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三章 寧姚來見陳平安(第2頁)
十數里距離,對於他們這四位山上修士來說,那一劍落處,真就是近在眼前的毫釐之差。
元雱說道:“如果沒有猜錯,是飛昇城的寧姚。”
年輕道士眼神玩味,難不成你們倆早就認識?
元雱只得笑著解釋道:“她這趟離開飛昇城,帶了一塊文廟關牒玉牌。”
年輕道士試探性問道:“寧姚是靠著積攢功德,學那文聖一脈的趙繇,破例返回浩然天下?”
那位一向沉默寡言的老劍仙冷不丁說道:“她已經是一位飛昇境劍修。”
老人先前已經拔劍出鞘,護在三位年輕人身前。主要還是為天師府小天師和那少年僧人護道,至於元雱,其實不用老劍仙太多上心。
年輕道士震驚不已,“寧姚才幾歲,至多四十來歲吧,她怎麼就飛昇境了?!”
那寧姚,成為第五座天下歷史上的第一位玉璞境修士,並不奇怪。寶瓶洲風雪廟魏晉,就是四十歲左右躋身的玉璞境。
寧姚再順勢成為那座嶄新天下的第一位仙人境,也不算太過奇怪。算是她厚積薄發,得天獨厚,該她獨佔一座天下劍道魁首。
但是她就這樣躋身飛昇境,如果還不奇怪就真有鬼了!年輕道士使勁搖頭,打死他都不信,寧姚已經是飛昇境了。
老劍仙說道:“寧姚修行資質太好,擁有一把仙劍,在第五座天下又有氣運在身,她躋身飛昇境,不算太難,只是這麼快破境,確實出人意料。”
關於寧姚是否能夠躋身飛昇境,浩然天下的山巔,其實多有議論,都覺得不難,唯一的爭論,是寧姚到底需要多久破開仙人境瓶頸。比如這位來自中土神洲的老劍仙,就猜測大概還需要八十年,與懷算盤子的估算差不離,只有那個坐莊邀請眾人押注的鬱胖子最誇張,說至多三十年,好嘛,這下子真給鬱泮水通殺了,賺了個盆滿缽盈。
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加上候補十人,總計二十二人。
飛昇城寧姚,亞聖一脈儒生元雱,劍氣長城隱官陳十一。
以及候補之一的流霞洲夢遊客,化名邵寶卷的形貌城城主。
一條夜航船,如果不是元雱剛剛離開,差點就佔到了四個。
而這個元雱,正是辯論贏過李寶瓶的那位儒生。
年輕道士轉頭望向老人,笑嘻嘻道:“前輩?”
老劍仙知道這小子想要問什麼,淡然道:“打不過,勉強能逃命。”
劍修之間的同境問劍,捉對廝殺,浩然天下的劍修,遠遠不如劍氣長城,這是常理,不想承認也得承認。
已經在南婆娑洲開宗立派的齊廷濟,就坐實了這個道理。砍個玉璞境修士,真就跟玩一樣。
何況如今那寧姚還是飛昇境了。
年輕道士感嘆一聲,“可怕,真是可怕,這樣的女子,將來誰能成為她的道侶,真真是讓小道萬分好奇了。”
老劍仙破天荒有些笑意,“既然寧姚不是去蠻荒天下砍大妖,而是往渡船上邊趕,走得還這麼急,能是為什麼?”
年輕道士大聲笑道:“老江湖,不愧是老江湖,見解獨到,眼光犀利!”
老劍仙一笑置之。
山中修道,歲月悠悠,只要是還打著光棍的老男人,誰還沒點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畢竟不是那個好像腦子進水的左右。
若是世上真有翻檢姻緣簿子的月老牽紅線,一定是煩那阿良,怕那左右。
一個會哭著喊著求那月老、恨不得讓自己手腳都纏滿紅線?一個是月老你敢近身就是與我左右問劍?
