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八十四章 天下一詞(第3頁)


陳平安笑望向那個年輕有為的戶部郎中,按照關翳然的說法,此人還兼管戶部北檔房的魚鱗圖冊。

其實上次見面,陳平安就已經發現這位年輕官員身後,有多達六隻由各路山水神祇懸掛起的大紅燈籠,燈籠之上,皆有某某府、廟秘製的字樣,所以會讓這位郎中大人在望氣士眼中,顯得文運濃郁,與此同時,此人哪怕是獨自一人在跋山涉水,行走在深山老林,自會邪祟避讓,鬼魅膽怯,能夠讓山水精怪主動繞道。

荊寬趕緊說道:“這裡就好。”

陳平安笑道:“郎中大人,確定不換酒樓了?事先說好,郎中大人要是與我客氣,我可就真不客氣了。”

見他們都沒挪步,好像那個青衫男子等著自己改變主意,荊寬只得壓低嗓音,與關翳然疑惑問道:“那位陳劍仙什麼時候到?”

關翳然忍住笑,抬手指了指陳平安,“陳賬房,咱們荊大人問你話呢,那位陳劍仙到底什麼時候到,別怪我沒提醒你,可別讓我們荊郎中久等啊,堂堂清吏十司的一司主官,管著三州的錢袋子,悠著點,便是刺史大人這樣的封疆大吏,在戶部衙門裡邊瞧見了荊大人,都得矮一頭。”

戶部的清吏司,在大驪六部當中,郎官最多,因為管著朝廷的錢袋子,官場綽號也最多,戶部是孫子衙門,那麼郎中衙署就是討罵處,還有什麼口水缸。

陳平安一抬腳,關翳然一個蹦跳躲開,指了指陳平安,哈哈笑道:“郎中大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位陳賬房,就是你今夜要喝趴下的那個人了。”

荊寬愣了愣,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只得與那位劍仙作揖致禮,同時致歉,“陳山主,之前在衙門裡邊,多有得罪了。”

先前在關翳然這個王八蛋屋內。對方自稱是關大人在江湖上收的小弟,剛到京城,就趕過來拜山頭……

原來這位陳劍仙,說話挺風趣。

“我也豪氣一回,打不過他,還喝不過他?”

自己說話豈不是更風趣?

陳平安笑道:“得罪不得罪的,口說無憑,等會兒酒桌上見。”

三人一起跨過門檻,走入酒樓,陳劍仙親自領路,先後登上樓梯的時候,荊寬偷偷給了關翳然一肘子,壓低嗓音氣笑道:“關翳然,你賤不賤?!”

關翳然一本正經道:“說啥呢,咱們前邊這位才是劍仙。”

到了頂樓一處雅間,陳平安自帶酒水而來。

不過菖蒲河這邊的大小酒樓,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客人可以自帶酒水,但是還是得交一筆錢,價格不等。

其實就是專門給那些山上神仙訂立的規矩,反正在此宴請朋友,也不缺那點銀子,都不是什麼神仙錢。

關翳然之前的所謂“素”,其實就是這座酒樓內,沒有被稱為“酒伶”的妙齡女子,幫著客人們做那溫酒倒酒,也無女子樂師們的助興。

所以這裡的酒水滋味,是京城出了名的寡淡。

關翳然落座後,笑眯眯道:“陳賬房,先前送我一方硯臺,聽說出自水舷坑是吧?”

之前陳平安去拜訪關翳然,送出一方抄手硯,陳平安欺負對方不瞭解內情,就說是雲窟福地那處硯山的老坑,還隨便取了個“水舷坑”的名號。

詐我?陳平安一臉疑惑道:“不然?”

關翳然嗤笑道:“別說那座硯山的幾個老坑,就是新坑,好像也沒什麼水舷。陳賬房,送禮送得很有學問啊。”

“怎麼,是陳劍仙出手闊綽,花高價跟雲窟福地,直接包下了那座硯山的一塊地盤,取了個名字叫‘水舷坑’,打算轉銷咱們寶瓶洲,方便坐地起價?”

這方抄手硯,其實被關翳然慷他人之慨,轉贈給自己衙署的那位尚書大人了。



要不是馬尚書的那倆閨女,長得實在是太隨她們爹了,

什麼尚書大人,見外了不是,關翳然如今肯定直接喊一聲岳丈大人了。

倒是那位鴻臚寺卿長孫茂的孫女,那才叫一個俊俏水靈。所以意遲巷和篪兒街的年輕人,但凡有點膽子的,在路上見著了脾氣極好的老寺卿,就都喜歡厚著臉皮喊聲岳父。

關翳然雙臂環胸,“陳劍仙大概忘了我們戶部,還有個肥得流油的硯務署?”

