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六章 此間事了(第2頁)
千萬別低估某些縱橫家的長遠眼光和縝密手段。
總有一些人,可能兜裡就只有幾文錢,卻敢想著富
甲天下的事情。
尋常人敢這麼想,是異想天開,但是總有那麼一幾個人,想得到,就做得成。
不過吳霜降沒心情也沒義務與陳平安說破此事。
如今還只是飛昇城選用這本新曆,可如果將來整座五彩天下,通行此書,流佈天下,那麼吳霜降自有手段,補上第二份人情。
小陌去拿了一副碗筷,交給吳霜降。
吳霜降笑著點頭致意,“歡迎以後去青冥天下做客歲除宮。”
小陌微笑道:“得看公子的意思。”
崔東山端著酒碗來到這張酒桌,與小陌坐一條長凳,剛好與吳霜降相對而坐,笑嘻嘻道:“真是走到哪裡都能碰著吳宮主。”
吳霜降神色淡然道:“緣分使然。”
崔東山嘖嘖稱奇道:“吳宮主就是吳宮主,精神合太虛,道通天地外,如今對所有天下,皆瞭如指掌。 ”
吳霜降說道:“有些事,又不是隻有周密和繡虎做得,別人就做不得了。”
崔東山笑問道:“想來西方佛國那邊,吳宮主也有某個等著哪天突然開竅的分身吧?”
吳霜降的真身,應該還在蠻荒天下那邊遊蕩。
在相互銜接的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吳霜降不管遠遊何處,一切視線所及,待在騎龍巷草頭鋪子那邊的化外天魔,也就是如今落魄山的外門雜役弟子“箜篌”,一切人物事,她皆如親眼相見。
見那吳霜降裝聾作啞,崔東山就氣不打一處來,“好個‘來自華嚴法界,去為大羅天人’,吳宮主真是大手筆,好手段。”
陳平安聞言悚然。
先生提及吳霜降出關,當時主動現身大玄都觀,去見孫道長和白也,吳霜降剛剛躋身十四境時的氣象,先生給了個“美中不足”的評價。
之前在寧府,陳平安看到那些霜降玉材質的印章,還誤以為吳霜降只是分出一粒心神芥子,早早通過鸛雀客棧和倒懸山,隱藏在劍氣長城,原來吳霜降除此之外,又剝離出一粒心神,還去了西方佛國?
就這麼不把躋身十四境當回事嗎?
一個修道之人,得是多高的道法,多好的修行資質,何等誇張的自負,才敢這麼涉險行事?
難道?!
陳平安瞬間臉色微白,趕緊低頭喝酒。
吳霜降喝了一口酒,笑道:“又不是隻有大掌教和齊靜春做得,我吳霜降就做不得了,不還是一個最簡單的有樣學樣,開山難,可只要被前人趟出了一條道路,登山終究容易多了,跟在後邊就是了。”
崔東山沉聲道:“不對,你動身更早,走得更早。”
齊靜春是在驪珠洞天才著手此事,試圖熔鑄三教學問根祇為一家。
而那位白玉京大掌教,年紀大,道齡長,興許早就想到了這條前無古人的大路,可李希聖在內“三人”,真正付諸行動,也一樣是很後來的事情了。
吳霜降搖頭道:“這裡邊有個問題,我當然知道那是一條極高遠的大道,但是我並無信心自己鋪路,所以就一直守在山腳了,等人先去登山開道,就像我們隱官大人贈送給高野侯的那件印規,無非是循規蹈矩,就會輕鬆很多。至於田壟之上,隱官大人與齊狩打了個比方,說那覆蓋之舉,就不敢奢望了,說到底,我只是……撿漏,至多就是砌牆,前人壘出了一堵堅固牢靠的牆角,後人在上邊添些廢磚茅草都無所謂了,一樣可以遮擋風雨。我並沒有憑此證得大道的信心和實力,何況也志不在此,不需要在這條道路上走得太過勞神。”
崔東山嗤笑道:“與那煉化四把仿造仙劍如出一轍,都是拾人牙慧!”
吳霜降微笑道:“那你也試試看?”
崔東山抬起袖子,伸手指向吳霜降,“你別激我啊,我年紀小,脾氣大,正是個風華正茂的少年郎,做事情顧頭不顧腚的,最受不了激將法了。”
之前在那條夜航船,先生被這個吳霜降給守株待兔了,當時四人聯手,巧了,如今亦是四人,不過是將周首席換成了供奉小陌。
有得打!
