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一章 落魄山觀禮正陽山(第3頁)
離開渡船的一艘符舟之上,巡狩使曹枰再次拿出那封密信。
說是符舟,其實是一艘龐然樓船,戒備森嚴,除了曹氏私人扈從,還有大驪邊軍
鐵騎的隨軍修士,更有宋氏朝廷安排的大驪皇家供奉。
曹枰倒了一碗酒,自飲自酌,重新仔細瀏覽起這封落款署名“落魄山陳平安”的密信。
信上說三百年之內,落魄山保證上柱國曹氏的香火,不會出現某些最壞的意外。此外,三百年內,公開的,私底下的,只要是曹氏勘驗過的人選,有資質躋身七境武夫、金丹地仙的,無論是修道美玉,還是劍仙胚子,都可以送來落魄山修行。
字跡是極工整的小楷,處處鋒芒收斂,如果說當真字由心生,那麼寫這封信的年輕山主,要麼是一個城府極深的大奸大猾之輩,要麼就是一個很講規矩的人。
信上還說,如果曹氏不希望與落魄山牽連太深,落魄山可以暗中幫忙引薦,送往北俱蘆洲的太徽劍宗、浮萍劍湖,或是披麻宗,還可以是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
曹枰放下手中密信,手指輕敲桌面。
曹氏本就是大驪上柱國姓氏,關鍵還出了他這位武臣勳貴已達極致的巡狩使,一個家族,文武兩份殊榮,皆已位極人臣。
從此高枕無憂?恰恰相反,接下來才是一個真正考驗曹氏家族為官火候的階段,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曹氏想要安穩,維持住這份來之不易的風光,答案不在廟堂,而在山上,並且只能是山上了。
所以關翳然給出的這封密信,不是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是一個可解曹氏燃眉之急的極好契機。
如果未來三百年之內,不斷有曹氏家族子弟,以及那些在曹氏這棵大樹底下好乘涼的附庸門閥士族,或是通過各個渠道,秘密找尋出來的修道胚子,能夠陸陸續續成為落魄山在內的五六個宗門嫡傳,這意味著什麼?這就是一個家族,在山上的開枝散葉。相較於廟堂官場上的門生故吏,花開花謝,一朝天子一朝臣,山上的香火情綿延,其實何止三百年?自然要旱澇保收太多了,只要山上經營得當,曹氏甚至可以主動在大驪廟堂上,退一兩步。
上柱國袁氏早先以家族庶子與清風城許氏嫡女聯姻,其實亦是同理。
落魄山,前不久剛剛躋身宗字頭仙家,這等大事,曹枰當然知道。
信上卻提及了落魄山之外的數個宗門,尤其有個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
送信之人,是關翳然。這是一個身上好像貼滿了官場護身符的年輕人,從先帝,到皇帝陛下,到整個曾經都姓“關”的大驪吏部,甚至大半個六部衙門的老人,不論文武,都對關翳然寄予厚望,並且願意將其視為半個自家子弟,當然也包括曹枰自己,對關翳然一樣極其看好。
等到風雪廟一位大劍仙都說此人可信,那麼曹枰就心中有數了。這筆山上買賣,完全可以做。
一位大驪供奉輕輕敲門,曹枰微微皺眉,收起密信入袖,說道:“進來。”
這位來自京城的宋氏供奉,輕聲道:“曹將軍,我在下船之前,聽那位馬侍郎的口氣,為正陽山壓陣,好像是大驪太后的意思,我們這一走,是不是有些不妥。”
聽口氣,好像,是不是。
曹枰心中冷笑不已,跟老子打官腔?國師一走,就又開始玩這套了?
曹枰拿起桌上一本兵書,問道:“誰?”
那位供奉硬著頭皮說道:“太后娘娘。”
結果曹枰只是微微眯眼,依舊一臉聽不懂的神色。
一位大驪鐵騎中流砥柱的巡狩使,懂與不懂,可以完全看心情,供奉卻不敢不懂,再不多說一個字,小心翼翼告辭離去。
曹枰開始翻看兵書,一個婦道人家,也敢與我發號施令?
