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三十二章 國師陳平安(第2頁)


趙繇擺擺手,轉身就走。

陳平安開口道:“趙繇,說句題外話,你跟禮部關係如何,如果關係還行,你能不能做件比較費勁不討好的事情,比如讓山上修士,以仙家術法,收攏一洲山河的各地方言,好好錄檔,因為書籍可以重新版刻,但是方言一沒,就真的沒了。而這件事情,可能稍稍涉及一國文運之事,不算完全白忙活,你有沒有想法?”

趙繇轉頭微笑道:“朝廷早已經著手做了,總編撰官,就是我,算兼差,可以領兩份俸祿。”

嘖嘖,這就以為可以扳回一局了?年輕了不是?初出茅廬的少俠,真是不曉得江湖的水深。

只見陳平安一臉欣慰,點頭道:“成材了。”

趙繇頭也不回,直接走人。

等到刑部侍郎大人走得沒人影了,少年這才大搖大擺走出巷子,朝陳平安豎起大拇指,笑道:“陳大哥與人聊天,很強!”

陳平安笑道:“別學這個,沒啥意思,以後好好修你的道。”

少年突然正色問道:“陳劍仙,你覺得我將來可以躋身上五境嗎?”

陳平安笑問道:“怎麼突然問這個?”

趙端明神色黯然,輕聲道:“師父說我,之所以修行破境這麼快,是寅吃卯糧的勾當,別看我年紀不大,就是龍門境修士了,可這輩子不出意外的話,我其實撐死了就是個金丹客。”

陳平安沉默片刻,神色柔和,看著這個沒少偷喝酒的京城少年,只是想陳平安接下來的話,讓少年愈發心情失落,因為一位劍仙都說,“至少現在看來,我覺得你躋身玉璞,確實很難,金丹,元嬰,都是比一般練氣士更難跨越的高門檻,大關隘,這就像你在還債,因為先前你的修行太順遂了,你如今才幾歲,十四,還是十五?就是龍門境了。所以你師父之前沒有騙你。”

少年默然。

然後陳平安笑問一句:“趙端明,你覺得今夜遇到我,算不算一個不大不小的意外?”

趙端明點點頭。那必須啊,劍氣長城的隱官,能讓曹酒鬼多聊幾句的陳山主,尤其還是寧姚的男人,一個能讓大驪“儲相”趙繇都處處吃癟的傢伙!少年今天之前,做夢都不覺得自己能夠與陳平安見著了面,還可以聊這麼久的天,一起嗑花生喝酒。

陳平安又問道:“這不就是一個意外嗎?”

趙端明眼睛一亮,“也對!”

陳平安笑道:“天底下當師父的人,當然得是像你師父這樣正兒八經的傳道人,那麼就沒誰不想著自己的嫡傳,能夠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趙端明,好好修行,先不去死死盯住那個遠在天邊的上五境,不然只會越想越糟心,你就時不時提醒自己一句,比如‘師父,且耐心等著,總有一天,徒弟肯定給你個意外。’趙端明,有無此心?”

少年眼神明亮清澈,臉色堅毅,點頭道:“可以有!想法而已,又不難。”

陳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微笑道:“再告訴你件事,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長生橋都斷了,不得不每天練拳吊命,才是個一境武夫。再看今天的我,算不算又是一個意外?”

趙端明將信將疑道:“不是蒙我?”

陳平安笑了笑,也不多說什麼,挪步走向客棧那邊,“先前你跟我討要兩壺酒,我沒給,先餘著,等你哪天躋身元嬰和玉璞了,我就都請你喝酒。”

少年看著那個青衫背影,大聲問道:“陳平安,說話算數?!”

青衫劍客,沒有轉身,只是抬起手,輕輕握拳,“我輩劍客,酒最不騙江湖。”

客棧內,寧姚低頭,下巴擱放在手臂上,睫毛微顫。

————

宮城內。

禮部侍郎董湖一個字不差,與皇帝陛下和太后娘娘稟報了小巷那邊的對話。

婦人先前開了窗,就一直站在窗口那邊。

皇帝陛下笑著點頭,太后也沒開口說話。

董湖就知道今夜沒自己的事了。

只是走到屋門口那邊,董湖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先與皇帝作揖,老侍郎再起身道:“陛下,下官曾在元狩六年,得了場大病,當時都不得不辭官了,才敢與崔國師厚顏求了幅修齊治平的字帖。”

宋和笑道:“朕自然知道此事,除了你,國師從未送給誰字帖,所以在當時,這是一樁朝野美談,朕一樣羨慕。”

後來大驪禮部官員去往驪珠洞天,幫助朝廷與那牌坊樓拓碑之人,正是董湖。

婦人轉過頭,冷笑道:“董侍郎,暗有所指?說來聽聽,大驪官場,一向恪守國師訂立的那條規矩,文與武,武與文,都只說雙方聽得懂的話。”

