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二章 見個老先生(第2頁)
是因為前些年大戰落幕,大端王朝的那位皇帝陛下,與裴杯開口請求一事,說自己是以一個最喜歡看江湖演義小說的老人,為自家江湖,與瞧著還很年輕的裴姑娘,求上一求。
讓大端王朝以後的江湖,熱鬧些
,高手多些,什麼四大宗師,什麼十大高手,都得有嘛。
裴杯答應了。
所以如今裴杯才會名義上有了四位嫡傳,大弟子馬癯仙,竇粉霞,廖青靄,關門弟子曹慈。
對內,曹慈除外三人,其實都只是裴杯的不記名弟子。曹慈依舊是那個開山大弟子,同時也是關門弟子。
對外,因為曹慈年紀最小,就成了馬癯仙三人的小師弟。
曹慈對這件事無所謂,但馬癯仙在內的三位師兄師姐,都心知肚明,只有他們躋身了十境,才有機會,被師父真正視為嫡傳。
陳平安始終站在原地,只是輕輕捲起兩隻袖管。
馬癯仙一步微沉,腳下泥地,出現些許塌陷,身形瞬間離開原地,馬癯仙一身沛然拳意洶湧傾瀉,那一襲青衫所在的四周大片竹林,同時向後倒去,千百竹竿彎出一個巨大弧度。
陳平安紋絲不動,一手掌心抵住對方的頂心肘,向後滑出幾步,一手遞出,傾斜向上,托住馬癯仙下巴,驟然發力。
馬癯仙猛然間一個轉頭,躲過陳平安那看似輕描淡寫、實則兇狠至極的隨手一提,屈膝擰腰墜肩,身形下沉,身形旋轉,一腿橫掃,隨即不見青衫,只有大片青竹被攔腰而斷,馬癯仙站在空地上,遠處那一襲青衫,飄然落在一截斷竹頂端,一手握拳,一手負後,微笑道:“喜歡讓拳?只是年紀大,又不是境界高,不需要這麼客套吧。”
竇粉霞眯起眼,換成自己,方才僅是年輕隱官那麼一抬,她就肯定躲不過了,被結結實實打中,估計就已經問拳結束,再乖乖養傷個把月。
馬癯仙默不作聲,深呼吸一口氣,拉開一個拳架,有弓滿如月之神意,以這位九境武夫為圓心,四周竹林做俯首狀,瞬間彎下竿身,一時間崩碎聲響不絕於耳。
竟然是汲取天地靈氣、再煉化為一口純粹真氣的拳法?這麼一位武夫,與鍊師何異?與練氣士對陣,豈不是等於天然坐鎮一座無法之地?
馬癯仙一閃而逝,竇粉霞和廖青靄竟是無法捕捉到大師兄的蹤跡。
只聽見雙方好似對拳一聲,如一串春雷炸響在竹林間,下一刻,就輪到馬癯仙站在了那一襲青衫站立處,出拳的那條胳膊微微顫抖,有血跡滲出衣袖。
兩位女子武夫的視野更遠處,那人站在了一根彷彿頭點地的青竹竿身上,雙手負後,居高臨下,依舊眼中只有馬癯仙,笑問道:“還要讓拳,真當我是遠道而來的江湖朋友了?”
廖青靄沉聲道:“問拳就問拳,以言語羞辱他人,你也配當宗師?!”
陳平安點點頭,“有道理,聽上去很像那麼一回事。”
寶瓶洲有個老人,佩劍屹然,竹黃劍鞘,老人每次行走江湖,出門前都會翻一翻老黃曆。
結果老人有次在家中,被一位別洲武夫,登門購買劍鞘,不賣就死,還要再搭上孫子孫媳婦的兩條人命。
大概從那一天起,老人心中就再沒有的江湖了,開始服老,翻不動那本老黃曆。
怎麼,我陳平安今天只是與你們閒聊了幾句,就覺得我不配是武夫了?
馬癯仙想到這位年輕隱官,是那寶瓶洲人氏,突然記起一事,試探性問道:“你跟梳水國一個姓宋的老傢伙,是什麼關係?”
終於記起來了。
陳平安眯起眼,緩緩道:“什麼關係?前輩跟晚輩的關係。宋前輩教過我一門劍術。”
一劍所往,千軍辟易。
與劍氣長城,大道相通。
陳平安橫移一步,走下竹竿,雙腳觸地,身邊一竿青竹瞬間繃直,竹葉劇烈晃盪不已。
陳平安問道:“你是不是都已經忘了那位老人的名字?”
馬癯仙嗤笑道:“原來如此。不錯,老傢伙是什麼名字,我還真記不住。”
記得那個什麼莊子裡邊的老武夫,是那六境,還是七境武夫來著?
