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七章 木人啞語(第2頁)
陳平安跨過門後,一個身體後仰,問道:“哪句話?”
劉叉微笑道:“告訴他,要成為蠻荒天下的最強者。”
陳平安點點頭,算是答應了。
劉叉問道:“幫了忙,無所求?”
陳平安保持那個姿勢,想了半天,還是搖搖頭,“先餘著?”
劉叉抬起手。
陳平安丟過去自己親筆撰寫的一本冊子,是關於釣魚的詳細心得。
劉叉接過手,收入袖中,道了聲謝。
按照李槐的那個說法,陳平安在未來的山上修行歲月裡,也會找幾件散心事做做,沒什麼大的想法,就真的只是散心了。
比如下山當個隱姓埋名的學塾夫子,學問不夠,就只教某處村塾蒙童的識文斷字,可能都不會是落魄山附近的龍州地界,要更遠些。或者在蓮藕福地裡邊,當個教書先生,也是可以的。
再比如偶爾會御風遠遊,去萬里之外的江河湖泊,獨自垂釣,拎幾壺酒,再給自己煮上一鍋魚湯。
如果說掙錢是為了生活,生活卻不能只是掙錢。
那麼上山修行是人生,人生一樣不能只是修行。
只不過練劍習武,掙錢修行,讀書求學,都不可懈怠就是了。
陳平安睜開眼,暫時還是沒有發現那條夜航船的蹤跡。
身邊三個,大概是在自家地盤的緣故,納蘭先秀都已經捻出繡袋,換了些旱菸,她性子冷清,不太喜歡說話,其餘兩個,比較言語無忌,尤其是那少女姿容的鬼魅,好像對曹慈、傅噤、許白這些年輕俊彥,都特別感興趣,與那個古靈精怪的小姑娘聊得特別不見外,小姑娘覺得曹慈更好看些,被她稱呼為飛翠姐姐的,卻說傅噤更好,因為這位白帝城的城主首徒,是位劍修嘛,比起耍拳腳功夫的,風流氣度,肯定要天然勝過一籌。
那個小姑娘就瞥了眼那個青衫劍修,覺得身邊這位,好像就不咋的。
陳平安只是假裝什麼都沒聽見,沒看見。
不曾想聊著聊著,那個飛翠就聊到了那場文廟問拳。原來才幾天功夫,這個消息就從文廟傳到了山海宗。
天下事紛紛雜雜多如牛毛,可是總會有那麼幾件事,會被人津津樂道。就像某些人,會鶴立雞群,有些事,會眼目一新。
小姑娘好像有些悶悶不樂,原本一直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她,突然就不說話了。
大概是在為曹慈打抱不平?覺得那個什麼隱官不講江湖道義,打了曹慈的臉?
飛翠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轉頭與那悶葫蘆的男子主動說道:“你是劍修,最少仙人吧?眼光肯定不差。那麼你覺得那場問拳,如果雙方分生死,結果如何?”
陳平安笑道:“我不太懂止境武夫的門道,所以不好妄下結論。不過我猜測,只要與曹慈問拳,不論是分勝負還是分生死,至多一手之數,此外浩然天下,所有武夫,十成十會輸,不會有任何懸念。”
而一手之數當中,有裴杯,宋長鏡,張條霞,李二。
原本病懨懨的小姑娘一挑眉毛,聽到這番公道話,她重新開心起來,搖頭晃腦,神采飛揚說道:“什麼隱官,什麼青衫劍仙,那麼差的脾氣,這傢伙太欠收拾呢,如果換成我是九真仙館的仙人云杪,呵,如何再換成鄭居中,呵呵。如果那傢伙敢站在我身邊,呵呵呵。”
坐著一旁的陳平安輕輕點頭,表示附和,很贊同小姑娘的看法了。
一直用眼角餘光偷偷打量此人的小姑娘,伸出大拇指,“這位劍仙,說話中聽,眼光極好,模樣……還行,以後你就是我的朋友了!”
陳平安笑容和煦,輕輕點頭。
自然一眼就看出了小姑娘的山中精怪出身。
小姑娘隨口問道:“你是在等渡船,要去哪兒?”
陳平安說道:“去北俱蘆洲。”
小姑娘哦了一聲,老氣橫秋道:“你家鄉是北俱蘆洲啊,好地方,難怪難怪,那邊劍修多嘛。不過我家鄉是寶瓶洲,以後帶你耍去。”
陳平安愣了一下,只是沒有多問。
這個修為境界不高的小姑娘,怎麼跨洲來到的中土神洲,好像在山海宗這邊還地位不低?