董湖這個連元嬰修士劉袈都知道的官場軟蛋,不知為何,今夜面對太后的質詢,老侍郎反而腰桿挺直幾分,“既然太后都問話了,那麼下官就說得再直白些,修齊治平四件事,自然是順序不能亂的,而且輕重利害,大小之分,則是顯而易見的。”

婦人正要開口,皇帝宋和已經神色溫和道:“董侍郎,你先回府休歇,今夜有勞了。”

董湖與皇帝陛下作揖,默然退出屋子。

宋和輕聲說道:“母后,別生氣,董侍郎只是說了一位禮部侍郎該說之話。”

婦人點點頭,離開窗戶那邊,姍姍然坐回位置,笑道:“犯不著跟董湖生這閒氣。人不錯,八面玲瓏的,況且官當得也不壞,禮部衙門運轉有序,董湖確是有功勞的。”

宋和鬆了口氣。

話是這麼說,怕就怕董湖將來的諡號一事,就會小有波折。

母后做事情,就是這樣,總是讓人挑不出什麼大的毛病,無可厚非,可就是偶爾會讓人覺得少了點什麼。

宋和拿起一瓣橘子,說道:“文聖先生到了仿白玉京,與那位論道,惠澤寶瓶洲在內的三洲山河,這就意味著文廟肯定順便會多看幾眼大驪。”

婦人笑道:“緊張什麼,這難道不是好事才對嗎?先有寧姚不守大驪規矩,在京師重地,胡亂出劍砍人,後有文聖蒞臨寶瓶洲,難道還要咄咄逼人?隱官年輕氣盛,可以在文廟議事期間,仗著那點功勞和文脈身份,處處言行無忌,打了一個又一個,在中土神洲那邊囂張跋扈的名聲,都快要比天大了,可是文聖這麼一位文廟陪祀第四神位的聖人,總該好好講理吧?”

宋和說道:“陳平安能有今天的成就,極其不易,雖然素未蒙面,但是我對此人,願意心存敬重。”

婦人笑眯眯點頭道:“對啊,這就是你的帝王氣量啊,要是小肚雞腸才不妥當,反正你只要別怕他就行了。”

宋和一時無言,將那瓣橘子放入嘴中,輕輕咀嚼,微澀。

老侍郎離開皇城後,依舊乘坐那輛只是換了車伕的馬車,打道回府。

劉袈笑問道:“董大人,心情不好?攤上大事了?”

董湖氣不打一處來,差點沒忍住就要破口大罵,你知道個屁,笑個卵的笑,一個不小心,咱們大驪朝廷就要變天!

那個年輕隱官,與那寧姚,故意懸佩兩枚刑部頒發的太平無事牌,走入京城。啥個意思,傻子都懂。

只是老侍郎很快忍住,跟個只知修行的老古董說這朝堂的雲波詭譎,簡直雞同鴨講。

劉袈一路沉默,只是快到意遲巷那邊,才冷不丁冒出一句,“董湖,你對國師大人就這麼沒有信心啊?”

董湖愣了愣,眉頭緊皺。

安穩駕車的老元嬰修士抬頭瞥了眼遠處,京城內多處燈火如晝,照耀使得京城建築上空,就像鋪上了一層霧濛濛的昏黃薄紗,像那燈罩。

劉袈自顧自笑道:“官場朝政什麼的,我是什麼都不懂,除了修行,就只曉得一件事,哪怕如今崔國師人不在了,還是會照拂著這一國百姓,與大驪鐵騎,和無數個你我之輩。別人興許做不到這份身後事,唯獨崔國師,肯定可以。”

董湖眉頭舒展,沒到家門口,就要求停步,下了馬車,與老元嬰道了一聲謝,緩緩散步回家。

劉袈問道:“馬車咋辦?”

董湖轉頭笑道:“關老子屁事!”

劉袈笑呵呵道:“董大人走夜路小心點,一大把年紀了,容易眼花崴腳,我認識很多京城賣跌打藥的郎中。”

董湖一時語噎,只得悶悶道:“將馬車往皇城門口一停,就算了事。”

走在極為寬闊的意遲巷路上,老侍郎時而嘆息,時而撫須點頭。

遙想當年,老子也曾與那天水趙氏的老傢伙,同年進入翰林院,號稱讀書飲酒,吟詩提筆,兩各少年,意氣豪盛,冠絕一朝,董之文章,瑰奇卓犖,趙之書法,揮磨矛槊……

那年大驪科舉,董湖與這位同年好友,一個是榜眼,一個是探花,當然了,後者年紀比自己還是要大了半輪,依舊不如自己少年神童。關老爺子,正好是當年董湖他們會試的座師,而董湖初入官場那會兒,處處鋒芒畢露,結果在翰林院坐了將近十年的冷板凳,空有個清貴頭銜,董湖當時自認仕途無望,乾脆就破罐子破摔了,罵人的本事第一流,如果有人回罵,董湖就罵得更起勁,而且專門罵文官,不罵武將,痛快得很。

