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六十二章 後手(第3頁)


將一頭舊王座大妖打落底部,其實還在原地,抬起袖子,像是輕輕虛拍了一巴掌。

結果遠在數百萬裡之遙的那座玉符宮,正在閉關中的老宮主,連同一座小洞天,被當場拍了個粉碎,差點就此徹底身死道消,失去了真身皮囊的飛昇境老修士,淪為一頭仙人境鬼仙,倒是那座青銅寶塔,道祖好像手下留情了,不曾銷燬此物,最終被荷花庵主見機得手,只敢用來鑽研玉符宮的符籙道意,仍是不敢隨便將其煉化為本命物,估摸著是覺得燙手,擔心哪天被那位道祖惦念上了,又是一巴掌遙遙落下,到時候連同一輪明月齊齊拍碎,犯不著為了件仙兵丟了一處修道之地。

最後荷花庵主便不懷好意,坑了離真一手。果不其然,離真在劍氣長城的戰場那邊,就給當時都還不是隱官和劍修的陳平安打殺了。

陸沉瞥了眼那顆法印,扶額無言。

早年在牢獄內,在縫衣人捻芯的幫助下,從這顆山上的六滿印從山祠轉移到手心紋路的一處“山巔”,法印底款,是十六字蟲鳥篆:攢簇五雷,總攝萬法。斬除五漏,天地樞機。

其餘四面邊款繪圖無字,分別描摹有九尊“閉目”神靈,雷君電母,雨師風神,雲吏靈將,火部天官,皆是遠古天庭司職一部分天道運轉的神靈。總計三十六位神靈,只是一直尚未“點睛開天眼”,彷彿處於一種神職不顯的酣眠狀態。

陳平安雙指併攏,開始為那些遠古神靈畫像“點睛”。

白玉京三掌教先前在酒泉宗的鋪子喝酒時,借“古人云”,說出了自己的心聲,校書一事猶如掃落葉,隨掃隨有。

陸沉暫借一身十四境道法給陳平安,十分心誠,可不光是境界而已,還有一身學問,所以陳平安只要願意,心念一起,就可以隨便翻檢陸沉某幾個禁制之外的全部心相,宛如一條不繫之舟,一場天人無憂無礙的逍遙遊,遊覽一座幾近無涯、可終究天有四壁的學海。

只不過這一路,陳平安都比較節制,直到這一刻,才祭出此印,為那些神靈畫符如開天眼。

陸沉憋了半天,才略帶惋惜神色,緩緩道:“你要是刻上‘三山九侯’四字就好了。”

陸沉很快補上一句,樂呵呵道:“當然了,當下的天款印文,寓意更好!”

原來陳平安得到之時,法印就像被誰削去了天款,後來陳平安在城頭那邊,以丹書真跡記載的一門符籙開山之法,陳平安再反其道行之,畫符手法,可謂“逆行倒施”,並未以世間任何一種符籙篆文書寫,而是最熟悉、最拿手的字跡,分別刻下四字,先後順序是那令,敕,沉,陸。故而最終補全“六滿印”的天字款印文,便是“陸沉敕令”。

那尊火屬金身神靈法相,一手托起五雷法印,剎那之間就高懸在天幕處,金身神靈再將劍仙幡子往仿白玉京城內一戳,如豎起一杆大纛,十八位幡子所藏劍仙身形小如微塵,走出寄身之所後,驀然如常人等高,如十八顆彗星激射向遠方,風馳電掣離城而出,向四面八方御劍遠遊,帶起十八條流螢,在方圓六千里山河的小天地轄境之內,仗劍絞殺那些自以為躲藏隱蔽、實則有跡可循的殘餘妖族修士。

等到法印三十六尊各部神靈皆被陳平安點睛,一一如獲重生,紛紛離開那顆五雷法印。

就像在萬年前已經崩塌的那份天道,在這一刻,補全主幹,重歸秩序,使得籠中雀的小天地,愈發契合大道無缺漏。

可陸沉不知為何,越是如此靠近那個一,反而覺得自己越遠離那個一的真相。

明明陸沉眼中所見,就像一座越來越像舊天庭的雛形,可陸沉一顆道心,反而越來越遺憾和失落。

因為師尊最後一次現身白玉京,曾與陸沉言,一切所思所想,皆在萬一之外。

兩位十四境大修士放開手腳的廝殺,除了飛昇境之外,根本不用奢望幫忙,任誰摻和其中,自救都難。

一位仙人境妖族練氣士,與那黃衣元兇苦苦哀求道:“老祖救命!”

