。有人以小杌插香供燭,一步一拜,以此虔誠拜香至山頂。
有個賣酒的長臉漢,一喝高了,就與酒肆的賬房先生髮酒瘋,說要誅你十族。
有個名叫不準的瘋癲漢子,手持一大把燒焦的竹簡,逢人便問能否補上文字,定有厚報。
有驛騎自京城出發,快馬加鞭,在那驛站、路亭的雪白牆壁上,將一道朝廷詔令,一路張貼在牆上。與那羈旅、宦遊文人的題詩於壁,交相輝映。還有那白天汗流浹背的轎伕,深夜賭博,通宵達旦不知疲倦,使得在旁屋舍內挑燈夜讀的官員搖頭不已。尤其是在條目城之前的那座本末城內,年輕道士在一條黃沙滾滾的大河崖畔,親眼見到一大撥清流出身的公卿官員,被下餃子似的,給披甲武夫丟入滾滾河中,卻有一個讀書人站在遠處,笑容快意。
陳平安點頭致意,微笑道:“無妨。看個熱鬧又不湊熱鬧。”
“大氣!”
這位龍虎山小天師與那青衫客稱讚一聲,然後輕輕一手肘敲少年僧人肩頭,“你們聊得來,不說幾句?”
少年僧人還是繼續修習閉口禪,不過多看了眼陳平安,少年僧人雙手合十,陳平安還禮。
那儒生花了幾兩銀子,從客棧這邊買下了戥子。年輕道士問道:“如何?”
儒生搖頭道:“意思不大,聊勝於無。”
一行三人走出客棧,街上那位老劍仙默默跟隨三個年輕人,一同去往城門口,只是這一次,與那挑擔僧人還有騎驢虯髯客都不同,有那巡城騎隊護送。
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門口,就如他自己所說,只是看個熱鬧,遙遙目送四人離去,顯然這三位的出城,是直接離開這艘夜航船。
條目城內,一處小亭外,李十郎望向那匾額且停亭,嘆了口氣,身邊侍女多達十數位,秦子都只是其中之一。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位白髮蒼蒼的青衫老書生,笑問道:“城主,既然如此心疼,而且那位年輕劍仙都說了,他是願意賣的,那你就買唄,這些生意事,你不擅長誰擅長?怎麼,破天荒拉不下臉掙錢了?這可不像你的一貫作風。”
李十郎說道:“年輕後生身上,那一股子撲鼻而來的迂腐氣,條條框框的,盡是些刻板規矩,讓人瞧著不爽利,與他做買賣,委實難受。後來的那個儒生,就好多了。”
白髮書生爽朗笑道:“別扯這些個有的沒的,分明是那年輕劍仙做買賣太精明,與你起了某種大道之爭,讓你憂心且吃疼了。一個不小心,說不定這條目城的城主之位,就該花落別家了吧?不然十郎會火急火燎丟出一道逐客令?白白給一個年輕晚輩瞧不起胸襟氣度,如何?捏鼻子遞出賣山券,還要給人冷嘲熱諷的,這就好受了?”
賣文掙錢一事,如果不去談掙錢多少的話,只說行事風格,身邊這位李十郎,可謂天下獨一份。
不然也說不出那句驚世駭俗的言語,“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當決一死戰!”
李十郎氣笑道:“聽你口氣,是很想條目城換個城主了?”
