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章 練練(第2頁)
陳平安笑了笑,套話不成,雙方都像是
在搗漿糊,說不定是喝酒沒到門的關係,可以請封姨前輩去客棧那邊喝酒敘舊。
封姨想起一事,對於陳平安的耐心之好,似乎有些意外,“就不問問當年開口說話的其餘幾個老不死,各自是什麼來頭,所求為何?”
陳平安搖頭笑道:“前輩若是願意說,晚輩當然感激不盡。前輩要是不願意說,晚輩自然強求不得。”
她伸出併攏雙指,輕輕敲擊臉頰,眯眼而笑,似乎在猶豫要不要道破天機。
杏花巷馬苦玄,泥瓶巷宋集薪,福祿街趙繇,桃葉巷謝靈……這只是驪珠洞天的最年輕一輩,再往上,其實還是各有各的押注,有些是純粹的無聊,見到有眼緣合心意的,就順手為之,扶持一把,有些是有所圖謀,伏線千里。比如其中一位老傢伙,是人間養龍士一脈的當代祖師爺,家族祖上豢龍有功,當年此人隱匿身份,從中土神洲一路趕到寶瓶洲,隔絕天機,藏在了那撥斬龍的練氣士當中。
封姨突然忍住笑意,沒來由說了句,“揹著一個心儀的姑娘走再遠的路,確實不累人。那會兒膽子挺大啊,怎麼如今境界高了,反而膽子小了。我都要替你感到著急。”
陳平安臉色微變。
封姨看到這一刻的青衫劍客,才終於有幾分熟悉感覺,終於有點當年青澀少年的樣子了。
呦,還心虛臉紅了。
奇了怪哉,不都說劍氣長城的陳隱官,光靠臉皮就能再守住城頭一萬年嗎?
陳平安不再刻意佝僂身形,深呼吸一口氣,抱拳行禮,燦爛而笑,“多謝前輩的照拂護道。”
封姨點點頭,一點就通,確實是個心細如髮的聰明人,而且年少離家鄉多年,很好維持住了那份早慧,齊靜春眼光真好。
在驪珠洞天裡邊,有些場景和光陰畫卷,等到齊靜春做出那個決定後,就註定不是誰想看就能看的了。
就像她先前親口所說,齊靜春的脾氣,真的不算太好。
在齊靜春帶著少年去走廊橋之後,就與所有人訂立了一條規矩,管好眼睛,不許再看泥瓶巷少年一眼。
其中一個老傢伙,壞了規矩,曾經就被齊靜春收拾得差點想要主動兵解投胎。
唯獨她是例外。
不是她看好陳平安,有什麼押注,而是早年那個“以艾草灼龍女額”的典故,因為她曾經對天下真龍多有庇護。
封姨點點頭,不再心聲言語,輕聲說道:“京城這邊,我在火神廟那邊有個落腳處。”
陳平安抱拳道:“回頭了卻私事,一定去那邊拜見前輩。”
她提醒道:“來之前,記得打聲招呼,有個人早就想見你了,他每次出門都不容易,得與禮部報備。”
陳平安其實心中有幾個預想人選,比如家鄉那個藥鋪楊掌櫃,以及陪祀帝王廟的大將軍蘇高山。
只是在前輩這邊,就不抖摟這些小聰明瞭,反正遲早會見著面的。
封姨破天荒有些極其人性化的眼神溫柔,感嘆一句,“短短几十年,走到這一步,真是不容易。走了走了,不耽誤你忙正事。”
陳平安正衣襟。
一襲青衫,作揖行禮。
昔年家鄉多春風。
曾經有一年,浩然天下春去極晚,夏來極遲。
封姨坦然處之。
幫了齊靜春那麼大個忙,不過是受他小師弟致謝一拜又如何,一顆雪花錢都沒的。
臨行之前,封姨與這個不曾讓齊靜春失望的年輕人,心聲提醒道:“除我之外,得小心了。對了,其中一個,就在京城。”
陳平安直起身,微笑道:“晚輩一直很小心,所以他們也一樣要小心。”
封姨點點頭,兔起鶻落一般,一路飛掠而走,不快不慢,半點都不風馳電掣。
陳平安感慨不已,原來前輩也是個精通跌境、喜歡藏拙的行家裡手啊。
屋頂最後一幕,陳平安與那封姨的作揖,讓這些年輕天才們大吃一驚。
本以為這麼個大鬧正陽山的落魄山宗主,到了大驪京城這邊,就會打鬧一場。
結果見著了封姨,就如此畢恭畢敬,言語之中,始終執晚輩禮不說,臨了還要行此大禮?