一身保命術法和法寶,都已耗盡。

它只得現出真身,是一條身形長如綿延山脈的赤紅蜈蚣,圍繞託月山的一截山尖,抬起巨大頭顱,與那山巔元兇祈求庇護。

其餘兩頭仙人大妖,一個身形縮小如芥子,一個靠著身上那件能夠遠渡光陰流水的本命法袍,也開始與元兇求救。

託月山中,三頭仙人境大妖,六位玉璞境,加上那撥地仙修士。

劍氣長城的五位劍修,聯袂遠遊此地,在仙簪城飛昇境烏啼之外,光是這次共斬託月山的戰功,好像又足可視為劍斬一頭飛昇境了。

陳平安瞥了眼託月山,如今這座山,就像只是一個空殼子。

就像是那個斐然,或者可能是更早的周密,故意只留下個元兇,在此等候問劍,至於到底是誰來此問劍,都不重要。

元兇似乎攢了一肚子憋屈,直到這一刻,才能一吐為快,眯眼笑道:“陳平安,你是不是忘記一件事了,你如今好像還合道半座劍氣長城?”

“你真當一個文廟的陪祀聖賢,拼了性命不要,就能夠護得住那半座城頭?”

“如果我沒有記錯,害你被罵最多的一次,就是避暑行宮下令阻攔城頭劍修的捨己救人。怎麼,輪到自己,就按耐不住了?還是說你這位末代隱官,就這麼想要在城頭刻字,憑此證明自己無愧劍修身份?”

陸沉心情凝重起來,“這傢伙不是虛張聲勢。”

陳平安遞出一劍,以心聲與陸沉說道:“無所謂的事情。”

砍死這頭飛昇境巔峰再說。

元兇最大的鬱悶,其實是件小事,就是這個狗日的年輕隱官,這場問劍託月山,從頭到尾,都沒跟自己說一句話,一個字。

人世間任何一條船,都會有壓艙石。

陳平安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在遇到師兄崔瀺,稀奇古怪地返鄉之前,其實為了熬更多的歲月,就先將悲傷,倦怠,仇恨,憤怒……等於剝離出了近乎全部的負面情緒,最後甚至將更多情緒,都一一摘出,只為了能夠看顧半座劍氣,更久,哪怕是隻有一年,一個月,甚至是多待一天都好。

這也是為何在大驪京城,那個走出鏡中、以粹然神性之姿現世的陳平安,會那麼強大。

因為當時陳平安的人性,本就不全。

而陳平安的這種代價,可能只有禮聖事後通過那場遠遊的追本溯源,才知道答案。

寧姚不知道,先生不知道,學生弟子們都不知道。

而陳平安留在半座劍氣長城,最大的那塊壓艙石,是陳平安這輩子最珍惜的一種心性。

名叫希望。

在蠻荒天下的最北方地界,在那兩截劍氣長城的南方大地之下,在極深處出現了一道遠古氣息。

大地翻裂。

在此酣眠沉睡數千年的一位高位神靈,開始睜眼醒來。

先是破開地面,飛揚塵土迅速散去,出現一幅空蕩蕩的甲冑軀殼,唯有一雙金色眼眸,凝視著數萬裡之外的高城。

隨後不斷有粹然神性,從蠻荒天下各地凝聚而來,雪白的甲冑,巨大身軀,古蹟斑駁,熊熊燃燒的火焰流光。它伸手按住面甲,只剩下金色眼眸,緩緩起身,手持一把巨大刀刃。

它以遠古神靈言語,緩緩開口道:“有幸見鋒刃者即不幸。”

託月山那邊,陳平安只管與託月山遞劍不停,同時與元兇鬥法。

陸沉呆呆無言,猛然起身再轉頭,一個蹦跳望向那最北邊,喃喃道:“這位老大劍仙,說話咋個不講信用嘛!”

陳平安心聲笑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在那本該無一人出現的那半座劍氣長城。

出現了一位照理說最不該出現的老者,一手負後,一手揉著下巴,他仰頭望向一步就來到劍氣長城附近的那尊神靈,嘖嘖道:“一個個都當自己無敵了。”

老人隨便伸出一手,劍氣長城萬年殘餘的所有劍意,如獲敕令,哪怕一些好像“不聽勸”的,再不情不願,也只得乖乖趕來,最終在這位老劍修手中凝聚為一劍,老人掂量一番,分量尚可,朝那遠古高位神靈就只是輕描淡寫,橫掃一劍。

一劍過後,天地清靜。

老人自顧自點頭,好像在與萬年之內的所有劍修,說一個最簡單的道理,“瞧見沒,這才是劍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