她當自己是軍神宋長鏡,還是皇帝陛下?
一線峰劍頂。
所有的花木坊女修,個個花容失色,只是她們仍然不敢擅自離開祖師堂廣場。
陳平安走到祖師堂門口那邊,與竹皇說是要迎接搬山老祖,跨過門檻後,就與門口那位由正陽山劍氣凝成的仙人,雙方相距不過幾步路。
竹皇還在消化那個意外。
先前這個年輕人喝茶期間,大言不慚,說可以讓這場道賀慶典,變得樹倒猢猻散,你竹皇不信的話,大可以坐著一邊喝茶,一邊拭目以待。
“你們正陽山無敵一洲,家大業大,創建下宗已經是大勢所趨,中土文廟和大驪宋氏答應了此事,自然就沒誰攔得住,我當然不例外。”
“但是我保證可以做到一件事,讓這一切,都變得與竹皇無關,以後正陽山弟子每每提起竹皇,至多讚譽一聲上任宗主,中興老祖,功莫大焉。”
“因為正陽山的山水譜牒上,宗主和護山供奉,你只能選取一個,只能活下來一個。”
豎子狂妄,大放厥詞?!
可是眼睜睜看著那一艘艘渡船的遠遊離去,讓竹皇愈發心驚膽戰。
陳平安抖散捲起的袖子,瞥了眼背劍峰那邊,那頭老畜生是被曹峻出劍牽引過去了。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著教訓起一位宗主,“大事心靜,小事心穩,有事心平,無事心清。竹皇,你修心不夠啊。”
沉默片刻,陳平安微笑道:“竹皇,決定好了沒有?等下袁真頁現身劍頂,就當你拒絕了我的那個提議,一座正陽山打算與袁真頁生死與共。”
竹皇唯有沉默。
竹皇眼中不遠處的那一襲青衫,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是不是覺得我只會耍這個?”
那人自問自答,“確實只是些不入流的小手段,不值一提。沒事,接下來我就讓你們正陽山,用你們開山兩千六百年來,那個最擅長的道理,把道理還給你們。”
一人獨自登山,其實也不算,因為劉羨陽手裡拖著個重傷昏迷過去的夏遠翠。
在這一線峰劍頂,正陽山祖師堂重地,陳平安和劉羨陽就此相聚。
劉羨陽隨手將那夏遠翠丟在廣場上,看著門口那個笑眯眯的傢伙,氣笑道:“老子下次再來問劍,如果再聽你的徒步登山,就跟你姓!”
陳平安笑道:“你隨便找個位置喝酒,接下來就輪到我問劍了。”
劉羨陽挑了張案几,坐下喝酒啃瓜果。
白衣老猿從那背劍峰趕來,身形轟然落地,“陳平安!劉羨陽!”
劉羨陽怒道:“把老子的名字擺在前邊!”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祖師堂內剛剛起身的竹皇。
竹皇一步跨出祖師堂,神色複雜道:“袁真頁,從現在起,你就不再是正陽山護山供奉了。”
白衣老猿獰笑道:“竹皇,你再說一遍?!”
竹皇剛要言語,陳平安收回視線,擺擺手,“晚了。”
青衫背劍,一步縮地山河,背後長劍鏗鏘出鞘,率先去往一線峰山門口。
站在劍頂崖畔的陳平安,始終雙手籠袖,望向那個白衣老猿,“繼續當你的護山供奉好了。”
腳尖輕輕一點,陳平安微微後仰,身形如虹倒掠而去,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最終陳平安落在長劍之上,御劍懸停在一線峰的山門口。
滿月峰上空,憑空出現一位身形佝僂的老人,雙手負後,微笑道:“落魄山,武夫朱斂。”
青霧峰上空,有個年輕女子,淡然道:“首徒,武夫裴錢。”
水龍峰那邊,出現一位御風而起的白衣少年,笑嘻嘻道:“得意學生,崔東山。”
反正今天曹晴朗不在,這小子暫時不適宜露面。
白衣少年的身邊,站著一個黑衣小姑娘,手持綠竹行山杖,高高揚起腦袋,大聲道:“落魄山右護法,周米粒!”