雖然不知其中緣由,不過陳平安對山海宗印象更好幾分。
納蘭先秀用旱菸杆敲了敲石崖,再從袋子裡邊捻出些菸葉,抬頭瞥了眼天幕,她怔怔出神。
她回過神,笑問道:“也喜歡抽旱菸?”
陳平安搖搖頭,“不曾抽過。”
她笑道:“其實比酒鬼喝酒,更有意思些。”
陳平安笑了笑,沒搭話。
除了青神山那些竹子,會跟隨玄密王朝的那條跨洲渡船風鳶一起去往落魄山,這次文廟議事,陳平安可謂滿載而歸。
九嶷山神贈送的那盆菖蒲,還有煙支山女子山君贈送的那隻摺紙烏衣燕子,都被先生搬出先生的架子,給了陳平安。
至於那盒脂粉,陳平安倒是收得毫不猶豫,格外心安理得,不然先生是給左右師兄?還是給君倩師兄啊?
暴殄天物,根本沒必要嘛。
陳平安當時就收了這三樣。
其餘的,陳平安都沒收,不管先生怎麼勸,只是不答應。
理由很充分,先生以後會有越來越多的再傳弟子,總得有點自己的家當,先生總這麼兩袖清風,怎麼行。
可是臨別之際,先生還是將劉財神不小心落下的那件咫尺物,給了關門弟子,說這玩意兒,以後落魄山是要做大買賣的,肯定用得著,反正只要落魄山掙了錢,就等於是文聖一脈掙了錢。
與此同時,老秀才還笑著從袖子裡邊摸出兩隻卷軸。讓陳平安猜猜看。
其實陳平安不用猜,知道必然是蘇子和柳七兩位前輩的手筆。
陳平安覺得自己有個不錯的習慣,就是聽得進去勸。
比如很快就將火龍真人的那番言語聽進去了,做生意,臉皮薄了,真不成事。
老人說的老話,年輕人得聽,聽了還得去做。
於是陳平安聽說仙人云杪尚未離開鰲頭山,立即給這位不打不相識的九真仙館館主,寄去密信一封。
仙人云杪,很快就悄悄回信一封,將某物寄來功德林。
是那支半仙兵品秩的白玉靈芝。
雲杪如此割肉,非但不心疼,反而心甘情願,而且如釋重負。
雲杪對這位白帝城城主的敬畏之心,已經誇張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鄭居中的行為舉止,實在是匪夷所思,竟然能夠瞞天過海,其中一副分身,一步步成為了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
這就說得通了,為何一個外鄉人,年紀輕輕的,就可以成為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並且活著返回浩然天下。
難道這是鄭居中與繡虎崔瀺,與文聖老秀才,與中土文廟的一樁天大買賣?!
此棋局的先手,莫不是當年的彩雲局?
瞧瞧,這一記棋盤先手,都已經故意讓天下皆知,可是結果如何?還不是成功瞞過了數座天下的所有修士?
雲杪在秘密往功德林送出那件白玉靈芝後,這位仙人發自肺腑地走到庭院中,然後朝那泮水縣城方向,心中唸唸有詞,作揖長拜,久久不起。
陳平安當然沒有見到那一幕,卻能夠大致想象出那位雲杪仙人的心境。
一支價值連城的白玉靈芝,篆刻有兩行銘文,寓意極佳。
千年瑩澈無瑕之人,百世芝蘭幽香之家。
得了這件半仙兵,那麼鸚鵡洲包袱齋那邊的開銷,加上從青神山購買竹子的賒賬,就都回本了。
極遠處的大海之上,有一道璀璨劍光升空而起。
陳平安抬頭望去。
納蘭先秀眯起眼,再轉頭看了眼那個年輕男人,她知道此人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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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津渡那邊,一襲粉紅道袍落在一條剛剛啟程的渡船上,柳赤誠隨手丟出一顆穀雨錢給那渡船管事,來為桃亭道友送行。
結果在船艙屋內,瞧見了個骨瘦如柴的老瞎子,原本要與桃亭好好喝一頓的柳赤誠,就只是與桃亭打了聲招呼,來去匆匆。
一個連郭藕汀都敢隨便揍的,柳赤誠掂量一番,惹不起,當然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師兄已經不在泮水縣城。
屋內,老瞎子和李槐坐著,嫩道人站著,不敢喘大氣,桌上還有那盆景,“山巔”站著個城南老樹精。
老瞎子問道:“李槐,你想不想有個手腳伶俐的隨侍婢女,我可以去蠻荒天下幫你抓個回來。”
李槐翻了個白眼,都懶得搭理老瞎子。
老瞎子習以為常了,轉過頭,那個樹精剛剛自稱見過一位道號純陽的古劍仙,後者出身道門劍仙一脈,與自己請教過劍術,隨便指點一番,後者的境界就上去了。
老瞎子問道:“口氣這麼大,你喝西北風長大的?”
