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一十一章 來者何人(第2頁)


櫃真心比不了。

飛昇城的別處酒樓,不知道從哪裡高價買來幾壇貨真價實的青神山酒水,被當成了鎮店之寶,當然也有跟那個小酒鋪打擂臺的意思,論兩賣,結果很快就有人去捧場,喝了一杯後,一個個罵罵咧咧就走,都差點不樂意掏錢結賬。

假酒,賣假酒!青神山酒水,根本就不是這個味兒!

一個個深以為然,鋪子桌邊和路邊,一大幫的小雞啄米。

那個酒樓掌櫃都快要瘋了。

直到現在,才賣出去不到一罈青神山酒水,酒樓別說掙錢了,本錢都收不回來。

鄭大風瞥了眼不遠處那張酒桌上的兩人,埋頭吃著一碗陽春麵,倒是不虧待自己,知道加倆荷包蛋。

如今的桃板和馮康樂,其實都是一樣屁股上可以烙餅的壯小夥了,都有胡茬了。

在曾經的少年,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桃板其實就問過二掌櫃一個問題,到了代掌櫃鄭大風這邊,又問了一個差不多的,只是將劍仙胚子變成了武學天才。

後來桃板又問了個讓鄭大風不知如何作答的問題。

我這輩子還能瞧見二掌櫃嗎?

因為桃板知道自己既不是什麼劍仙胚子,也不是什麼練武奇才,就只是個普通人,很快就會變成中年人,老人,不一定能夠等到下一次五彩天下的開門。

當時見鄭大風沒說什麼,桃板就自言自語,說自己那會兒年紀小,喝不得酒,所以還沒跟二掌櫃一起喝過酒呢。

暮色沉沉裡,有一桌酒鬼喝了個醉醺醺,有人嘿嘿笑道:“大風兄弟,總這麼贏你的錢,從一開始的開心,到彆扭,再到痛心,如今都快悔恨了啊。”

鄭大風打著算盤,點頭道:“嗯,就跟男女情愛差不多了。”

有人恍然,嚼出些餘味來,大聲叫好。

又有人問道:“代掌櫃,你給我們說句交心的實話,你到底是賭品好,還是一年到頭不洗手給鬧的?”

鄭大風懶得搭話,豎起一根中指。

有人開始說醉話了,“說句不昧良心的大實話,與二掌櫃問拳,他根本打不了我兩拳。”

“二掌櫃咋個還不回來,都沒人坐莊了。”

劍氣長城曾經有新舊五絕兩個說法。

老的,分別是那狗日的賭品過硬,老聾兒的是人就說人話,陸芝的國色天香,隱官大人的憐花惜玉,米裕的自古深情留不住。

新的,二掌櫃的童叟無欺、從不坐莊,司徒龍湫的我發誓絕對是真事,顧見龍的容老子說句公道話,董畫符的花錢如流水,王忻水的出劍之前沒問題、打架之後算我的。

新舊兩個說法,都有外鄉人同時登榜,而且這兩位榮登榜單的傢伙,都算讀書人,只不過有些區別,阿良恨不得將斯文、書生、你覺得我不英俊就是你眼神有問題…… 這些說法刻在腦門上。

年輕隱官則恰恰相反,從不刻意標榜自己的讀書人身份,在酒鋪那邊,信誓旦旦說些昧良心的言語,我實在酒量一般,我這個人從不坐莊,桌上勸酒傷人品,你們做人得講良心,栽贓嫁禍得講證據……