元雱說道:“我們繼續趕路。”
一行人御風去往中土神洲。
像他們這樣的隊伍,如今浩然天下總計有六支。
年輕道士御風之時,沒來由想起條目城內,那個笑臉和煦、脾氣極好的青衫客,莫不是這傢伙,招來了寧姚?那傢伙胸襟、氣度自然都是極好的,可他那相貌,好像怎麼看都還不如自己啊。
邵寶卷先前在那條目城,去而復還,去了名家鋪子,買了所有記載那個典故的書籍,此後立即搬出容貌城城主的身份,再次捏碎一枚類似通關文牒的符籙,動身去往那個荒誕至極的本末城。
在一座瓊樓玉宇恍若仙境的宮殿廊道中,邵寶卷見著了兩位姿容絕美的女子,一位身穿宮裝,氣態雍容,一位衣裙寬鬆,嫵媚動人。
前者正是殿腳女出身的崆峒夫人,如今是這水龍殿西苑的宮中女官領袖,司職畫眉、挑燈,她還兼任西苑掌書官,算是龍鱗渠十六院的半個女主人。
這會兒她跪坐一張青竹涼蓆上,轉頭與邵寶卷微笑致意,並未起身相迎。
崆峒夫人只有一腳穿著繡鞋,常年如此。
一旁女子則脫了靴子,躺在竹蓆上,斜依瓷枕,正在持杯飲酒,天然嫵媚,仰頭飲盡手中一杯仙家酒釀,崆峒夫人便又為她倒滿一杯酒。
此女姿態豪邁如男子,微微醉醺,兩頰紅暈,望之如桃花仕女。
她卻不是本末城人氏,真名朱素,在李十郎的條目城內,化名朱姝,生前是那北濠名妓,色調稱絕,好飲酒,只是她曾經有個規矩,不遇知心人,就滴酒不沾。朱素是條目城李十郎的身邊侍女。至於為何經常來此找崆峒夫人飲酒,大概是遇到了同病相憐的知心人。還有些在兩城廣為流傳的香豔傳聞,邵寶卷無心探究真假。
邵寶卷作揖行禮,微笑道:“見過吳夫人,朱姑娘。”
朱素衣襟微開,露出一片若隱若現的雪白膩人,她眯起一雙桃花眸子,笑問道:“邵城主,莫不是已經湊齊了三物機緣?”
邵寶卷取出三物,一袋子娥綠,一截纖繩,還有早就備好的一隻繡鞋,向前幾步,彎腰放在青竹涼蓆邊緣。
朱素突然伸出一腳踩中那繡鞋,嫵媚而笑,“呦,還真給邵城主湊齊了,這可是相當不容易的事情。不如奴婢跟你做一筆買賣,三物歸我,我歸寶卷,至於是春宵一刻還是幾度春風,都可以商量的。”
邵寶卷無奈道:“朱姑娘說笑了。”
吳絳仙坐起身,眼神幽幽,收起了那螺子黛五斛,和一截纖繩,然後拿起那隻繡鞋,更換坐姿,再側過身,低頭彎腰,將其穿在腳上。
邵寶卷早已收起視線,目視前方,不去看這旖旎一幕。
其實邵寶卷在容貌城之外的十一城中,最怕來這荒唐城,因為在這裡,修士境界最管用,也最不管用。像他們這種外鄉人,按照此方天地規矩,屬於渡船過客,使得一位玉璞境,在這本末城內就是一境的修為,一位剛剛踏足修行的修士,在這裡卻可能會是地仙修為、甚至擁有玉璞境的術法神通。只有龍門境左右的修士,在城內的修為,會與真實境界大致相當。
陳平安背後籮筐裡的那個洞府境小水怪,來到城內,當然可以攀升幾個境境,可陳平安的瞬間跌境,就是邵寶卷的機會了。
所以邵寶卷不得不再走一趟本末城,就是為了設局埋伏那位隱官。在杜秀才那邊,先給出白姜等物,換取狹刀小眉,獲取機緣是真,其實更多還是為了不露痕跡地接近陳平安,再添補一幅花燻帖的文字內容,幫助那位富氏後人完成心願,最終從老者那邊換來一袋子娥綠和一截纖繩,與崆峒夫人換取一樁實打實的機緣是假,與她請求一事是真。
崆峒夫人站起身,問道:“邵城主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絕不推脫。便是要我與雁門郡公討要那四百卷《長洲玉鏡》,或是那套崔協律編撰、虞內史補撰的《區宇圖志》,都沒有問題。相信李十郎的條目城那邊,已經苦等多年了。只是東都觀文殿的節錄本珍藏,我無法調動,還請邵城主不要強人所難。”
