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零六章 青白之爭(第2頁)


曹慈背靠一棵參天古木,身後古柏輕輕搖晃,伸手拍了拍胸口印痕,曹慈依舊是白衣,只不過收起了那件仙

兵法袍入袖。

遠處陳平安站在一座白玉橋欄杆上,額頭處微紅。

兩人之間,原先出現了一條深達數丈的溝壑,只是被經生熹平以術法抹平。

陳平安腳尖一點,身形倏忽不見,既然有人幫忙收拾爛攤子,那就無所謂禮數不禮數了,事後再與熹平先生賠罪不遲。

腳下一座白玉橋,剎那之間化作齏粉,僅僅是一腳輕輕踩踏,拳意沉重,就下沉極深,地底下傳來陣陣悶雷。

陳平安雖然拳在下風,但是差距遠遠沒有當年劍氣長城那麼大。

所以先前一拳,自己吃虧更多,卻絕對再不會連曹慈的衣角都無法沾邊。

原本是要拳戳曹慈脖頸處的一招,由於先捱了曹慈當頭一拳,距離被稍稍拉開,陳平安腦袋後仰幾分,再一拳作掌,順勢往下打在對方心口處。

若是換成馬癯仙之流,挨這麼一下,最少得躺床上去,數月說不出一個字。

曹慈早就知道陳平安很能扛,體魄堅韌異常不講理,在那劍氣長城,練拳極狠,路數太野,不過陳平安方才額頭捱了結實一拳,渾然無事,還是讓曹慈有些意外。

雙方皆身若長虹,隨便跨出一步,就如同山上仙人縮地山河,各自單憑一口純粹真氣,在功德林之內,穿梭不定,要麼各自錯開對方拳招,要麼以拳換拳,絕無一方拳中對手、一方拳頭落空的可能。

不過陳平安的神人擂鼓式,確實未能拳意銜接,曹慈期間雙指併攏,在陳平安遞出擂鼓“第二拳”之前,竟然就已經將身上殘餘拳意抹掉。

比起鬱狷夫當年竭力打斷神人擂鼓式的連貫拳意,曹慈確實要輕描淡寫太多。

曹慈側過頭,依舊被一拳橫掃,打在太陽穴上,曹慈腦袋晃盪幾下,只是腳步穩固,只是整個人橫移出去幾步。

陳平安被曹慈雙拳砸在胸口,看似雙手同時遞拳,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拳意,使得陳平安不但雙腳離地,瞬間倒飛出去十數丈,人身小天地更好似被劍修一劍攔腰斬開,武夫體魄還好說,受傷不重,陳平安自有手段卸去那兩拳的大半勁道,只是修士的氣府靈氣卻是隨之洶湧跌宕,不算輕鬆。

曹慈趁勢前掠,一手下按,要按住陳平安頭顱。

天地間,又有數個白衣曹慈,一一在別處現身,未卜先知,各有出拳。

結果陳平安就像同時捱了曹慈的先後六拳。

不是躲過第一拳,而是曹慈最後一腿橫掃腰部,剛好被陳平安躲過了。

曹慈收拳時,立即換上一口純粹真氣,雙膝微曲,消失無蹤。

陳平安飄蕩向那處涼亭,手掌一拍亭脊,身形一個旋轉,落在更遠處,卻沒有落地,期間同樣換了口真氣,身形消散在半空。

互換一拳。

方圓三里之地,雙方拳意崩散流逝,拳罡雄渾無匹,如江河滔滔,如同百萬條縱橫交錯的細密劍氣充斥空中。

以至於經生熹平一時間都不好逆轉光陰。

陳平安站在一條河岸邊,抬起手背抹去嘴角血跡。

曹慈站在河面上,一條河水,漩渦無數,皆是被紊亂拳罡撕扯而起。

陳平安笑問道:“拳招有無名字?”

曹慈點點頭,“曇花。”

陳平安抬了抬下巴,“鼻血擦一擦,就咱們倆,講究個什麼,多學學我。”

他孃的,什麼曇花,曇花一現?這名字真不如何,取名字這種事情,也得學學我。

曹慈微笑道:“那你強行嚥下一大口淤血算什麼。”

陳平安突然緊皺眉頭。

體內小天地,毫無徵兆地出現了山河震動的不妙異象,這才曇花此拳的精髓所在?與那劍修飛劍一穿而過之後的難纏劍氣,差不多?

河上已經不見白衣,只聽曹慈笑言一句,“這一拳,暫名流水。”

下一刻,陳平安竟是被一拳打出了功德林,摔在了文廟廣場那邊。

倒是沒有一路翻滾,手肘一抵地面,身形倒轉,一襲青衫飄然落地。

曹慈一步跨出功德林禁制,來到文廟之外,“陳平安,到現在還穿著法袍,就這麼不計較毫釐之差?想要故意挨拳,讓我幫忙砥礪體魄,這沒問題,只是連勝負都如此不在意?”

