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五章 十四(第2頁)
陳平安打趣道:“再說了,你南簪跟文廟和禮聖又不熟的,我熟。”
然後陳平安隨手一揮袖子,打碎一處頗為隱蔽的鏡花水月,“宮內陛下估計這會兒霧裡看花,不知道太后為何會如此行事,欽天監那位恐怕就更尷尬了,以後都要不知如何與太后娘娘相處。”
陳平安再打了個響指,庭院內漣漪陣陣如雲水紋路,陳平安雙指若捻棋子狀,宛如抽絲剝繭,以玄之又玄的仙人術法,捻出了一幅山水畫卷,畫卷之上,宮裝婦人正在跪地磕頭認錯,次次磕得結實,淚眼朦朧,額頭都紅了,一旁有位青衫客蹲著,看樣子是想要去攙扶的,約莫又忌諱那男女授受不親,所以只好滿臉震驚神色,唸唸有詞,使不得使不得……
陳平安以袖子打散那幅作偽的“贗品畫卷”,微笑道:“之前不守規矩,在那長春宮遙看過雲樓,我等於已經提醒過你了,結果還是不長記性。南簪道友,小小元嬰,就要與我切磋道法,不妥當啊。”
陳平安拿起桌上那隻酒杯,輕輕旋轉,“有無敬酒待客,是大驪的心意,至於我喝不喝罰酒,你們說了可不算。”
南簪此行,心機不少。
她先是放低身架,低眉順眼,誘之以利,若是談不成,就開始混不吝,好似犯渾,依仗著婦人和大驪太后的雙重身份,覺得自己下不了狠手。
若是還不成事,她就施展苦肉計,好讓皇帝宋和親眼目睹慘烈一幕。
歸根結底,她最大的依仗,其實都不是什麼大驪鐵騎和宋氏國勢,而是她極其篤定一事,身在這處宅子當中的陳平安,其實不是什麼落魄山的宗主,更不是劍氣長城的隱官,而是作為國師崔瀺的齊靜春的師弟,就一定不願意兩位師兄聯手造就的大好形勢,一洲山河之穩固,葬送在他這個小師弟手裡。
是不是想得過於簡單了。
宮裝婦人莞爾一笑,瞬間收拾好了心中那些翻江倒海的複雜情緒,瞥了眼不遠處那座人云亦云樓,柔聲道:“今兒雖然只見陳先生一人,南簪卻都要以為與兩位故人同時重逢了呢。”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差遠了。不然南簪道友今天敢來這條小巷,我就不姓陳。”
她嘆了口氣,低下頭,喃喃道:“陳先生,那碎瓷片,是真不能交給你的,這涉及到我大驪朝廷的千秋大業哩,是我理虧,要打要殺,任憑你欺辱便是了。”
陳平安微笑道:“怎麼,還要故伎重演,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南簪抬起頭,“如果不是顧忌身份,其實有很多法子,可以噁心你,只是我覺得沒那個必要,你我終究是大驪人氏,一旦家醜外揚,白白讓浩然天下其餘八洲看咱們的笑話。”
陳平安點頭道:“比如太后今天走出巷子的時候,衣衫不整,哭哭啼啼回到宮中。”
南簪雙指擰轉衣角,自顧自說道:“我打死都不願意給,陳先生又貌似志在必得,好像是個死結,那麼接下來該怎麼聊呢?”