陳平安笑呵呵道:“隨口說的,你還當真了,趕緊的,自罰一杯。”

關翳然嘖嘖道:“喜歡倒打一耙是吧?”

一盤盤菜餚端上桌,關翳然負責倒酒,多是些閒聊。

荊寬話不多,但是酒沒少喝。

陳平安突然說道:“其實是個好建議。回頭我就跟雲窟姜氏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買下那座硯山的百年採購,你們戶部不是正好有個硯務署嗎?”

“勸你別掙這錢,問題就出在這裡了,繞不開的硯務署,那邊有個龜孫子,掙起錢來,心很兇。”

關翳然搖頭道:“這硯務署,聽上去是個清水衙門,其實油水很足,反正我跟荊郎中,那是眼紅得很。如果不是那個王八蛋管事,我還真想要找點門路,試試看能否分一杯羹。”

荊寬笑了笑,沒說什麼。

關翳然一隻腳踩在椅子上,約莫是話趕話,突然開始罵罵咧咧,“這小子,還字龍駒呢,就是頭豬崽子!管著外地硯石的採購,山上山下,伸手很長。撐不死他。平時說話口氣還大,真當自己是上柱國姓氏了,老子就納悶了,說起來他爹,再往上推幾代人,當官都是出了名的謹小慎微,怎麼到了這小子,就開始豬油蒙心了,掙起錢,是出了名的心黑手狠。”

荊寬微笑道:“他到了你這邊,說話還是很客氣的。”

京城這邊,風氣再好的衙門,也總會有那麼幾顆蒼蠅屎的。做事不地道,為人不講究。

用關翳然這幫人的說法,就是不要臉皮。

大驪京城,意遲巷的官宦公子,和篪兒街的將種子弟,第一等的,要麼像關翳然、曹耕心以及袁正定這樣,被家族丟到地方上為官,靠著祖蔭,撈個官場起步,但是能夠憑藉自己的真本事,站穩腳跟,步步高昇,前途似錦。

不然就是像劉洵美這種早早投軍入伍的,在刀林劍雨、死人堆裡邊摸爬滾打,把腦袋算在褲腰帶上邊,靠著實打實的軍功,

像關翳然,投身邊軍,擔任過多年的隨軍修士,又轉任大瀆督造官,更是是異類中的異類了。所以才會有那麼多的官場老人,對於關翳然如今只戴那麼點大的官帽子,打抱不平。

次一等的,也能當官,不過官當得不大,而且京官居多,不管是靠科舉,還是家族恩蔭,能夠在衙門裡邊站穩腳跟。

第三等的,不務正業,卻也算安分守己,最少不給家族不闖禍。最下一等的,吃喝嫖賭樣樣精通,只要是能跟敗家沾上點關係的,絕不含糊。遊手好閒,喜歡跟人爭風吃醋,屁本事沒有,架子比天大。

關翳然呸了一聲,“那是對我的姓氏客氣,你看他遇到你,客氣不客氣?有沒有拿正眼瞧你?”

荊寬說道:“還好吧。”

關翳然笑望向陳平安,再抬手指了指荊寬,“瞧瞧,聽聽,說話是滴水不漏,領教了吧,年紀不大,就已經是官場上的老油子了,這傢伙要是不前途似錦就沒天理了。”

陳平安笑道:“說話如何無所謂,只要喝酒不剩,酒品就沒問題,只要酒品沒問題,人品就肯定沒問題。”

關翳然深以為然道:“倒也是。”

於是荊寬就又得喝酒了。

關翳然憋著笑,讓你荊寬也好好領教一下陳賬房的勸酒功夫。

他孃的,當年在書簡湖那邊,那真是環環相扣啊,被請君入酒甕者不自知。

關翳然冷不丁說道:“荊寬有可能外放了。”

荊寬立即搖頭道:“八字沒一撇的事情,說他做什麼。”

關翳然白眼道:“放你的屁,端著,你小子就給我繼續端著吧,都是板上釘釘的事了,還跟我在這邊沒一撇呢。在咱們衙門裡邊,要說吏部那邊,我關翳然沒有熟人,誰敢說自己有熟人?”