一位青衫長褂的中年男子,站在翩躚峰上空,笑眯眯道:“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
一位極其俊美的年輕劍仙,嗓音溫醇,在那瓊枝峰之上,自我介紹道:“次席供奉,劍修米裕。”
撥雲峰和翩躚峰的所有劍修,都呆滯無言,披雲山,劍仙,餘米!此人殺力極大,殺妖動輒攔腰斬斷,或是一道劍光當頭劈開。早年在老龍城戰場上,這位劍仙的橫空出世,僅次於道門仙君曹溶。
一個姿容極美、眼神冷冽的女子,站在雨腳峰上空,淡然道:“劍修,隋右邊。”
是那個戰場上出劍不要命的真境宗劍仙?!怎麼成了落魄山的劍修?
一位氣態儒雅的老夫子,在別處現身,微笑道:“武夫,種秋。”
此人好像在西嶽戰場現身過?
朱斂,裴錢,種秋,這三位落魄山的純粹武夫,皆可御風懸空。
這意味著,三人最少也該是遠遊境武夫。
“這個裴錢,曾經有過一個化名,鄭錢。”
“哪個鄭錢?”
“還能是哪個?就是那個跟曹慈問拳四場的那個女子武夫。”
沒有人覺得與曹慈問拳,連輸四場,有什麼丟人現眼的�
�反而會讓人由衷感到敬畏。
第一,不是誰都敢與曹慈問拳的。第二,任何武夫問拳,曹慈就一定接拳嗎?第三,鄭錢問拳四場,曹慈竟然都接下了!
一位身穿雪白長袍的高大女子,笑意盈盈,輕聲道:“落魄山掌律,長命。”
化外天魔的白髮童子,與石柔借了她副皮囊,一雙眼珠子滴溜溜轉,原本挺好看一女子,就有些顯得賊兮兮了,只見她趾高氣昂道:“落魄山石掌櫃!”
今天比較收斂了,只以玉璞境氣象示人。
陳靈均俯瞰腳下那座水龍峰,冷笑道:“記住了,大爺我來自落魄山,姓陳名景清!”
一條滿身濃郁水運的元嬰境水蛟,站在瓊枝峰上空,只是報了個名字,“泓下。”
她好像多說一個字,都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本該隸屬於清風城的狐國之主,竟然現身,自報名號,她天然嫵媚,不笑也極能蠱惑人心,緩緩道:“落魄山。沛湘。”
一位來寶瓶洲挑選弟子的玉璞境老劍修,那於樾,只覺得,今兒得勁得勁,再毫不遮掩一身劍氣,御劍升空,放聲大笑道:“落魄山記名供奉,玉璞境劍修,今天暫且化名於倒懸。”
客卿?不能夠,最少得是記名供奉起步!
魏晉察覺到一道視線,嘆了口氣,站在欄杆那邊,隨口說道:“客卿,魏晉。”
白鷺渡那邊,圓臉姑娘有些尷尬,自己怎麼辦,就說龍鬚河邊上的鐵匠鋪子,餘倩月?想了想,她就沒有現身,折斷一把蘆葦,蹲在白鷺渡水邊,百無聊賴撥水玩。劉羨陽這個騙子,那個搬山大聖哪有什麼飛昇境。
白鷺渡,有背劍女子腳尖一點,升空懸停,神色平靜道:“飛昇城,寧姚。”
而作為落魄山主人的那一襲青衫,在正陽山山門口那邊御劍懸空,微笑道:“落魄山前來觀禮,山主陳平安,開始問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