對於寶瓶洲小國而言,大概就算一國江湖魁首的大宗師了?馬癯仙只依稀記得對方一開始不識好歹,境界低微,膽子不小,堅決不賣那劍鞘,莊子裡的一對年輕男女,好像是那老人的晚輩,更是豁出性命不要,到最後老人估計是覺得為了把劍鞘,弄出個家破人亡不值當,就乖乖交出了劍鞘。
陳平安略微分神,微微皺眉。
因為那場古怪至極的河畔議事,好像結束了。所有十四境大修士,都已經重返光陰長河之畔。
馬癯仙抓住這稍縱即逝的一線機會,瞬間來到陳平安身前,悄無聲息遞出生平拳意最圓滿一拳。
陳平安伸出一手,抓住馬癯仙那一拳,輕輕撥開後,第一次主動出拳,就是神人擂鼓式。
一拳落定,打得馬癯仙魁梧身形筆直後退十數丈,一線之上,撞碎無數青竹,拳拳銜接,馬癯仙一退再退,毫無招架之力。
竇粉霞臉色微白,難道師兄真要被此人打得跌境?
武夫跌境本就是一樁天大的稀罕事,後遺症要比那山上練氣士的跌境,更加可怕。
廖青靄下意識就要跨出一步,打斷那一拳的連綿拳意,但她仍然壓下出拳的念頭,眼睜睜看著師兄被那一襲青衫出拳不停。
武夫問拳有問拳的規矩,甚至要比勝負、生死更大。
竇粉霞直到這一刻,才真正相信一件事。
陳平安,如今可能真有資格與曹慈問拳分勝負了。
師兄馬癯仙曾經說過,世間武夫無數,卻只有師弟曹慈,在躋身十境之前,能夠在任何一個境界的同境相爭之時,徹徹底底碾壓對手,想要幾拳贏下,就只需要幾拳。
等到那個小師弟曹慈躋身了十境,對付世間任何一位九境武夫,無論資質如何,只要他想分出勝負,就只是一拳的事情,絕對不需要遞出第二拳。
當年那個年輕女子前來大端問拳,曹慈對她的態度,其實更多像是早年在金甲洲戰場遺址,對待鬱狷夫。
不過裴錢也確實表現得讓人驚訝,那幾場拳法切磋,曹慈雖說有點類似上手的讓子棋,而且刻意壓境了,但是曹慈從頭到尾,每次出拳,也都極其認真,尤其是第三場問拳期間,曹慈竟然不小心捱了對方兩拳。
以至於那場問拳結束後,輸拳的裴錢已經暈死過去,卻依舊死死背靠牆頭,不讓自己倒地。
就好像在說,我拳未輸。
而曹慈事後不得不坐在大端京城的牆頭上,一手託著腮幫,一手揉額頭,先散淤青。
竹林被馬癯仙撞出一條長達三里的道路,一路兩側皆是被拳罡崩碎的遍地竹竿,最終這位人身小天地內山河破碎的武夫,前一刻的九境武夫,這一刻的八境武夫,背靠一株綠竹,滿臉血汙,只能瞪大眼睛,雙臂頹然下垂,雙腳竭力撐住,試圖讓自己身體靠住竹子,卻依舊沒能止住緩緩滑落的趨勢。
那一襲青衫就彎腰,伸出一手,按住馬癯仙的額頭,幫著他勉強站著,低頭說道:“記住了,那位前輩,姓宋名雨燒,是梳水國劍聖。”
陳平安鬆開手,馬癯仙一口純粹真氣完全流散,滑落在地,背靠青竹,身受重傷後,耷拉著腦袋,好似昏睡。
捱了將近二十拳神人擂鼓式,跌境不奇怪,不跌境才奇怪。
至於馬癯仙到底捱了自己幾拳,陳平安沒去記,記這個做什麼。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茅屋那邊的兩位女子武夫。
竇粉霞心情沉重,神色肅穆,再無半點嫵媚神色。
她對那一襲青衫對視一眼,後者微微點頭,然後腳尖一點,去往竹海頂端,踩在一根竹枝之上,眺望遠方,好像問拳結束,馬上就要御風離去。
竇粉霞一掠而去,蹲下身,伸手扶住馬癯仙的肩頭,她一時間滿臉悲苦神色,師兄果真跌境了。
廖青靄停在茅屋門口的原地,向前跨出一步,猛然抱拳,厲色道:“陳平安,三十年內,等我問拳!”
陳平安轉過頭,看了她一眼,“隨你。”
下一刻,一襲青衫在竹海之巔憑空消失。
與此同時,鸚鵡洲宅子裡邊的陳平安,也一樣身形消失。
兩個一直在文廟外邊晃盪、四處闖禍的陳平安,得以重返河畔,三人合而為一。
這場河畔議事,才是最大的古怪事。
早前跟隨那些吳霜降在內的十四境修士,登上一座假象近乎真相的託月山,當陳平安一腳登頂後,結果下一腳,陳平安就發現自己回到了河邊。
陳平安只依稀發現那條光陰長河有些微妙變化,甚至記不起,猜不出,自己在這一前一後的兩腳之間,到底做了什麼事情,或是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