本末城的西苑龍鱗渠和東都觀文殿兩地,藏書極豐,總計多達四十餘萬卷,但是最為珍稀的一部分書籍,始終沒有與那條目城互通有無,李十郎對此也沒有辦法。
邵寶卷看了眼朱素,崆峒夫人轉頭笑道:“就不留你了。”
朱素眼神幽怨,放下酒杯,一手捂住領口,一手拎住雙鞋,姍姍然起身,含情脈脈,小聲道:“加我一個,豈不更好。”
崆峒夫人置若罔聞,在朱素身形消散之後,邵寶卷才開口說道:“我不是與吳夫人索要這些珍貴藏書,只是懇請一事,希望吳夫人在某一刻打開城池禁制,好讓某人不受本末城大道拘束,能夠出劍一次,與一個渡船過客,傾力遞出三劍即可。”
崆峒夫人微微皺眉,“邵城主要殺之人,是那位年輕女子身邊的青衫劍仙?”
邵寶卷點頭道:“正是此人。”
崆峒夫人走在白玉欄杆旁,習慣性伸出一根纖細手指,輕輕抵住眉頭。一時間有些難以抉擇。
先前那位手持行山杖的年輕女子,竟然能夠身在條目城內,與自己遙遙對視一眼,就已經讓崆峒夫人大為驚奇。
至於邵寶卷所謂的某人,正是那個被夜航船拘押千年的仙人境劍修,姓萬名群,玉工出身,這會兒還在一處酒肆跑腿端茶送水。
浩然天下的小暑錢樣式幾經修正,最終還是選擇了這位玉工的鑄造規範,而且雪花、小暑和穀雨三種山上神仙錢,其中唯有小暑錢採選篆文,正是發軔於萬群這位公認的痴情種。而這位最終成為劍仙的著名玉工,之所以主動找到夜航船,並且在本末城淪為跑腿小廝,當然是為了能夠讓崆峒夫人回心轉意,與他再續前緣。
在崆峒夫人猶豫間,她和邵寶卷幾乎同時仰頭望向天幕處。
劍光如虹,光照四方,一閃而逝,最後那位女子劍仙落在了那白眼城內。
崆峒夫人怔怔出神,喃喃道:“好出彩的女子。”
邵寶卷則有些心悸。
因為他猜出了那位女子劍仙的身份,劍氣長城百劍仙為首的寧姚,如今第五座天下當之無愧的山巔第一人。
夜航船本身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仙兵,坐鎮渡船之人,修為更是相當於一位飛昇境。
先前那位流霞洲女仙蔥蒨,以及與她聯袂找尋渡船的那位劍仙,可都不是仗劍落船的,與陳平安一樣,是先乘坐渡船,再在夜航船這邊“停岸”,只是蔥蒨見機不妙,身邊那位劍仙只好仗劍開闢出一條去路,而夜航船這邊又沒有太過刻意阻攔罷了。關於腳下這條渡船的底蘊深淺,邵寶卷哪怕身為十二城主之一,依舊不敢說自己已經看了個真切。
邵寶卷驀然身形一閃,竟是身不由己地離開本末城。
崆峒夫人立即施了個萬福,算是遙遙與某人行禮致敬。
天意難測。
雞犬城內。
在陳平安先前路過的大江之畔,高冠男子帶著龍賓一起縮地山河數百里,來到屏障“城門”處,這位雞犬城的城主,心意微動,水面如紙,鋪出一幅雪白卷軸,大小不一的七八十枚印蛻,一一浮現而出,朱白印文皆有。
為首一枚印蛻正是那“酒仙詩佛,劍同萬古”。
是這位上四城之一的雞犬城城主,用來藉機調侃一下白眼城黃城主的,後者不是說那仙佛茫茫兩未成嘛。
男子腰間懸配一枚古玉,篆文阜陵候,這就是自嘲了。
城主身邊的少年,忍不住咧咧嘴,笑道:“這個陳先生,雅也雅,俗也真俗。在劍氣長城都能開起鋪子,賣酒掙錢不說,還有心思刻這麼多的印章,沒哪個外鄉劍修做得來這等事。”
高冠男子笑道:“聽說百劍仙印譜之後,還有那部皕劍仙印譜,如今連一百枚都沒集齊,任重道遠啊。”
龍賓說道:“若是能夠直接得到兩本印譜,就不要如此多事了。”
男子搖搖頭,問道:“看這些印文,你有沒有發現些學問?”