事實上,在一眾傳道人之中,這個婦人,與十一人相處時間最長,卻也沒傳授什麼高明的道法,只是與他們十一人,教了幾門遁法。
那個小姑娘瞪大眼睛,滴溜溜轉動,很快伸長脖子,笑嘻嘻招手呼喊道:“封姨封姨,回頭請你喝好酒啊,長春宮的仙家酒釀,死貴死貴的。”
小和尚雙手合十,朝那封姨遠去的身形,點頭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今夜的封姨,真美。”
劍修伸出手指,抵住眉心,攤上這麼些個志同道合的同僚,沒眼看,沒耳聽。
不過只要不是傻子,再後知後覺,都該明白一件事,之前所有人絕對都低估了那位封姨的境界和身份。
陳平安就要離去,跟這幾個修道天才,沒什麼可聊的,無非是各走各的獨木橋陽關道。
大驪宋氏只要不是失心瘋,就不會讓這撥大道可期的年輕天才,來找自己的麻煩。
不曾想那個劍修抱拳道:“京城人氏,劍修宋續,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只得停步,笑著點頭道:“不到二十歲的金丹劍修,後生可畏。”
宋續神色彆扭。
既然當帶頭大哥的宋續都自報名號了,其餘五人就有樣學樣,畢竟機會難得,與這位大名鼎鼎的隱官大人多聊幾句就是賺。
那個儒家練氣士喊了聲陳先生,自稱是大驪舊山崖書院的書生,沒有去大隋繼續求學,曾經擔任過幾年的隨軍修士。
年輕陣師,女子名為韓晝錦,她說自己來自神誥宗轄下的那座清潭福地。
兵家小姑娘姓餘,不出意外,這座天祿閣,算是她家的地盤了。
道士有個公門身份,擔任京師道錄,是寶瓶洲東南地界的句容人氏,名叫葛嶺。
身穿素紗禪衣的小和尚,自稱是譯經局的小沙彌。
小姑娘像是個心情跳脫的,笑嘻嘻多說了幾句,“陳大宗師,聽說你老人家在功德林跟曹慈幹了一架,驚天動地唉,打得那個聽說相貌很英俊、出拳極瀟灑的曹慈臉都腫了,你算不算雖敗猶榮啊?”
陳平安就沒見過這麼不會聊天的小姑娘,一罵罵倆?你當自己是顧見龍嗎?
再說了,先前這些個傢伙坐莊之前的閒聊,也是不太客氣的,如果沒記錯,就是這個瞧著大大咧咧的小姑娘,揚言要會一會自己,走過路過不能錯過!再聽那個葛嶺的言語,好像她曾經在陪都那邊,與裴錢問過拳,結果事後足足一個月,每天嚷著肝兒疼肝兒疼。等到那個韓晝錦說了句公道話,說了句“咱們這位隱官,模樣不差啊”,小姑娘又開始頂針,說韓姐姐你啥眼神,明明一般般。
於是陳平安微笑道:“江湖中人,禍從口出,言多必失。”
這還是關係不熟,不然換成自己那位開山大弟子的話,就經常蹲在騎龍巷鋪子外邊,按住趴在地上一顆狗頭的嘴巴,教訓那位騎龍巷的左護法,讓它以後走門串戶,別瞎嚷嚷,說話小心點,我認識很多殺豬屠狗開肉鋪的江湖朋友,一刀下去,就躺砧板上了,啊,你倒是說話啊,屁都不放一個,不服是吧……
至於陳平安為何能夠對這邊的對話瞭如指掌,當然是那把井中月的飛劍神通使然。
這把本命飛劍,可化劍極多,數量多寡,得看陳平安的境界高低。
陳平安進入京城之後,便祭出數把井中月所化飛劍,隱秘飛掠。
韓晝錦瞥向不遠處一株古柏的枝頭月色,言語綿裡藏針,打趣道:“陳先生都是上五境的劍仙了,如此作為,不合適吧?”