曹慈眯起眼,“我覺得你還沒到這個時候。”

陳平安笑道:“你想岔了,我是覺得你今夜來歸還劍鞘,不挨你幾拳,心裡邊過意不去。”

話是這麼說。估計曹慈不會相信,其實陳平安自己都覺得這個理由,自己都不信。

可事實上,陳平安確實有個難言之隱。

因為承載妖族真名一事,自家體魄玄之又玄,陳平安很容易心境不穩,加上先前又被那個從天外重返託月山的十四境老傢伙,為老不尊,給對方狠狠陰了一把,所以陳平安一旦放開手腳,傾力出手,與曹慈往死裡打這一場架,拳腳會順勢扯動道心,自然而然,就會殺心四起,若是與人捉對廝殺分生死,毫無問題,可與曹慈問拳,卻是切磋,就會不妥。

曹慈有些恍然,猜到了些事情,就打算收手。

問拳已經無意義,更沒意思。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問道:“你自創多少拳招?”

曹慈說道:“不到三十。”

陳平安點頭道:“有點少。”

曹慈問道:“看樣子,你接下來出拳,能更認真幾分?”

陳平安臨時找了個法子壓制修士心境,神采奕奕點頭道:“不過事先說好,別不小心打死我,此外你都隨意,拳招再多,出拳再重,都沒事。”

曹慈第一次遞拳之前,正兒八經拉開一個拳架。

白衣一振,大袖微搖,拳意內斂到了極致。

但是文廟四周,天地靈氣竟是開始自動退散。

曹慈微笑道:“此拳名為龍走瀆,不輕。”

陳平安說道:“接拳而已。”

涼亭那邊,熹平神色無奈,與劉十六說道:“君倩,你之前可沒說他們要離開功德林,一路打到文廟那邊去。”

一直看著小師弟問拳過程的左右笑道:“熹平先生能者多勞,問題不大。”

方才劉十六說了件事,如果不談拳招深淺、拳意高低,只說體魄,還是小師弟更勝一籌。

結果老秀才一巴掌一個,“小師弟給人打了,你們還笑?!”

劉十六笑道:“也不是誰都能讓曹慈放開手腳出拳的。”

曹慈先前撤掉了身上那件法袍,就是證明。

這意味著曹慈都有了點勝負心。

老秀才說道:“說實話,浩然有曹慈是幸事。”

虧得有個曹慈在前邊,那麼關門弟子陳平安,在武道一途,就會走得格外堅定。

而且曹慈這麼個孩子,走的越高,不管怎麼個高,老秀才這些老人,看在眼中,都覺得是好事。

老秀才當然會對陳平安這個關門弟子,寄予厚望,多大的希望都不過分,但是陳平安與人相爭,不管是道理,還是武學,總不能想著站在陳平安對面的對方就錯了,或是低了,而是要對方對,更高,學生陳平安就一步步腳踏實地,隨之更對,更高,才是老秀才心底對陳平安的真正期望。



天下大道,終究不是那種必須分輸贏的市井吵架。

條條大道之上,行走之人,講理之人,其實就是真正的修道之人。

道理越講越爭越分明,拳腳越磨越煉越穩重,道心越砥越礪越光明。

熹平點頭道:“只要陳平安能夠一直跟上曹慈,哪怕被拉開半個身形,就不是問題,還有機會。”

雙方如今只差半步。

別看今夜問拳,陳平安挨拳頗多,其實勝負並不算太過懸殊,一來陳平安的武學境界底子,本就是被一路打出來的,再者雙方既然只為分勝負,不求分生死,所以這場問拳,對雙方而言,出拳傾力,但是殺心不足,都還談不上真正的酣暢淋漓,目中無人,心無所礙。

劉十六說道:“雙方哪天都神到了,可能會重新拉開點距離。所以小師弟將來在歸真一層,必須好好打磨。”

躋身止境之前的山巔境,曹慈可能是為了應對扶搖洲的那場大戰,略顯倉促,但是陳平安身在劍氣長城,反而要更加心無旁騖。

如今又不一樣。

曹慈太純粹。尤其當他心氣一起,此後練拳氣象,就會很嚇人。

劉十六不會因為自己是陳平安的師兄,就對曹慈這個年輕人有任何成見,恰恰相反,劉十六很欣賞曹慈身上的那種氣勢,就像在與數座天下說個道理,我必然拳法無敵,既不會妄自菲薄,也絕不得意忘形,這就是一件很天經地義的事情,旁人認與不認,都是事實。

反觀小師弟回了家鄉,卻要分心太多。只說練氣士身份,尤其是身為劍修的幾把本命飛劍,就會是個不小的累贅。

老秀才一瞪眼。

劉十六立即與先生歉意道:“算我烏鴉嘴。”

經生熹平一閃而逝,出現在了文廟臺階頂部,這兩傢伙打架,總不能仗著自己收拾殘局,你們倆就真不管不顧愣頭青了,拆了身後文廟才罷休。

前來議事、湊熱鬧的大修士,差不多都已離開文廟地界,各回各家,各有各忙。

所以事後不少山巔修士,都很遺憾錯過了今夜的這場熱鬧。

哪裡能想到,議事結束之後,除了那幾個雲波詭譎的山上陰謀算計,讓人心悸,只會讓人更加腳步匆忙,一些個自認境界還不高的上五境修士,只會催促渡船加緊離開是非之地,不曾想還會有這麼個天大熱鬧可看?會來這麼一場被後世讚譽為“青白之爭”的問拳?