陳平安說道:“其實不用聊了,你留著那片碎瓷就是了,不妨賭一賭,我賭至多半個月之內,太后就會自己登門,送還此物。”
南簪眼睛一亮,卻還是搖頭道:“不賭。要說賭運,天底下誰能比得過隱官。”
陳平安收起酒壺和花神杯,左手開始捲袖子,緩緩道:“崔師兄無所謂宋家子弟誰來當皇帝,宋長鏡則是無所謂誰是和誰是睦,至於我,更無所謂你們宋氏國祚的長短。其實你真正的心結死結,是那個泥瓶巷宋集薪在你心中的死而復生,所以當年長春宮那場母子久別重逢,你每多看他一眼,就要揪心一次,一個好不容易當他死了的嫡長子,偏偏活著回到了眼前,原本早已將所有愧疚,都彌補給了次子宋睦,還如何能夠多給宋和一點半點?最恨的先帝,已經恨不著了,最怕的國師,已經不在人世,”
南簪臉色慘白,嘴唇顫抖,好像想要疾言厲色訓斥幾句,偏偏有心無力,她一手扶住石桌,青筋暴起,纖毫畢現。
陳平安恍然道:“看來不是什麼死結,是我想岔了。哪怕換了宋集薪當皇帝,不還是自己兒子坐龍椅。南簪道友這份道心,讓我大開眼界。看來當個山上的一宗之主,綽綽有餘。”
南簪微微愕然,雖然不曉得到底哪裡出了紕漏,會被他一眼看穿,她也不再逢場作戲,臉色變得陰晴不定。
陳平安開始用右手卷袖子,“提醒你一句,半個月之內,不要自作聰明,鬧么蛾子。太后主動登門拜訪,必須回禮,絕沒有空手而返的道理。”
陳平安以手指輕輕叩擊桌面,婦人手釧一粒靈犀寶珠閃過一抹亮光,重啟鏡花水月,大驪皇宮之內,皇帝陛下和欽天監練氣士終於重新見著了畫卷,如釋重負,先前君臣雙方,都有些後知後覺,最終猜出了那幅畫面的真偽,定然是陳平安動了手腳。不管如何,有點動靜,哪怕是那陳平安的障眼法,總好過宅子那邊從頭到尾,死寂沉沉,最終再傳出某個大驪朝廷、或者說是皇帝宋和不可承受的噩耗。
庭院那邊,剎那之間,陳平安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那婦人身後,伸手攥住這位大驪太后娘娘的脖頸,往石桌上使勁砸去,砰然作響。
磕頭如搗蒜。
皇帝陛下愣了愣,然後苦笑道:“陳平安總這麼鬧,故佈疑陣,一次兩次的,意義何在?”
欽天監那位老修士思量片刻,搖頭道:“天曉得,可能是故意在陛下這邊,顯得不那麼正人君子?”
老修士猛然抬頭,眯起眼,有些道心失守,不得不伸手抵住眉心,憑藉望氣神通,依稀可見,一條盤踞在大驪京城的金色蛟龍,由宋氏龍氣和山河氣運凝聚而成,被雲中探出一爪,漆黑如墨,按住前者頭顱……只是這副畫卷,一閃而逝,但是老修士可以確定,絕對不是自己的錯覺,老修士憂心忡忡,喃喃道:“好重的殺心。這種大道顯化而出的天地異象,難不成也能作偽?陳平安如今只是玉璞境修為,京城又有大陣護持,不至於吧。”
宮裝婦人剛要跨過院門,停下腳步,她抬起手背,擦了擦額頭,散去紅腫淤青,這才走入巷中,瞬間就又是那個氣態雍容的大驪太后娘娘了。
南簪剛剛一腳觸及小巷地面,身後院門就砰然關閉。
遠在庭院落座的陳平安抹平兩隻袖管,寧姚詢問的心聲響起,“裝的?”
