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四章 神人在天,劍光直落(第2頁)
陳平安只是伸出手掌,隨便擋住那一拳。
一青衫劍仙一白衣老猿,雙方身形下墜途中,消暑湖水蕩然一空,登岸向四面八方一衝而去
,沿著滿月峰下山去了。
滿月峰的那條登山神道,就像有條溪澗以臺階作為河床,嘩啦啦作響向山腳傾瀉而去。
消暑湖附近的此峰嫡傳、和觀禮修士手忙腳亂,只得各憑手段,抵擋那份拍岸激盪升空的鋪天巨浪,最頭疼的地方,在於其中蘊藉拳意,與那湖水一併遮天蔽日,勢不可擋,以至於許多修士術法被攪了個粉碎,本命物也被打得晃盪如片片浮萍,道心不穩,剛剛祭出便連忙收起。
神仙打架,俗子遭殃。山巔之下,所有不是地仙的練氣士,與那山下市井的凡俗夫子何異?
人人驚駭不已,那位搬山老祖,僅僅擔任正陽山護山供奉就有千年光陰,那麼居山修道的歲月,只會更長,有此道法拳意,如果說還有幾分道理可講,可那個橫空出世的落魄山年輕劍仙,撐死了與劉羨陽是差不多的年紀,哪來的這份修行底蘊?
寶瓶洲評選出來的年輕和候補十人,真武山馬苦玄的修行根骨、天賦,姜韞、劉灞橋的師承,謝靈的家世、福緣,不管如何崛起,終究有跡可循。
消暑湖不但湖水一空,就連湖底泥濘都被散開,水下滿月峰山根青石裸露。
水落石出,不過如此。造就出這般場景,不過是白猿遞拳,青衫接拳,一拳而已。
陳平安站在略帶幾分潤澤水氣的青石上,腳下青石不斷響起裂紋聲響,消暑湖水底如同多出一張蛛網,陳平安抬了抬手,施展水法,掬水重新入湖中。
白衣老猿站在岸邊,臉色如常。
數拳過後,一口純粹真氣,氣貫山河,猶未用盡。
夏遠翠以心聲與身邊幾位師侄言語道:“陶師侄,我那滿月峰,不過是碎了些石頭,倒是你們秋令山好好一座消暑湖,遭此風波劫難,修繕不易啊。”
晏礎說道:“煙波,半炷香可是又過去一半了,還沒有決斷嗎?其實要我說啊,反正大局已定,秋令山不管點頭搖頭,都改變不了什麼。”
這位掌律老祖師的言下之意,自然是好心好意,提醒這位輩分相同的陶財神,好歹為秋令山保留一份英雄氣概,傳出去好聽些,過河拆橋,是竹皇和一線峰的意思,秋令山卻不然,風骨凜凜,有機會讓所有留在諸峰觀禮的外人,刮目相看。
對晏礎而言,陶煙波的秋令山,最好是打腫臉充胖子到底,管著正陽山的所有錢財運轉,比他這個出身水龍峰的掌律祖師,其實更有實權。若是水龍峰與秋令山,從今往後能夠互換位置?
竹皇臉色不悅,沉聲道:“事已至此,就不要各打各的小算盤了。”
先前所謂的一炷香就問劍。
那陳平安可是隨口胡謅的,而是竹皇身邊這位劍頂仙人維持當下境界的大致時限。
這傢伙難道是正陽山肚子裡的蛔蟲,為何什麼都一清二楚?
故而竹皇內心深處真正忌憚的,不是什麼劍仙,不是什麼山主,而是這份處處綿裡藏針的心思。
消暑湖內,被陳平安以術法掬水入湖後,水位輕淺,清澈見底。
陳平安終於開口說話,笑問道:“當年在小鎮束手束腳,情有可原,怎麼在自家地盤,還這麼娘們唧唧?怕打死我啊?”
因為袁真頁終究還是個練氣士,所以在昔年驪珠洞天之內,境界越高,壓制越多,處處被大道壓勝,連那每一次的呼吸吐納,都會牽扯到一座小洞天的氣運流轉,稍有不慎,袁真頁就會消磨道行極多,最終拖延破境一事。以袁真頁的地位身份,自然知曉黃庭國境內那條歲月悠悠的萬年老蛟,哪怕是在東南地界錢塘江風水洞潛心修道的那位龍屬水裔,都一樣有機會成為寶瓶洲首位玉璞境的山澤精怪。
估計這頭護山供奉,當時就已經將上五境視為囊中物,並且打定主意要爭一爭“第一”,以便收攏一洲大道氣運在身,所以至多是在窯務督造署那邊,遇見了那位白龍魚服的藩王宋長鏡,一時手癢,才忍不住與對方換拳,想著以拳腳幫忙砥礪自身道法,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袁真頁獰笑道:“見過找死的,沒見過你這麼一心求死的,袁爺爺今兒就滿足你!”