白衣曹,青衫陳。

兩位年輕大宗師,竟然將功德林和文廟作為問拳處,拳出如龍,氣勢如虹。

經生熹平雖然小有怨氣,只是不耽誤這位無境之人欣賞這場問拳的時候,坐在臺階上,拎出了一壺酒。

畢竟能夠這麼近距離看拳,獨此一份,機會難得。

文廟議事結束,就關了大門,功德林裡邊,除了老秀才那撥人,其餘幾位需要暫留幾天的儒家聖賢,也還是離著有點遠。至於四處渡口,泮水縣城、鴛鴦渚等地的山水神靈和練氣士,哪怕是一位仙人、或是山君湖君察覺到此地跡象,遙遙掌觀山河,都不用經生熹平刻意遮掩,就會看不真切,曹慈和陳平安雙方拳意流散使然。

文廟廣場上。

一道白虹,一抹青光,因為雙方出拳、身形轉移太快,交織出一大片的青白光線。

一位玉璞境劍修傾力出劍,也只能斬開些許痕跡的白玉廣場,都不知道這兩個武夫是怎麼出的拳,竟然變得處處裂縫,這還不算專門砸拳在地,經生熹平看得嘖嘖稱奇不已,以此佐酒,喝得極有滋味,天底下的十境武夫,都這麼氣力大如龍象嗎?

如此說來,先前邵元王朝的林君璧,醉醺醺躺在臺階上睡覺,比起這兩個武夫,真不算什麼失禮的事情。

曹慈出拳,仙氣縹緲。挨拳不多,即便白衣被一襲青衫砸中,多是立即就被卸去拳意,不過曹慈偶爾踉蹌幾步,很正常。

陳平安出拳也不差,氣魄極大,至於挨拳,挺穩當。

竟是一次都沒有摔地上起不來的場景,或指或掌或手肘一個撐地就能起身。

而且熹平逐漸得出個結論,陳平安這傢伙有點無賴啊,輕拳無所謂,砸曹慈身上哪裡都成,一有機會,只要拳重,拳拳朝曹慈面門去。

所以等到雙方拉開距離,幾乎同時吐出一口濁氣和淤血,各自再迅速互換一口純粹真氣。

陳平安衣衫襤褸,渾身浴血,不過等到站定後,紋絲不動,呼吸沉穩。

曹慈則是鼻青臉腫,滿臉血汙。

曹慈伸手抹了把臉,氣笑道:“你是不是有病?!”

一門心思打人打臉,好玩嗎?

陳平安以拳意罡氣輕輕一震衣衫,滿身鮮血如花開,怒道:“你管我?!”

老子不得幫開山大弟子找回場子?

涼亭內,老秀才憂心忡忡,心疼不已,問道:“君倩,差不多了吧?”

劉十六搖搖頭,“對雙方來說,剛剛……熱手吧。曹慈許多自創拳招,還有不少瑕疵,也需要拿小師弟當磨石。”

左右點頭道:“陳平安與人對敵,擅長避重就輕,所以才能夠在戰場上以傷換命,想要某天贏過曹慈,就必須要先熟悉曹慈的拳路,曹慈好像在不論什麼拳招、追求幾拳十數拳疊為一拳的圓滿拳意,力求最終一拳不落空、就能分出勝負和生死的某種幽玄境界,所以正好,各取所需。”

因為雙方問拳動靜太大,李寶瓶,李槐和鄭又乾,都趕來了涼亭這邊。

李槐看得滿頭汗水,果然習武練拳這種事情,根本不適合自己,還是讀書好啊。

鄭又乾聽說過曹慈,也是個在兩洲戰場殺妖如麻的傢伙。

鄭又乾都不忍心去看小師叔了,與劉十六顫聲問道:“師父,小師叔不疼嗎?”

劉十六笑道:“那份傷勢落在別人身上,早就可以滿地打滾了,你小師叔,就還好。”

說完這句話,劉十六就立即抬起雙手,果不其然,剛好接住了先生的巴掌。

左右神色淡然道:“簡單來說,曹慈在追求問拳只是一拳的武學境界。你們小師叔,則需要找出一種熟悉、適應繼而破解曹慈這種無敵之境雛形的方法。如果說得再懸乎一點……”

李寶瓶好像從左師伯這邊接了話,自言自語道:“小師叔和曹慈他們……還是身前無人。”

左右眼神欣慰,有了些笑意,“寶瓶此言極準,一語中的。”

故而問拳雙方,兩人身前真正所站之人,其實是一個未來的曹慈,一個以後的陳平安。

看在小寶瓶的份上,老秀才抬起的手,又落下,輕輕拍了拍左右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