老樹精一聽就不樂意了,雙手叉腰,大聲問道:“李槐,這傢伙誰啊,口氣這麼衝?”
李槐笑嘻嘻道:“我的大半個師父,還不知道名字。”
老樹精沉吟不語,看那嫩道人,道行不淺的樣子,都能與柳道醇稱兄道弟,沒個玉璞境說不過去,既然嫩道人是李槐的扈從,那麼眼前這個老瞎子,是李槐的師父,一個仙人境,多半跑不掉,如果是在包袱齋裡邊,什麼仙人,不算事兒,今兒落魄了,必須寄人籬下,還是要審時度勢幾分,所以就沒與那個喜歡滿嘴噴糞的老瞎子掰扯什麼。
老瞎子轉頭,面對那桃亭那條飛昇境,“浩然嫩道人?響噹噹的名號,怎麼聽著有點浩然白也、符籙於仙的意思?”
黃衣老者一臉乾笑,“是來浩然天下的遊歷路上,公子幫忙取的道號,我這不是擔心沒個綽號傍身,陪著公子出門在外,容易害得自家公子給外人瞧不起嘛。”
老瞎子笑呵呵,一招手,桃亭被猛然一拽過去,只得彎著腰,歪著腦袋,腦袋被那五指如鉤抓住,乖乖保持這麼個滑稽姿勢,桃亭是根本不敢躲。
手指下,咯嘣脆。
桃亭都沒敢出聲。
那個老樹精看得打了個激靈,趕緊轉頭不敢看,只是又聽得毛骨悚然。
這個老瞎子,不是善茬啊。
李槐趕緊起身,一巴掌拍在老瞎子的胳膊上邊,“行了行了,你別總這麼欺負老嫩,在家關起門來就算了,在外邊,好歹給老嫩留點面子。”
老瞎子鬆開手,一巴掌摔在桃亭側臉上,打得後者砰然倒地,以心聲道:“以後再這麼只顧自己逞威風,給李槐帶來諸多意外,一巴掌拍死你。”
不過明面上,老瞎子從袖子裡摸出一本泛黃書籍,隨手丟在桃亭身上,“一路護道,沒有功勞,只有苦勞,這是上半部煉山訣,下半部,以後再說。”
桃亭雙手捧住書籍,雙眼赤紅,激動萬分。
作為蠻荒天下的攆山老祖,驅山徙山不用多說,不比那袁首差太多,唯獨之後的煉山一道,要比那個袁首遜色多矣。不然那個王座位置,就該輪到桃亭來坐了,什麼袁首,得一聲桃亭老哥。而不是兩次在十萬大山邊緣偷偷晃悠,找機會就會吃了自己。
桃亭為啥願意給老瞎子當看門狗,還不是奔著這部煉山訣去的?
李槐一拍桌子,問道:“當賢人這麼個事,是不是你的意思?!”
嫩道人剛得了天大便宜,覺得屋內有點劍拔弩張的意思,這要是打起來,最後遭罪的,鐵定是他,絕不會是李大爺,所以開始挪步。
老瞎子點點頭。
不曾想李槐眉開眼笑,繞到老瞎子身後,給老瞎子揉肩敲背,小聲道:“此次一回,下不為例。”
這次返鄉回家,爹孃和李柳,要是知道了這麼個事,還不得笑開了花?
再說了,還有那個沒見過面的姐夫,聽說是北俱蘆洲的書香門第出身,那麼總不能讓姐姐嫁過門去,給婆家人看低了一眼。如今有個了當書院賢人的弟弟,多少可以說話硬氣幾分。
李槐提醒道:“說好了啊?君子什麼的,別來了,千萬別亂來,不然我跟你急,那咱倆的大半個師徒情分,可就要淡了。”
老瞎子還是點頭。
君子頭銜,算個屁,到時候讓文廟直接給個書院山長。不過看李槐這孩子的脾氣,好像一直不太喜歡出頭,若是山長太惹眼,副山長剛好。
當師父的,給徒弟什麼東西,竟然還得小心掂量,仔細思量。最後收不收,得看徒弟心情?
老瞎子和李槐這對師徒,確實不多見。
李槐坐回原位,繼續翻看一本江湖演義小說,突然抬起頭,對老瞎子笑道:“剛剛在書上瞧見個說法,老樹著花無醜枝。師父你年輕那會兒,模樣應該不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