“防人之心不可無,小心駛得萬年船。”
陳平安神色自若,抬了抬袖子,隨意一招手,將一道劍光收入袖中。
劍光好似早已與月色交融,故而了無痕跡。
宋續佩服不已。他是劍修,所以最知曉陳平安這一手的分量。
飛劍化虛,隱匿某處,只要是個劍修,誰都會。
可是天地間的靈氣,不是靜止不動的,流轉不定,要是煉化符籙入劍,熔鑄劍意之中,只是這類仙術疊加,有利有弊,好處是難覓痕跡,飛劍軌跡更加隱蔽,壞處就是損傷飛劍的“純粹”,影響殺力。
而陳平安的這道劍光,就像一條光陰長河,有魚游水。
如魚遊曳雲水身。
隱官光是抖摟這一手,就讓宋續知道了差距所在。
簡而言之,陳平安要是今夜真想行兇殺人,就像餘瑜先前所說,砍瓜切菜,可以隨便殺。
當然,他們不是沒有一些“不太講理”的後手,但是對上這位劍氣長城的隱官,的的確確,毫無勝算。
沒什麼不好意思承認的,反正甲申帳的五位劍仙胚子,那可是一整蠻荒座天下的頂尖天才,他們一場精心設伏的圍殺,都未能成功。
而他們六人,終究只是一洲山河的所謂拔尖。
陳平安就當是跟他們換了個熟臉,打算離去,畢竟董湖還在小巷口那邊等著,對於這位少年時就見過面的老侍郎,陳平安願意念舊。
葛嶺喊了聲陳劍仙。
陳平安疑惑道:“還有事?”
葛嶺指了指一處,無奈道:“小道這點淺薄道行,能有什麼事,只是陳劍仙另外那把飛劍,能不能收起來,小道背脊涼颼颼,總覺得瘮得慌。”
陳平安點頭稱讚道:“小仙君慧眼如炬,如開天眼。”
葛嶺雙手抱拳在胸口,輕輕晃了晃,笑道:“陳劍仙謬讚了,不敢當不敢當。不過可以借陳劍仙的吉言,好早日晉升仙君。”
“好說好說,若是投緣,我這裡好話吉語一籮筐。”
陳平安笑著又是一招手,一道劍光歸攏入袖,然後是一道又一道。
前前後後,總計六道劍光。屋頂六人,人人有份。
葛嶺與身為陣師的韓晝錦,對視一眼,皆苦笑不已。
他們兩個,在六人當中,已經算是最擅長勘測天地靈氣流轉、尋覓蛛絲馬跡的修士。
那個小姑娘轉過頭,這次學乖了,知道望向別處,再嘀咕道:“真陰險,不正派。都是劍仙了,還這麼欺負咱們幾個小小地仙。”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耳朵,笑道:“這位姑娘,寧肯打人不罵人,罵人也別被人聽,還是行走江湖的老規矩。”
小姑娘小雞啄米,“雖然不知道為何陳劍仙會這麼嘮嗑,但是我覺得吧,有理有理。”
陳平安微笑道:“極好極好。能受良語善言,如市人寸積銖累,自成富翁,腰纏萬貫。”
談錢是吧?這話她愛聽,一下子就對這個青衫劍客順眼多了。
葛嶺笑道:“先前陳劍仙其實路過小觀,小道暫時在那邊修行,待客的茶水還是有的。”
是說崇虛局轄下那座管著京師道門事務的小道觀。
陳平安沒什麼客套話,說還是算了吧,不再逗留此地,在這天祿閣屋脊上身形一閃而逝。
陳平安一走,還是寂靜無言,片刻之後,年輕道士收起一門神通,說他應該真的走了,那個小姑娘才嘆了口氣,望向那個儒家練氣士,說我拉著陳平安多聊了這麼多,他這都說了多少個字了,還是不成?