白髮書生說道:“我只是想讓賢,不再當什勞子的副城主了。學那張三,走就走了。”
冥冥之中,條目城的這正副兩位城主,可能還要加上杜秀才那幾位,都認為那虯髯客已經知道了出城之時,就是最後一點靈光消散之時。
大髯遊俠佩長劍,騎跛腳驢飲美酒,就此離去,與此間天地無聲道別。氣概豪邁,令人豔羨,而無惋惜。
不過渡船之上,更多之人,還是想著法子去苟延殘喘,得過且過。比如李十郎就從不掩飾自己在渡船上的樂在其中。
所以李十郎此刻並沒有說話,這位老友,與自己不同,身邊老友只是借醇酒婦人以避心中禮教。而且擔任了副城主,約束要比擺攤的虯髯客更多,離城更難。
條目城內,藏書無數。
天文地理,三教九流,諸子百家。人倫軍政,方士術法,典制儀軌。鬼怪神異,奇珍寶玩,草木花卉。
從夜航船最早只有四千餘條目,演變成如今的多達四百多萬條。
李十郎突然說道:“你要是真不願意當這副城主,他身邊那個年輕女子,可能會是個契機,說�
�定是你唯一的機會了。”
白髮老書生搖頭笑道:“酒桌大忌是勸酒,豈不大煞風景。”
李十郎憤憤道:“這種不解風情的年輕人,能找到一位神仙眷侶就怪了!難怪會天各一方,活該這小子。”
老書生笑道:“那本山水遊記上邊的陳憑案,可不是一般的花前月下啊。”
李十郎說道:“若真是如此倒好了,書上這般性情中人,我再白送他一道賣山券!莫說是一座且停亭,送他芥子園都無妨。”
老書生拆臺道:“先前那道山券,也不是十郎白送的,是人家憑自己本事掙的。交情歸交情,真相歸真相。”
李十郎無奈,望向小亭,唏噓道:“可惜了這涼亭風月。”
雞犬城內,一處大河之畔,一位高冠男子緩緩而行,岸上不遠處既有書院,岸邊也有石碑矗立,銘刻“問津處”,而那濤濤河中,有一處水心砥柱大石,石上置猿檻中。
龍賓輕聲問道:“城主,當初那位白衣僧人遊歷渡船,偏偏只留下此物在船上,說是靜待有緣人,難道就是那個陳平安?一位劍仙,還是讀書人,好像不沾邊。”
高冠男子笑道:“不可說,說即不中。”
龍賓瞥了眼遠遠跟隨他們的一位男子扈從,小心翼翼問道:“莫不是要問劍?”
高冠男子說道:“再說。”
別稱無用城的白眼城內,一處鄉野地界,那個離開條目城的封君騎著牛,牛角掛一把長劍,老道人高歌而行,懷裡捧著個不知道從哪裡撿來的西瓜,說那青牛道士,能延將盡之命。白鹿真人,可生已枯之骨……結果捱了一撥鄉野頑劣稚童的泥塊亂砸,追著打,讓這不要臉的蟊賊將那西瓜留下,鬧哄哄的,路上塵土飛揚。老道士騎在牛背上,搖搖晃晃,撫須而笑,沒辦法,受人恩惠,替人辦事,吃點苦頭不算什麼。
而這白眼城內,一處城池夜幕中,有位讀書人立在鬧市橋頭,天上唯有一星如月。
讀書人微微嘆息,不知何時何人,才能幫助白眼城破個無用局。
條目城客棧裡邊,三人坐在桌邊,裴錢在抄書,小米粒在陪著好人山主一起嗑瓜子。
陳平安雙指併攏,輕輕屈指敲擊桌面,突然說道:“先前那位秦什麼來著的姑娘,嗯?”
裴錢寫完一句話後,停下筆,抬頭眨眨眼,“不知道名字,可能沒見過,反正記不清。”
陳平安點點頭。
小米粒卻說道:“叫碧玉,我曉得嘞!還有那啥兩本書,我都記得的,等會兒,讓我想想,莫急莫急!”
小米粒不再嗑瓜子,雙臂環胸,皺緊眉頭,開始認真思考那兩本書的書名。
陳平安丟了個眼色給裴錢,裴錢立即與小米粒微笑道:“記這個做什麼,沒有的事。”
小米粒一臉茫然。
裴錢提起筆,做橫抹狀。
小米粒看了眼裴錢,再看了眼好人山主,哀嘆一聲,“行吧行吧,記不得嘍。”
裴錢繼續低頭抄書,小米粒繼續嗑瓜子。
只有陳平安走到了窗口,抬頭望向夜幕,背對著她們,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小米粒剛想要說話,裴錢抬起頭,抄書不停,卻眼神示意小米粒不要說話。
小米粒只好繼續嗑瓜子。
夜航船上十二城。
怎麼能與那座飛昇城比呢。
陳平安猛然抬頭,喃喃道:“莫不是做夢吧?”
浩然天下,被一劍劈開天幕,有人仗劍從別處天下,飛昇至此。
那位飛昇境劍修,又循著那一粒劍尖光彩的牽引,那女子氣勢如虹,御劍直去北俱蘆洲和寶瓶洲之間的廣袤大海,又隨手一劍隨意斬開禁制。
瞬間落在白眼城地界。
連同夜航船十二城城主在內,都察覺到了這等驚駭異象。只是無一例外,誰都沒有去主動招惹那個氣勢洶洶的女子。
那青牛道士最為可憐,因為就他離著那位女子劍仙最近了,枯瘦矮小的老道人目瞪口呆,看著眼前那位年輕女子,飛昇境劍仙?
老道士擠出個笑臉,故作鎮定,問道:“你哪位啊?”
那女子伸手一抓,將那把懸在牛角山的長劍夜遊,握在手中,與那封君眯眼問道:“陳平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