何況當下還是在飛昇城內,一旦師孃選擇傾力遞劍,嘖嘖。
吳霜降看了眼躍躍欲試的白衣少年,“這個我,就只是玉璞境,何必如此興師動眾,一個崔東山就足夠了。”
陳平安瞪了一眼崔東山,“對吳宮主放尊重點。”
鄭大風勸酒道:“崔老弟趕緊的,自提一個。”
崔東山只得滿飲一碗。
吳霜降輕輕晃著酒碗,對陳平安提醒道:“這次主動找你,是不希望她的半個護道人,看似在修行路上勇猛精進,卻會莫名其妙就在百年之內栽個大跟頭,護道不成,反而還要連累她意氣用事,她最心軟,假使真有那麼一天,她是絕對不會置身事外的。到時候我再來跟你翻臉,意義何在,毫無意義的事情。所以你必須清楚一事,是時候留心那些十四境修士,以及有希望躋身此境的飛昇境修士了。”
“這不是什麼天邊事,就是眼前事,一個不小心,就是眼前人。”
“比如我。”
陳平安點點頭,雖說自己其實早就有過類似的擔憂,已經認識到“變天”之後的諸多變化,絕不允許先有劍術裴旻,後有夜航船吳霜降,然後某天再來一個誰,一樣的事情,可一可再,但是事不過三!
但是陳平安不得不承認,如果今天吳霜降不出現,自己的重視程度,遠遠不夠,至少在吳霜降眼中是絕對不夠的。
吳霜降笑問道:“陳平安,你總不會認為除了我,那些個飛昇境巔峰修士,境界停滯了一千年幾千年的,每天都在發呆吧?”
崔東山一拍桌子,拆臺道:“咱們小陌就在睡覺!”
小陌微笑點頭,很捧場,“一場萬年美夢,睡飽。”
吳霜降置若罔聞,說道:“萬年以來,世間道法的高度和深度,並沒有得到一種跳躍數個大臺階式的提升,甚至就連學問一事,也未曾真正脫離早年諸子百家的窠臼,至於那個更大的文字藩籬,就更不用提了,但是隨著道心與人性不斷的融合,由此帶來道法的寬度和廣度,不是萬年之前可以比的。”
小陌點點頭,“跟在公子身邊,已經大致見識過了,也想了些,就是不如吳宮主說得這麼提綱挈領,簡明扼要。”
崔東山痛心疾首道:“小陌,這就投敵啦?”
小陌笑容靦腆,自己只是就事論事,不過仍是有幾分歉意,便自提一碗酒水。
陳平安虛心求教道:“除了那次參加河畔議事的大修士,我都見過了,如今還有哪些飛昇境,能夠有希望跨過那道門檻?”
吳霜降便為陳平安一一“指點江山”。
十四境修士。
不談亞聖、文聖那些合道地利的大修士。
白玉京大掌教,這位道祖首徒,不知所蹤。
除了驪珠洞天福祿街的儒生李希聖,加上從神誥宗去往青玄宗看管道藏的的道士周禮,最後剩下一個,目前還是雲遮霧繞。
白也轉世,阿良跌境,劉叉跌境。
劍修斐然和舊王座大妖切韻的傳道師尊,化名陸法言的老修士,早已淪為文海周密的腹中餐,而且是周密單憑一己之力,戰而勝之,勝而吃之。
那麼除了將心魔煉化為道侶的歲除宮吳霜降。
就還有白帝城,鄭居中。一人兩十四。
這是一個辛苦求證“如何證明我是不是道祖”的魔道巨擘。
道老二,餘鬥。擁有一件道祖親傳的羽衣,手持四把仙劍之一的“道藏”。
傳聞大掌教其實已經將整座白玉京,交付給這位師弟,也難怪餘鬥會被視為三教祖師之外修道第一人。
三掌教陸沉,五夢七心相。別人躋身十四境,是一種合道,陸沉倒更像是一種“散道”。
蠻荒天下,創建英靈殿的初升。
身為鄭居中的傳道人,斬龍人陳清流,世間再無真龍,便跌境為飛昇境,世間若有一條真龍,便順勢升境為十四境。其合道方式,類似立下一種佛門宏願。
三山九侯先生。天下符籙一脈的開山鼻祖,如今所謂的七十二家符法,如果真要追本溯源,至少半數,得與此人認祖歸宗。
鄒子。一人獨佔陰陽家的半壁江山,於世間諸多道脈法統之外,別開生面,自立門戶,“合道五行”。
雞湯老和尚,僧人神清。被說成是“半個十四境修士的殺力,一個半十四境修士的防禦”,傳聞就算是對上一位飛昇境劍修,老和尚站著不動,劍修能砍上三天三夜。
蠻荒天下十萬大山的老瞎子,其合道方式,至今是個謎。
觀道觀老觀主。合道某種“天時”。
吳霜降說道:“你要尤其注意一個人,青冥天下的女冠吾洲,她道號‘太陰’。當初在河畔,已經見過了。”
“她的合道方式,大致可以名為‘煉物’。”
“整個青冥天下,萬年以來,才蒐集到十八件遠古神兵遺物,每一件重器的歸屬、流轉和傳承,白玉京都會一一記錄在冊。吾洲除了擁有其中一件品秩極高的神兵,讓她獲得了十二高位神靈‘鑄造者’的煉物神通,此外她的五行之屬本命物,俱是‘不入流、不登榜、不記載’的上古遺物,品秩再不高,拿數量來湊,湊在一堆,氣象也是極為可觀了。再加上她被譽為人間第一鍊師,能夠鑄造半仙兵甚至是仙兵,身為十四境修士,卻多年閉關不出,誰都不知道如今吾洲手上擁有幾件仙兵。”
“吾洲道心極其堅韌,光憑煉物一道,本該是無法躋身十四境的,反而會成為她跨過那道天塹的累贅,所以她就走了一條捷徑,她將自身道心、皮囊、髮絲筋骨血肉,一併煉化為太虛境地,最終她以自身之‘無’,承載眾多本命物之‘有’,故而此舉被陸沉稱為‘支離’,算是一個很恰當的比喻了。不過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是陸沉在歲除宮那邊洩露的天機。”
聽到這裡,鄭大風忍不住插嘴說了句,“這個婆姨會不會太兇殘了點,誰敢娶她?”