後者搖搖頭,只說所有文字,紋絲不動。
結果又是一道劍光閃過。
小和尚雙手合十,“佛祖保佑今夜無事,明兒我就去功德箱捐香火錢去。”
餘瑜一跺腳,“煩不煩啊,姑奶奶總算明白為何甲申帳會吃虧了。恁高境界了,做事情還這麼不入流。”
宋續笑著提醒道:“當年在劍氣長城那邊被埋伏,陳先生的修行境界其實不高。”
他們這一幫人也懶得換地方了,就各自在屋頂坐下,喝酒的喝酒,修行的修行。
按照國師崔瀺的那個計劃,接下來的百年之內,在寶瓶洲南邊境內,會突然出現一座宗門,十一位練氣士,至少玉璞境界,外加一位止境武夫。開山立派,創建宗門。在場每一位,加上其餘五個,都會是開山祖師。
每一任宗主,必須是儒家書院弟子,而且至少得是君子身份。
你們中土文廟不好意思做的事情,我大驪王朝就先開個頭,試試看效果。
文海周密當年給出的那份策略,浩然天下不用全部否定。
因人廢事,本就與事功學問相悖。
韓晝錦後仰躺去,喃喃笑道:“隱官確實長得好看嘛。”
餘瑜盤腿而坐,翻了個白眼。
最後一道劍光,悄然消逝不見。
好像就女子陣師這麼一句誠心誠意的無心之語,便嚇退了年輕隱官的一把飛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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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湖先前被那個年輕山主晾在一邊,老侍郎倍感無奈,倒是沒怎麼火冒三丈,今夜與那位山主所聊之事,事關重大,別說等個一時半刻,就是陳平安就這麼一去不返,害得他等到天亮,老人也沒半句怨言。
董湖瞥了眼不遠處的巷口,那個禮部錄檔名為劉袈的老元嬰,站在原地閉目養神,修行修行,你咋個不撈個飛昇啊。
至於那個天水趙家的少年,蹲在地上嗑一大把花生,瞧見了老侍郎的視線,還伸出手,董湖笑著擺擺手。吃吃吃,你爺爺你爹就都是個胖子。
看來老侍郎雖然沒怨言,怨氣倒是有點。
真不知國師當年是怎麼想的,找了這麼個關起門來只知修行的老古董看門護院。是個油鹽不進的,一年到頭,從不跨出小巷半步,可是趙端明這孩子呢,也不跟這個傳道人說說外邊的事?
少年嬉皮笑臉道:“董爺爺,別看我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次出門,都只找曹酒鬼蹭吃蹭喝,聊天打屁,正事是半點不聊的,再說了,從這麼個不正經的人人嘴裡跑出來的話,能有啥正經事?”
董湖這個老侍郎,按照官場規矩,雖然與天水趙氏關係不錯,卻不能算是天水趙氏在廟堂的話事人,事實上,上柱國姓氏當中,趙氏在京城明面上的官場,沒什麼分量。因為天水趙氏在大驪的官場盤子,主要是戶部和工部那兩塊,而且都不冒尖,沒有誰當上一部主官。
但是大驪朝廷的馬政,一向是天水趙氏牢牢把持,所以與邊軍關係,可想而知。
對趙端明這個明擺著放棄了未來天水家主身份的修道胚子,老侍郎自然不陌生,意遲巷那邊,逢年過節,走門串戶,都會打照面,這孩子頑劣得很,打小就是個特別能造的主兒,小時候經常領著意遲巷的一撥同齡人,浩浩蕩蕩殺過去,跟篪兒街那邊差不多歲數的將種子弟幹仗。
這兩條大驪最為歷史悠久的街巷,一代有每一代的孩子王,
就沒幾個孩子,小時候沒有鼻青臉腫過,都會各有各的狗頭軍師,專門負責翻看兵書,幫忙排兵佈陣,不過真要打起來,也就不談章法不章法了。
比如比趙端明他們年長一輩的,曹耕心,劉洵美這些,也是一樣的光景。
不過曹耕心這傢伙最陰險,專門與兩條街巷的女娃兒打點關係,每
次打架之前,都會通風報信,跟她們那些當姐姐妹妹的,索要錢財,說他可以帶人暗中保護某某,可以保證誰誰少挨幾拳,最少能夠站著回家。這傢伙還有生意頭腦,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