荊寬有些無奈。

關翳然這傢伙真的喝高了。

不然這種話,說得很不合適。

當然,更主要的,還是關翳然把自己和陳平安,都當成了自己人。

大驪官場,誰不知道“吏部姓關”。

既然吏部都姓關了,關氏的門生故吏之多,可想而知。

關鍵是先帝和當今天子,對此都毫無芥蒂。

畢竟關老爺子,是早年為數不多敢當面跟崔國師頂嘴的官員。

等到關翳然卸任大瀆督造官,返回京城,出人意料地不是在吏、兵部,而是在最討人嫌的戶部任職,這在官場上,別說升遷,連平調都不算,是實打實的貶謫了。

陳平安點點頭,舉起酒杯,笑道:“預祝郎中大人外出為官,造福一方,當個名副其實視民如子的父母官。”

荊寬原本擔心關翳然會說更多內幕,所幸只是點到即止,看來還是沒有真正喝高。

前不久,戶部左侍郎,喊荊寬過去問話,問了不少問題,雖然沒有明確的意向,可荊寬知道,自己極有可能要離京為官了。

而且尚書大人,對自己也算器重。

不過到底去哪裡,荊寬只是有數個猜測。

等到關翳然故意在陳山主這邊提及此事,荊寬就開始有幾分確定了,自己外放為官、擔任郡守的地方,十有八九,距離龍州不會太遠。甚至說不定就是在那個“轄境”包括落魄山和披雲山的龍州!

天時地利人和,荊寬尚未出京擔任地方官,就已經全有了。

在龍州為官,在大驪官場公認既是天大的風險,又是莫大的機遇。下場不好的,像吳鳶,下場好的,比如傅玉。

一頓酒,三人喝了差不多一個多時辰,其實到後來,陳平安就沒怎麼勸酒了,都是關翳然在跟荊寬在酒桌上內訌。

兩位戶部郎官走出酒樓後,搖搖晃晃,相互攙扶,走在菖蒲河邊,看著那個腳步沉穩漸行漸遠的青衫背影,荊寬羨慕不已,不愧是劍仙,酒量真好。

涼風一吹,酒氣消散幾分。

荊寬輕聲道:“謝了。”

關翳然打著酒嗝,“到了地方上,多做幾件好事。”

“地方為官,不比咱們在京城當官,在這裡衙門多,規矩重,界限分明,誰當官都大致心裡有數,只說我們那邊的南薰坊,一個郎中算什麼?只是到了外邊,做很多事情,就得靠良心了。可有可無,可做可不做,可聰明可糊塗,可點頭可搖頭,可以知道可以不知道,說來說去,都要你自己看著辦了。”

“荊寬,我家太爺爺跟曾經說過,當個問心無愧的清官不容易,既清官又做好官,只會更難,什麼叫當了個好官,就是得心裡邊一直覺得難受。”

兩人走到拱橋上,關翳然一個踉蹌,趕緊快步跑到橋欄杆那邊,對著菖蒲河就是一陣吐酒。

原本輕輕拍著關翳然後背的荊寬,估摸著是被連累了,結果荊寬驀然一個翻江倒海,就跟著關翳然,一起趴在欄杆上。

最後兩人好不同意都消停了,轉身坐在地上,背靠著拱橋欄杆,相視一笑。

陳平安沿著一條流光溢彩的河道散步。

今天這場酒局,陳平安沒有帶上小陌,只是讓他在菖蒲河隨便逛逛。

小陌閒來無事,就在路邊攤買了幾盞荷花燈,放入河中,然後就跟著河燈慢慢挪步。

在這邊只是隨便走了幾步,小陌就發現幾乎可以一眼分辨出京城本土人氏和外鄉人,前者身上有一股難以掩飾的剛悍之氣,年紀越小越明顯,外鄉人哪怕衣衫華貴,神色間還是有幾分束手束腳。

小陌站在菖蒲河畔,看著那條河水。

竹籃打水,撈起千古吟月詩。

馬蹄震地,濺出百年邊塞曲。

小陌怔怔出神,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萬年之前的那場偶然相逢。

那個存在,雙手籠袖,看著人間,從本該只有地仙登高而去的飛昇臺,“大逆不道”,獨自緩緩而下。

天下。

這個詞彙,在那一刻,不是名詞,就像是個動詞。

可能是見著了坐在飛昇臺不遠處的小陌,那個存在便與小陌對視一眼,然後對方便笑著伸手出袖……

今夜此時,陳平安走在河邊,朝不遠處的小陌招招手。

今夜的酒水,沒有白喝,關翳然是一個為官極守規矩的人,所以先前提及那個在硯務署瞎搗鼓的傢伙,根本不是什麼無心之語,不是酒桌上的話趕話,而是在提醒陳平安,與同鄉人董水井打聲招呼,以後做買賣得多加小心,已經被一小撮眼紅他生意的京師權貴子弟盯上了。

不是說戶部硯務署那個都不是上柱國姓氏的傢伙,真能讓董水井傷筋動骨,其實對方連真正與董半城扳手腕的資格都沒有,但是京城不少紈絝子弟,也有自己的小山頭,喜歡抱團,同氣連枝,在京城內,可能一個個當縮頭烏龜,但是隻要出了京城,到了地方,甭管是山上山下,還是官場和生意場,都橫得很。一旦董水井被合夥針對,終究是個不小的麻煩。