其實那會兒的董湖,才剛剛三十歲,結果就已經在意遲巷和篪兒街,分別贏得了一個“董潑婦”和“董罵街”的響噹噹綽號。

董湖停下腳步,關老爺子一走,如今牆角根那邊,就已經沒了那一溜兒的磚頭。

當年自己有次大醉酩酊,就是走在這裡,伸手扶牆,吐得只覺得將心肝肚腸都嘔在了地上。

結果捱了一腳,董湖罵罵咧咧轉過身,等到醉眼朦朧這麼一瞧,發現竟然是那位關老爺子,嚇得酒都醒了。

關老爺子當時笑呵呵問道:“呦,我說誰呢,膽子這麼大,敢在我這兒野狗撒野。原來是董修撰董大人啊。”

董湖是尊師重道的讀書人,再天不怕地不怕,也得怕這位座師不是,當場嚇得小雞崽兒似的,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關老爺子笑眯眯問道:“董修撰,怎麼只罵咱們意遲巷的文官大人啊,不罵那些篪兒街的粗鄙武將?”

董湖一聊這個就底氣十足,梗著脖子,照實說了答案,“罵文官,我這會兒年輕力壯,與誰幹架都不慫,要是罵那些膀大粗圓的將種,像今天這樣的走夜路,可能就要睡街上了。再說了,咱們大驪邊軍,這些年接連大捷,我罵不出口,何況那邊隔三岔五,就要辦幾場白事,罵什麼罵。”

關老爺子點點頭,“不錯,還不算太笨。行了,要吐就回家吐娘們肚皮上去,你小子要麼是銀槍蠟杆頭,要麼是腦子有坑,才會冷落了家裡那麼個俏媳婦,再這麼下去,小心紅杏出牆啊。”

董湖那會兒頓時漲紅了臉,要不是自己的座師,他非要一記老拳過去。

最後關老爺子送給董湖兩句話。

“讀書人為官,心關所起,難關所在,多由立功名心太急,運氣好點的,如你董小子,倒也可以本事不夠,家世來湊。”

“有人來罵我,是非明瞭,錯不在我,偏要裝聾作啞,由他痛快罵去,卻是我得了便宜。”

董湖已經就醒了,當時立即作揖拜謝。

不曾想座師等了半天,一巴掌打在董湖腦袋上,“真是一塊榆木疙瘩,別說在翰林院坐了幾年冷板凳,我看把你做成那條冷板凳,都是抬舉你了,還有臉委屈上了,一句‘金玉良言,宜深玩味’都不知說?”

董湖還能如何,只能傻笑而已。

關老爺子陪著董湖走了一段路程,說道:“罵得不孬,官場上就得有這麼些個傻子,不然今夜我就拎著棍子出來趕人了。不過罵了十年,以後就好好當官吧,務實些,多做些正經事。只是記得,以後再有你這樣喜歡罵人的年輕官員,多護著幾分。以後別輪到別人罵你,就受不了。不然今兒的第二句話,我就算是白說,喂進狗肚子了。”

那一年的夜色裡,董湖默默記在心裡。

“先生,你這是咋了?怎麼瞧著一瘸一拐的?”

“剛才那一腳踹你,力氣太大,不小心抽筋了。”

“給揉揉?”

“滾一邊去。”

今天,已經是老侍郎的董湖,就將這些過往,默默記起。

可惜這一路走來,沒誰喝醉扶牆嘔吐,也沒個屁股可踹。

到了家門口,門房還等著沒睡,老侍郎卻只是坐在臺階上,靜坐許久,灑然一笑。宦海沉浮半百年,老子聽慣怒濤聲,也曾說過不少硬氣話。

別人不知。

良心自知。

街巷拐角處,老元嬰修士還了馬車,就立即回了這邊,發現徒弟蹲在巷口嗑花生,只是好像有些不一樣,劉袈也沒多想,當是小崽子又趁著自己不在,偷偷喝酒,想一出是一出,老人便假裝不知。

劉袈從袖中摸出塊刑部頭等的無事牌,刑部供奉和工部官員才沒有阻攔,由著老元嬰走到了那處水井旁邊,劉袈探頭探腦看了看,頗為遺憾,若是那些劍道痕跡沒有被那女子抹掉,對於刑部錄檔的劍修,可就是一樁莫大福緣了。多看也看不出朵花,劉袈就雙手負後,踱步回了巷口那邊,對少年說道:“瞧見沒,看看人家陳山主,找了這麼個劍術通天的媳婦,以後你小子就照這個水準去找,所以少跟曹酒鬼廝混,好姑娘都要嚇跑。”

趙端明說道:“師父,你咋個就沒找個師孃呢?”

劉袈笑道:“師父年輕那會兒,可比什麼陳平安、曹耕心可都要英俊幾分,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