後來的飛昇城,其實又有了個“四怪”的新說法。

一個是寧姚暫領隱官,卻沒有當城主。

再就是身為刑官二把手的捻芯,其真實身份,直到現在還沒有人能夠說出個所以然來。

只聽說捻芯在祖師堂議事從不開口說話。

然後是昔年城外劍仙私宅之一的簸箕齋,三位男子劍修的穿女子衣裙。

最後是泉府一脈賬房修士們的見錢眼開撿破爛,攔我賺錢就是問劍。

這些修士,在各自賬屋內懸掛的一塊塊文房匾額,都極有特色,什麼天道酬勤,勤能補拙,財源廣進,天高三尺。

尤其是後兩者,名聲都快傳遍整座天下了。

因為歙州、水玉、贗真三位地仙劍修,憑藉某種師傳神通,師兄弟三人,輪流出城搜尋外鄉的劍仙胚子。

而這道秘法傳承,門檻極高,如今十幾個嫡傳弟子當中,也只有兩人勉強掌握。

其中歙州其實已經躋身元嬰,按照師父留下的那道旨意,他已經可以換上正常裝束。

聽說歙州剛剛穿上一件昔年衣坊的制式法袍,都還來得及走出門去找人喝酒,結果就被兩位師弟找上門,差點跟他反目成仇,只得繼續“有福同享”了。

歸功於歙州和師弟水玉各自收取的嫡傳弟子,當年問了個好死不死的問題。導致現在簸箕齋一脈,所有弟子都得跟著師父們一起穿女子衣裙。

於是這兩位“大師兄”,到現在都是同門師弟們的眼中釘。

其實這個“四怪”的說法,有趣也有趣,好玩也好玩。

只是不知為何,所有人都覺得不是那麼有意思了,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可能是如今的飛昇城,少了那幾位曾經熟悉至極的上五境劍修,少了那幾個劍氣長城的老人,也可能是少了那兩個捱罵最多的讀書人。

就像罵人,如果從頭到尾,都只有自己一個人在那邊叉腰罵人,唾沫四濺,都沒個人還嘴,到最後,也就覺得會累人了。

所以得有人對罵啊。

程荃和趙個簃,算是會罵人的老劍修了吧?

可是對上二掌櫃,倆加一塊兒,都不夠看。

如今刑官一脈掌門人齊狩,聽說當年只是坐在城頭,明明啥事沒做,一句話都沒說,只是被吵架雙方傷及無辜而已,就差點被程荃罵出一腦門屎。

劍氣長城對待那位年輕隱官,要麼喜歡,要麼討厭,就沒有第三種人。

當然也分被坑過錢和沒有被坑過錢的。

曾經有個不知道想錢想到失心瘋、還是對二掌櫃仰慕已久的泉府修士,一天夜裡,年輕人鬼鬼祟祟想要來酒鋪這邊,偷走二掌櫃的那幅對聯,當然沒忘記隨身攜帶了一副“贗品”對聯,結果這個小蟊賊,被鄭大風摟住脖子,在那之後,連續來酒鋪喝了一個月的酒水,才算把那筆賬一筆勾銷。

鄭大風轉頭望向大街,嘆了口氣。

如今的飛昇城,大致上三個山頭已經定型。

分別是刑官、隱官、泉府三股勢力。

寧姚暫領隱官一職,如今避暑行宮一脈的劍修,人數已經達到二十人。

但是在鄭大風看來,一座飛昇城,還是有很多隱憂。

只說隱官一脈內部,就缺少一個真正服眾的二把手,羅真意雖然是元嬰境劍修,而且幾乎可以確定她會躋身上五境,但是因為她性格的關係,寧姚不在飛昇城的時候,避暑行宮裡邊,遇到了爭執不休的情況,就很難有人做到真正的一錘定音,不是他們不夠聰明,而是人人都很聰明,但是又沒有誰能夠做到當之無愧的“最聰明”。