吳霜降笑道:“有沒人敢娶她不好說,反正吾洲至今沒有道侶,心氣很高,當然她也確實有這個資格。”
陳平安聽陸沉說過一撥青冥天下的武學宗師,關於吾洲,陸沉確實沒少提,言語只比那個“辛苦”略少。
吳霜降夾了一筷子菜,抿了一口酒,“如果不是吾洲忌憚白玉京和姚清,擁有一枝破山短戟的白藕,早就暴斃了。不是姚清的暗中護道,再跟吾洲達成了某個協議,白藕根本成為不了青神王朝的女子國師,她更無法躋身止境。”
“我沒有猜錯的話,吾洲已經盯上你了。”
“所以你要小心了,擁有‘行刑’和斬勘兩把狹刀,稚子持金過鬧市,不動歪心不是人。”
“等到那三位哪天不在了,然後你在躋身十四境之前,只要跟吾洲打上照面,呵。”
陳平安點頭道:“會注意的。”
將來秘密遊歷青冥天下,除了瞞過白玉京,一定還要避開吾洲,絕對不能被她找到蹤跡。
陳平安可不想學那離真、懷潛。
被一個鐵了心要殺人越貨的十四境大修士盯上,再找上門,一旦毫無防備,沒有任何對策,後果不堪設想。
符籙於玄,合道星河。還是至聖先師親自為其‘開道’,故而於玄躋身十四境,幾乎是已成定局。
師兄左右。
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仙劍“萬法”。
皚皚洲財神爺劉聚寶。
昔年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
玄都觀,觀主孫懷中。青冥天下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人。
青神王朝,“雅相”姚清。斬卻三尸,再煉三尸。一旦收回三尸之時,極有可能就是躋身十四境之日。
朝歌,道號復勘,飛昇境巔峰,她如今是徐雋的道侶。
早年她曾經躋身過青冥天下十人之一,只因為閉關極久,就漸漸被遺忘,以至於之後數任宗主,從修行到逝世,都沒能見過這位女子祖師爺一面。
歲除宮的守夜人,暱稱小白。
“我家那個小白,在某種程度上,其實與姚清是有一定大道衝突的,姚清道號‘守陵’,小白所謂的守夜,準確說來,其實是一種‘守靈’。早年我讓他來倒懸山,弄了個鸛雀客棧,你覺得是為什麼?就真的只是為了幫我找回她?我既然一粒心神芥子,早就身在劍氣長城了,需要多此一舉嗎?”
“蘇子和柳七,如今都有了希望,就看誰能更早補缺白也留下的那個位置了,這場大道之爭,算是讀書人之間的君子之爭,雙方不必大打出手。”
吳霜降飲盡一碗酒,“只是可惜了陳淳安和梁爽。”
南婆娑洲醇儒,肩挑日月的陳淳安。
為了阻攔十四境純粹劍修的劉叉返回蠻荒天下,不惜一死。
可惜醇儒不跋扈,文章未能通天路。
外姓大天師梁爽,原本靠著水磨功夫,在某條道路上繼續前行,極有希望破境,結果刺殺周密不成,導致終生無望十四境。
兵家的崛起,勢不可擋。幽明殊途的鬼仙,神仙錢的流轉,飛劍傳信,鏡花水月。三教一家之外,諸子百家當中,也肯定會有人趁勢而起。
要不是禮聖的規矩在,諸子百家的歷代祖師爺,絕對不至於無一人躋身飛昇境。
而他們一旦躋身飛昇境,之後的合道之路,十分清晰,不用有任何其他的嘗試。
吳霜降突然問道:“與那個韋赦可有接觸?”
陳平安搖頭道:“只聽說,沒見過。”
原本打算下次遊歷皚皚洲,去拜會一下這位老神仙,跟皚皚洲劉氏和九都山一樣,都是必去的。
突然陳平安臉色古怪起來,吳霜降笑了笑,“離開浩然天下之前,確實跟韋赦打過一場,如今想來頗為後悔,不該對他雪上加霜的。”
皚皚洲的韋赦,自號別號取了一大堆,其中名氣較大的,就是那個“三十七峰主人”,是一位極負盛名的飛昇境老修士。
只是處境尷尬,類似蘇子之於白也,好像大道斷絕,走到了一條斷頭路。如今韋赦對於躋身十四境一事,似乎早已徹底死心。
韋赦最早是山澤野修出身,橫空出世,名氣之大,可謂一時風頭無二。
此人年輕時,在浩然九洲年輕一輩修士當中,號稱五百年間同境無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