白衣老猿的老者面容,呈現出幾分猿相真身,頭顱和臉龐瞬間毛髮生髮,如無數條銀色絲線飛動。
老猿身形長掠,一腿掃中那襲青衫的肋部,將其踹出秋令山,橫飛向附近一座瓊枝峰。
一腳之下,氣機混亂如大雷震碎於彈丸之地,整座秋令山向外散出陣陣,如一排排鐵騎過境,所過之處,山石崩碎,草木齏粉,府邸炸開,連那秋令山之外的雲霧都為之傾斜,彷彿被拽向瓊枝峰那邊。
從頭到尾,信守承諾絕不還手的青衫劍仙,蜻蜓點水,腳尖分別踩在一處仙府屋脊、古樹枝頭和一竿綠竹之巔,然後停步。
負責看守瓊枝峰的落魄山米次席,忙不迭收起漫天遍野的霞光劍氣。
白衣老猿撞入那片竹林當中,使得瓊枝峰山中,無數翠綠顏色,瞬間綻放開來,數十萬綠竹竿破土而出,胡亂飛掠。
只是袁真頁這一次出拳極快,能夠看清之人,寥寥無幾。更多人只能依稀看到那一抹白虹身形,在那叢叢翠綠當中,勢不可擋,拳意撕扯天地,至於那青衫,就更不見蹤跡了。
下一刻,一抹青色畫弧掠出瓊枝峰,極長弧線,剛好繞過了一座撥雲峰,然後途徑一座藩屬小山頭,白衣老猿縮地山河,驀然現出真身法相,巨大手掌橫掃出去,將整個一截青色山頭直接打斷,山若飛劍,撞向那一襲青衫,後者隨手揮袖,山頭當場崩碎稀爛在空中,亂石飛劍如雨落,那道青色身形借勢以更快速度飛向十數里外的雨腳峰,老猿法相大步跟隨,一個肩靠雨腳峰山頭,撞得一峰山頭再次崩裂開來,激射向陳平安。
與此同時,老猿法相一腳戳地,深陷地下,輕喝一聲,再腳尖一挑,將地上一座小山頭踩斷山根,整個挑到空中,與雨腳峰山頭,一前一後,同時砸向那個青衫劍仙。
兇性爆發的搬山老猿,又連根拔起兩座藩屬小山峰,一手一個攥在手中,砸向那個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
老猿的巍峨法相一步跨過山水,一腳踩在一處昔年南方小國的破碎大嶽之巔,目視前方。
陳平安雙指併攏作劍斬,將那雨腳峰山頭居中劈開,左手揮袖,將那山頭原封不動砸回原位,再雙指輕點兩下,竟是直接將那兩座藩屬小山定在空中。
一襲青衫緩緩飄落在青霧峰之巔。
裴錢連忙落地,站在師父身邊,不然不像話。
陳平安笑道:“沒事,老畜生今天沒吃飽飯,出拳軟綿,稍稍拉開距離,胡亂丟山一事,就更柳絮飄搖了,遠不如我們小米粒丟瓜子來得氣力大。”
黑衣小姑娘聞言笑得合不攏嘴,懷抱行山杖,趕緊抬起雙手擋住嘴,淡淡的眉毛,眯起的眼眸,桌兒大的高興。
她哪有那麼厲害,麼得麼得,好人山主瞎講的,你們誰都別信啊,但是真要相信,我就麼法子讓你們不信哩。
崔東山笑嘻嘻道:“右護法今兒都不用出手,就已經威名遠播嘞。”
小米粒笑哈哈道:“虛名,都是虛名。”
陳平安再以心聲與裴錢說道:“盯著一線峰那邊,誰敢冒頭,你就打回去。”
裴錢點點頭,“曉得了。”
陳平安輕踩地面,身形瞬間離開青霧峰,悄無聲息,相較於白衣老猿名副其實的力拔山河,確實毫無氣勢可言。
一襲青衫掠過那兩座好像被施展定身術的山頭,拖山而行,與那尊腳踩山嶽的老猿法相遙遙對峙。
剩下的半炷香,即將結束。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放心吧,一線峰那邊,最少陶紫肯定會出手的,記得第一次在福祿街那邊瞧見,就知道她從小就是個頂聰明的人,可袁老祖你要是再這麼以無敵之姿橫行山河,她還怎麼為你打抱不平?三拳,最後三拳,袁老祖好好掂量,是繼續讓外行看個熱鬧,還是讓行家看門道,我都隨意。”
言語之後,將那拖拽兩山,分別丟去兩處,為撥雲峰藩屬山頭和雨腳峰山頂,充當山尖。
白衣老猿驀然收起法相,站在山頂,老猿深呼吸一口氣,僅僅是這麼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吐納,便有一股股強勁山風起於數峰間,罡風吹拂,風捲雲湧,摧崖折木,屹立於山巔的袁真頁,環顧四周,千里山河在腳下匍匐,視野當中,唯有那一襲青衫,礙眼至極。
如那泥瓶巷賤種所說,確實約莫還能遞出三拳。
袁真頁一身道法拳意交融,彷彿數千年修行道法為天,積攢打磨千年的拳意為地,以人身小天地作為一架長生橋,合二為一,最終達到天地合的玄妙境地。
生平意氣最高處,所遞第一拳,以傷換命,相當於止境武夫拳意巔峰一拳。
小泥腿子就該一輩子在泥濘中摸爬滾打。僥倖得勢,偏不知珍惜,不懂得乖乖躲起來享福的道理,還敢來正陽山擺闊,那就一拳打得你粉身碎骨,悉數跌落人間,只會比那個被李摶景將一副白骨曝曬於風雷園廣場上的滿月峰女修,下場更慘。
若有意外,還有第二拳待客,相當於仙人境劍修的傾力一擊。
最後一拳,什麼劍仙,什麼山主,死一邊去!