此外,避暑行宮的新隱官一脈,也很難恢復到之前的那種親密無間了,氛圍冷清了許多。

比如當年最早向新任隱官靠攏的那座小山頭,有六位劍修,除了郭竹酒和米大劍仙,還有四個。

顧見龍和王忻水,加上曹袞,玄參。

兩本土兩外鄉,四位年輕劍修,號稱避暑行宮四大狗腿,一同心悅誠服尊奉郭竹酒為某個幫派的盟主。

如今的避暑行宮,怎麼可能會出現這種場景。

畢竟既無陳平安,也無愁苗劍仙了。

寧姚都是天下第一人了,是五彩天下唯一一位飛昇境修士,何況還是劍修。

可是寧姚面對那些雞毛蒜皮的繁瑣事務,是很難做到方方面面都周全的,何況這也確實不該是她寧姚需要做的事情。

此外,首席供奉鄧涼在無形中,也逐漸拉攏起了一座隱蔽山頭。

倒不是鄧涼出於什麼私心,想要跟誰爭權奪利,而是某種大勢所趨。

再加上天下大勢趨於明朗,不斷有外鄉修士往飛昇城這邊趕來,雖說有四座藩屬城池擋著,層層把關,但是各種層出不窮的滲透,防不勝防。

此外整座飛昇城還沒有意識到一件事。

真正能夠決定飛昇城未來走向的,除了檯面上的那一小撮劍仙,或者說所有劍修,其實更是那些不起眼的凡俗夫子。

鄭大風倒是知道一些尋常劍修不知道的內幕。

前不久,寧姚突然仗劍離開五彩天下,再從浩然天下返回飛昇城。

她召集了一場祖師堂議事,敬香過後,寧姚只說了幾句話,愣是把有座位的四十餘人給整懵了。

陳平安帶著她,還有齊廷濟,陸芝,刑官豪素,聯手白玉京三掌教陸沉,幾個一起走了趟蠻荒天下腹地。

將仙簪城打成兩截,打死了飛昇境大妖玄圃,劍開託月山,斬殺蠻荒大祖大弟子元兇,一輪明月皓彩被搬遷去了青冥天下。

至於他們一行人是怎麼做到的,又是誰做成了其中哪樁壯舉,寧姚都沒說,很快就轉移話題,開始討論其它事情。

就算是隱官一脈的劍修事後問起,寧姚也一樣沒有洩露天機,只說以後你們自己去問某人,反正她在這次遠遊途中,就沒怎麼出力。

其中一項祖師堂議事,是關於選定曆書的。

一座天下的元年,年號為“嘉春”,這是儒家文廟訂立的。五彩天下本就是儒家聖賢付出極大代價,辛苦開闢出來的一塊嶄新地盤,故而對此誰都沒有異議。

但是編撰曆書一事,文廟並未插手,而是交給了五彩天下的本土勢力,這可不是什麼小事,尤其是這本曆書若是能夠通行天下,就可以冥冥之中佔據一份“順應天意”的寶貴“天時”。

在浩然、青冥兩座天下,天象變化,自古便與人間帝王的興衰相關,故而編訂曆法、替天授時,是一種被譽為確立正朔的重大舉措,故而各國欽天監都設置有術算科,專門以術算之法推算天行之度,層層把關,不允許出現絲毫偏差。

白玉京道士最早推出一部曆書,已經在五彩天下流傳頗廣。

而歲除宮聯手玄都觀,同樣編撰了一本與之針鋒相對的歷書。

此外扶搖洲和桐葉洲的“亡國流民”,也各自推出了多達十數個不同版本的歷書。

這場飛昇城祖師堂議事,寧姚建議使用歲除宮和玄都觀合力編撰的那本曆書。

倒是沒有誰有異議,只是除了隱官一脈劍修,所有祖師堂成員,都一個個望向寧姚,大多神色複雜,有好奇,有疑惑。

好像在與寧姚詢問一事,咱們那位隱官就沒有?

寧姚哭笑不得,你們真當他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嗎?

暮色裡。

範大澈離開了酒鋪,與朋友們分開後,獨自走在也不知道比以前是更熱鬧還是更冷清的大街上,形單影隻的金丹劍修,既沒有返回自家宅子,也沒有去往避暑行宮翻看檔案,就只是閒逛,一直逛到了深夜,回到了酒鋪門口那邊,早已打烊,就坐在按照老規矩從來不收的門外酒桌上。

捻芯在小宅子裡,坐著發呆,之前祖師堂議事通過了一項決議,她如今秘密掌管著一座新建牢獄,跟以前的老聾兒差不多。

某位被說成是老姑娘的女子,坐在高高的閨閣欄杆上邊,看著燈火依稀的飛昇城。

她手裡邊拿著一把精巧團扇,輕輕扇風,淡淡愁緒。

當年避暑行宮“分賬”,董不得拿到了手中這把扇子,寶光流轉,扇面上邊,文字優美:金漣漣,玉團團。老痴頑,夢遊月宮,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此夜最團圓,燈火百萬家。

要說年輕隱官假公濟私,算也不算,不算,是因為隱官一脈劍修,都是靠實打實的戰功換取的,算,是因為隱官到底是將某些好東西,留給了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