陳平安說道:“不是裝的,差點就真沒忍住,因為我差不多可以確定了,當年我本命瓷破碎一事,她和那個藏頭藏尾的扶龍一脈祖師,都絕對脫不了干係,可能極早就開始佈局了,與別人事後跟著押注還不一樣。後來宋集薪搬入泥瓶巷隔壁,稚圭逃出鎖龍井,與我結契,她再選擇成為宋集薪婢女,竊取‘宋和’的龍氣,為她自身塑造出一條潛在龍脈,以蛇膽石作為食物進補,督造官宋煜章搭建起懸‘風生水起’匾額的廊橋,等於為她重建一座適宜修行的長生橋,等等……其實都是這條脈絡的延續。所以我只是想到殺了沒用才收手,我暫時還無法確定,南簪的那盞續命燈藏在什麼地方,那才是她的真正命脈所在,說不定這個婆娘此次登門,就是奔著被我宰掉而來。論演技,她本事不算小。”
寧姚好奇道:“你不是會些拘拿魂魄的手段嗎?當年在書簡湖那邊,你是顯露過這一手的,以大驪諜報的能耐,以及真境宗與大驪朝廷的關係,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她就不擔心這個?”
陳平安眉頭微皺,很快給出一個答案:“可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那盞續命燈藏在何處,所以才有恃無恐,至於怎麼做到的,也許是她早年用某種山上秘術,故意徹底打碎了那段記憶,哪怕事後被人翻檢魂魄,都無跡可尋,比如她界定了未來某個時刻,可以憑藉那靈犀珠手釧,再來記起續命燈的某條線索,只是如此一來,還是會有些瑕疵,更大可能是……”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明白了!”
寧姚問道:“明白什麼了?”
陳平安笑著給出“稍等”二字,然後一步跨出庭院,在客棧大堂那邊,趴在櫃檯上,笑道:“掌櫃,那隻花瓶怎麼賣?”
不問賣不賣,直接問怎麼賣。
老掌櫃擺擺手,“不賣。”
陳平安笑問道:“四百兩銀子,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如何?”
老掌櫃笑著搖頭,“免了,就衝你小子這股死纏爛打的勁兒,我就曉得那那麼大立件兒,絕對不止四百兩銀子,說不定你小子是那山上人,其實一早就是衝著這玩意兒來的。”
陳平安氣笑道:“掌櫃的,說話得講良心,我要是一早就存心撿漏,花個二十兩銀子買下它,你都要覺得賺了。”
老掌櫃嘿了一聲,斜眼不言語,就憑你小子沒瞧上我閨女,我就看你不爽。
陳平安想了想,直接走出客棧,要先去確定一事,到了巷子那邊,找到了劉袈,以心聲笑問道:“我那師兄,是不是交待過什麼話給老仙師,只等我來問?不問就當沒這麼回事?”
老仙師咦了一聲,“這都猜得到?”
劉袈點點頭,“國師說了,猜到這個沒用,你還得再猜一猜內容。”
說到這裡,老仙師倍感無力,心想如果陳平安都猜出內容了,國師大人你還要自己捎話作甚?
莫不是聰明人的想法,都這麼不講道理嗎?
陳平安笑問道:“比如‘還要燈下黑幾次’?”
劉袈嘆了口氣,現在的年輕人,惹不起。都能與繡虎遙遙對弈了?
不愧是師兄弟。
劉袈點點頭,“國師當年臨行前,確實是這麼說的。”
陳平安再走去客棧那邊,與掌櫃笑問道:“我如果猜到了當年掌櫃花幾兩銀子買的花瓶,就四百兩銀子賣給我,如何?”
老掌櫃點點頭,伸出一隻手掌晃了晃,“可以啊,哪怕猜中了,得是五百兩,要是猜不中,以後就別覬覦這隻花瓶了,而且還得保證在我閨女那邊,你小子也要少轉悠。”
陳平安笑道:“十四兩銀子。”
老掌櫃擺擺手,“錯了錯了,滾蛋滾蛋。”
陳平安嘖嘖道:“半點不講江湖道義是吧,那我這就找劉姑娘去,與她說我家的那個江湖門派,山中高手如雲,什麼大宗師魚虹什麼周海鏡,不過爾爾。”
老掌櫃猶豫了一下,相較於一隻花瓶的賣高賣低,當然是更在意自己閨女別鬼迷心竅,被人拐騙了去闖蕩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