一線峰那邊,陶煙波滿臉疲憊,諸峰劍仙,加上供奉客卿,總計接近半百的人數,只有屈指可數的七八位正陽山劍修,搖頭。
此外都是點頭,答應竹皇的那個提議。
按照祖師堂規矩,其實從這一刻起,袁真頁就不再是正陽山的護山供奉了。
竹皇說道:“袁真頁,收手吧,雖然你不再是正陽山的譜牒仙師,但是我願意與落魄山求情,不管我們正陽山付出怎麼代價,都可以保證讓你今天活著走出正陽山地界,之後就請你離開寶瓶洲。”
竹皇同時以心聲與那位青衫劍仙說道:“陳山主,只要袁真頁將來出海,試圖遠遊別洲,我就會親自帶著夏遠翠和晏礎,配合你們落魄山,合力斬殺此獠!”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笑眯起眼,沒拒絕,不答應。
袁真頁一樣無動於衷,白衣老猿轉頭看了眼劍頂,一張老猿面相,沒有任何表情。
可能是哀莫大於心死,可能是身負一洲氣運的搬山老祖,實則胸有成竹,猶有後手,倒轉形勢。
白衣老猿眼中所見,心中所想,是今年山中那棵古桐樹,尚未入秋,就已落葉。
以往歲月裡,花開花落,葉綠葉黃,都無人打攪,只有掃帚劃抹地面的簌簌聲響。
袁真頁一腳踩碎整座山嶽之巔,氣勢如虹,殺向那一襲懸在高處的青衫。
一身圓滿拳意,彷彿比山嶽更高。
一拳遞出後,如雷池開裂再迸射。
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仰頭望去,只見那青衫客被那一拳,打得瞬間消失無蹤。
作為遞拳一方的袁真頁竟是倒滑出去十數丈,雙袖粉碎,兩條肌肉虯結的胳膊,變得血肉模糊,筋骨裸露,觸目驚心,然後白衣老猿倏忽間身形攀高,怒喝一聲,朝天幕處遞出第二拳。
千里山河的天上,唯有雷聲陣陣,連綿不絕,不見青衫。
那雷聲炸響,彷彿近在耳邊咫尺,許多境界不夠的修士都不得不捂住耳朵,竭力運轉體內靈氣,護住道心。
留在諸峰觀禮的地仙修士紛紛施展術法神通,幫助痛苦不已的身邊修士,打散那份紛紛如雨落的道法拳意漣漪。
袁真頁雙手負後,雙拳骨肉消融,耳膜已碎,披頭散髮,鬢角雪白髮絲,被耳孔流淌出來的鮮血浸染,黏在一起。
一線峰停劍閣那邊,有個年輕女子劍修,嬌叱一聲,“袁爺爺,我來助你!”
有個身穿紫衣的貌美女子,好像置生死於度外,竟是孑然一身,要御劍去往天幕。
只是她剛剛御劍離地十數丈,就被一個扎丸子髮髻的年輕女子,御風破空而至,伸手攥住她的脖子,將她從長劍上邊一個猛然後拽,隨手丟回停劍閣廣場上,摔了個七葷八素,狼狽不堪的陶紫正要馭劍歸鞘,卻被那個女子武夫,伸手握住劍鋒,輕輕一擰,將斷為兩截的長劍,隨手釘入陶紫身邊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