龍賓瞥了眼江面印文,說道:“金石印文一道,字體若是細分,多達數十種,可這個陳平安來來去去就那麼幾種篆文,處處恪守規矩法度,也難怪會被李十郎當做迂腐之輩。而且就連那相對生僻的疊篆、鳥蟲書之流,都極少用,莫不是擔心劍氣長城的劍修們認不得?印章賣不出去?而且哪怕是印章邊款,依舊無一字是草書,就像完全沒學過、根本不會寫似的。”
男子笑道:“疊篆就只有三枚,‘美意延年’,‘牽腸掛肚’,‘一知半解鬼打牆’,還是為了借字形意,是有心取字之繁繞,來呼應印文。此外所有印文,都容易讓人辨認,為何?當然是這位年輕隱官的心境顯化使然了,在追求一個類似天經地義的學問境界,在哪裡都站得住腳,沒有什麼門檻,就不用……處處講究什麼入鄉隨俗了,就像隨便與人說句話,山上人懂,讀書人懂,不曾讀書的販夫走卒,聽了也不難理解。”
龍賓作揖讚歎道:“城主高見。”
男子自顧自說道:“但是我之所以如此看重皕劍仙譜,不在只是印文內容,更在於這裡邊藏有一場拔河,太過有趣。”
男子抬起袖子,雙手做捻筆寫字狀,輕輕一戳,微笑道:“書生事,無法讀書治學、立言寫書兩事,村塾蒙童都會寫字,有何稀奇。但是這個陳平安的字,形似一人,已經很像了,但是偏要辛辛苦苦,吃力不討好,始終在追求神似另外一人,所以就有趣至極了。我甚至完全能夠想象,一個陋巷少年在練字的時候,越到後邊,越較勁得咬牙切齒,好像眼神要殺人。”
少年望向水面上的那幅印蛻水卷,驚訝道:“原來還有這麼多的門道。”
高冠男子雙手負後,驀然而笑,自言自語道:“真是個妙人。”
單枚印文最多,有那“最相思室”。
心繫佳人,思之念之。
遊山恨不遠,劍出掛長虹。
清澈光明。
少年老夢,和風甘雨。
一生低首拜劍仙。
身後北方,美目盼兮。
呦呦鹿鳴,啾啾鶯飛,依依不捨。
天下此處劍氣最長。
觀道觀道觀道。
花月團圓,神仙眷侶。
人間有女美姿容,羞走天上三盞燈。
並無山水形勝地,卻是人間最高城。
稚童嬉鬧處,劍仙豪飲時。
霜降橘柿三百枚。
風摧我不動,幡不動心不動。
金風玉露,春草青山,兩兩相宜。
白鷺晝立雪,墨硯夜無燈。
城頭何人,竟然無憂。
髻挽人間最多雲。
雁撞牆。魚化龍。
求醉耶,勿醉也。
花草蔥蔥。
登城如上墳,出劍即祭酒。
歇於雁蕩山大龍湫,及三更夢中,星火滿天,喜不成寐,赤足跳入草莽中。
定光佛再世落塵娑婆世界凡夫。
火鍋就酒,天下我有。
冬筍炒肉。
遠遊人,畫中人,心上人。
狐說八道。
書錢不貴,就是難買。
羊腸小道,人人野修。
讓你一招。
天劫而已。
大寫其意神通明。
不過是撐傘而行。
悔過不如無過錯。
知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