當然這與董水井的關起門來悶頭掙錢,導致諸多大驪官場的人脈,始終不顯,也有一定的關係,才會讓人覺得是顆軟柿子。

世道就是這麼複雜,可能誰恪守規矩,著不住別人犯渾。

就像在這菖蒲河邊,一個人規規矩矩走著,然後有酒鬼歪歪扭扭撞來,讓路都不行,躲都躲不掉。

小陌壓抑下心中那股別捏至極的心境起伏,以心聲說道:“公子,有個鬼鬼祟祟的傢伙,方才偷偷打量了公子兩次。”

“對方是個仙人,跟陸老前輩一樣,不過更能打些。”

“我本來是想等到三次,就去把他揪出來的。但是對方很謹慎,好像預先察覺到我的意圖了。公子說得對,果然這些算卦的,得加個境界看待。”

陳平安有些意外,又有些無奈,跌境之後,就很難佔據先手了。

陳平安想了想,一位仙人境的道門中人?

不可能是神誥宗的大天君祁真。北俱蘆洲的謝實,就更不可能了。某位只是路過寶瓶洲的奇人異士?還是那個陸沉的嫡傳弟子?此人在舊白霜王朝山中修道多年,化名曹溶。他留下的那座山中道觀,高人輩出,會是寶瓶洲的下一座宗門。

曹溶此人曾經在老龍城戰場,大放異彩。

祭出一本總計八幅的山水花鳥冊,結陣護住整座老龍城。

白玉京的三位掌教,各有一方私章,鈐印在四幅山水畫冊之上,大掌教的“道經師”,真無敵餘斗的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師尊陸沉的“石至如今”。

還有大玄都觀孫道長的“又見桃花”。

此外四枚蓋在後邊四幅花鳥畫卷上的印章,同樣大有來頭,分別是符籙於玄的“一鳴驚人”,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的“雛鳳”,火龍真人的“嘰嘰喳喳叫不停”。

以及大驪國師崔瀺的“白眼”。

一位中年道人,出現在陳平安和小陌眼前,正是曹溶。

曹溶沒有施展障眼法,很有誠意。

曹溶打了個道門稽首,笑問道:“敢問隱官,貧道師尊,如今可好?是否已經返回白玉京?”

陳平安抱拳還禮,“晚輩見過曹仙君,如果沒有意外,陸掌教暫時還沒有返回青冥天下,可能要走一趟桂花島和雲霞山,曹仙君可以去雲霞山那邊等著陸掌教,見面機會更大。”

曹溶苦笑道:“師尊不願主動找我的話,就肯定見不著師尊的面了。”

小陌打量了一眼曹溶。

看來陸道友收徒弟的本事,似乎還不錯。

那個道號仙槎的顧清崧,就讓自己公子十分敬重。

眼前這個,道法也不算太低。

曹溶笑問道:“隱官,這位高人是?”

小陌給了對方一個道門稽首,“道號喜燭。曹仙君與陸道友一般,都喊我小陌即可。”

曹溶心一緊,打了個稽首,“見過喜燭前輩。”

此人所謂的陸道友,自然是自己的師尊了。

先前兩次施展掌觀山河,第一次,毫無察覺,沒有任何異樣。陳平安顯然並不知曉自己在遠處窺探。

第二次,一個瞬間,就讓曹溶沒來由心絃緊繃,如臨大敵。仍然不是來自陳平安,而是在菖蒲河別處牽動的細微變化。

曹溶趕緊破例為自己推衍一卦,結果卦象驚人。

眼前這個沒有絲毫高人氣象的“年輕”修士,不出意外,是位浩然山巔的不知名飛昇境。

難道是中土文廟那邊暗中派遣給陳平安的護道人?

曹溶今夜現身,本就是詢問師尊陸沉的去向一事,沒什麼深意。

故而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與陳平安和那位“喜燭前輩”告辭離去。

小陌突然出聲笑道:“曹仙君,容我多嘴一句,交情歸交情,規矩歸規矩。類似事情,下不為例。”

曹溶輕輕點頭。

等到曹溶遠去,小陌問道:“公子,我剛才那番話,會不會過於不講情面了?還有那倚老賣老的嫌疑?”

陳平安搖頭笑道:“不會,很有世外仙氣,極具高人風度。”

今夜的仙人曹溶。

還有之前在桐葉洲遇見的劍術裴旻。

這些山巔的奇人異士,是越見越多了。

陳平安散去一身酒氣,還拍了拍袖子。

小陌照做了,然後問道:“又是京城酒局這邊的習俗?”

陳平安點點頭,斬釘截鐵道:“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