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二十六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七)(第2頁)




謝狗。

之前小陌與陳平安提及它們這撥遠古存在,修為和戰力一事,擔任死士的小陌坦誠以待,說自己既不是殺力最大的那個,又不是防禦最強的,只是小陌可以肯定一事,自己的攻防都在前三甲。小陌因為剛剛與陳平安打交道沒多久,加上劍修的心性使然,所以當時仍然有所保留,沒有多說內幕,比如攻防兩道的各自前三甲,其實撇開自己佔據兩席之地,剩下的,並非四個,而是隻有三位,因為那個“謝狗”,同樣是攻守兼備的巔峰強者。

至於小陌與這位化名如今“謝狗”的道友之間,就又有一段故事很長的恩怨情仇了。

這大概也是小陌不願多說更多真相的緣由之一。

陳平安肩頭一沉,愈發身形佝僂。

是那青同再次搬出鎮妖樓主人的身份了。

片刻之後,各地依舊有劍光突兀亮起,又驟然消逝。

青同終於首次現出真容,狼狽不堪,一身血汙,身上傷痕,縱橫交錯,傷口不下十數道,白骨裸露,慘不忍睹。

年輕相貌,姿容俊美,雌雄莫辨。

只是青同再無山巔大修士的雍容氣度,顯得有些氣急敗壞,就站在陳平安不遠處,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稍微喘口氣。

青同的選擇,是對的。

小陌果然沒有繼續遞劍,那隻持劍之手,繞在身後,以示誠意。

容你在我家公子身邊休息片刻便是了。

陳平安看到青同的容貌後,一時間神色古怪。

按照避暑行宮的秘檔記載,古語梧雄桐雌,“梧桐”同長同老,同生同死。

而出身中土陰陽家陸氏的陸臺,便是千年難遇的陰陽魚之身。

當年也是陸臺陪著陳平安一起遊歷桐葉洲。

一位練氣士,卻天然恐高。

鄒子與劍術裴旻,都是陸臺的傳道恩師。

陸臺當年與自己分別後,會不會也曾被鄒子帶著來過這裡?

陳平安卻沒有與青同詢問此事,無所謂的事情了,陸臺也好,劍修劉材也罷,相信來年終有重逢之日,或是見面之時。

小陌朝那青同抬了抬下巴,示意你可以離開此地了。

青同一咬牙,遠遁離去。

等到第二次現身,青同一條胳膊已經被小陌斬斷,只是一個肩頭搖晃,青同便有又生出一條胳膊。

陳平安笑道:“還沒有想好措辭?這會兒是不是很糾結?既沒有把握胡謅騙過我,又沒膽子假傳至聖先師的旨意?只是不胡說八道,又要被小陌追著砍,就算一時半會死不了,可那道行折算,卻是一劍幾十年上百年的實打實損耗,別說一炷香兩刻鐘,恐怕只需要一刻鐘,就要跌境了吧?”

青同抬起手背,擦拭嘴角鮮血,“你就不怕我先拼著鎮妖樓毀於一旦,再跑去找坐鎮天幕的陪祀聖賢救命?”

陳平安從袖中探出一隻手,高高舉起,“去吧。”

青同咬牙切齒道:“至聖先師雖然不曾讓我捎話給你,但是至聖先師終究是來過此地的,千真萬確與我寄語一句,希望我能夠好好修行,你要是膽敢毀壞一座鎮妖樓,縱容一位出身蠻荒天下的飛昇境劍修,壞我大道……”

陳平安收起手,點頭道:“回頭我有空就去文廟那邊自行請罪,嗯,可以先找我先生,再找禮聖就是了。”

青同臉色陰晴不定。

你青同不是喜歡躺著享福嗎?

可以。

完全沒有問題。

先前趁著小陌劍光打破天地禁制之際,陳平安其實就以籠中雀加上井中月,飛劍傳信給那位老夫子。

與那位陪祀聖賢,有了一場君子之約。

請他幫忙務必瞞過自家先生,給禮聖傳信一封。

懇請禮聖,搬來半座劍氣長城。

至於功德折算一事,無非是個明算賬,禮聖和文廟那邊按照規矩走就是了。

在熹平先生那邊,關於陳平安這個名字的那本功德簿,該勾銷掉多少就是多少。

但是你青同的十四境,這輩子就都別想了。

說來可笑,陳平安這段時間以來,一直想著三教祖師散道之後,某些十四境大修士明目張膽的大開殺戒,或是針對飛昇境巔峰修士的暗中佈局使絆子。

不曾想陰差陽錯之下,自己倒是成了第一個攔阻他人躋身十四境的攔路人。

那麼你青同接下來在桐葉洲,是養傷一百年,還是一千年,或者一萬年,又有什麼區別?

只是這種事情,事已至此,就沒有必要開口了。

免得像是在威脅誰。

雖說代價有點大,但是收穫同樣不小。

一洲山河,很快就會可以氣運穩固。

而且以後縫補一事,就會順暢許多。

先有人和,就有地利,就有天時。

許多原本需要藉助青同的事情,自己就可以動手。

唯一的麻煩,估計先生得知此事後,會被自己氣得不輕吧。

不管了。

他媽的。

果然老大劍仙說得對,修行修行,不能總是那麼死板。

每個百年間,總要做一件根本無需講理的事情。

突然之間,青同神色微微訝異,不情不願打開一條山水禁制,如打開一扇門。

陳平安更是意外,因為那把先前離開這座天地的傳信飛劍,一閃而逝,直奔自己而來,陳平安只得將那道劍光收入袖中。

然後青同開始跳腳罵道:“陳平安,你個瘋子!王八蛋,真是鬼迷心竅失心瘋了,小時候腦子被門板夾了吧,損人不利己的勾當,做得這麼順溜,你就非要這麼針對老子,你要是真將那半座劍氣長城搬到這裡來,你到底知不知道後果,只要桐葉洲山河破碎一天,你接下來就要一天無法破境,做夢都別想了……”

陳平安微微皺眉,倒不是在意青同那點不痛不癢的罵聲,而是不知那位老夫子此舉用意何在,雙方明明已經敲定了那樁買賣。

青同的心湖中,似乎捱了一句罵,而且措辭絕對不算婉轉,故而青同一下子變得病懨懨的,直愣愣盯著那一襲鮮紅法袍,嘆了口氣,先關上那道門,然後猶猶豫豫,從袖中摸出兩張殘餘符籙,一張符籙,只是尋常的黃璽材質,另外一張是金色材質的珍稀符籙。

陳平安瞬間眯起眼,沉聲道:“小陌, 等下如果需要你動手,可以不計後果。”

原本打算恢復真身的小陌點點頭,繼續維持法相姿態,而且首次變成了雙手持劍。

青同以心聲說道:“你記性那麼好,肯定還記得這兩張舊符。”

陳平安面無表情。

當然記得。

一張是自己當年在飛鷹堡內,按照陸臺的指點,反畫陽氣挑燈符,變化而成的一張陰氣指引符。

而另外那張金色材質的符籙,符紙還是陳平安送給陸臺的,陸臺最終畫出了一張冥府擺渡符。

青同繼續以心聲與陳平安說道:“你沒猜錯,鄒子當年確實帶著陸臺找過我,鄒子除了為我留下一句不太吉利的讖語,還送給我這兩張殘餘符籙,說以後可能能夠幫我度過一劫,我覺得鄒子是在說笑話。”

陳平安點頭道:“就是個笑話,你不當真是對的。”

青同其實已經做好了死馬當活馬醫的心理準備,實在不行,就只能乖乖認命了。

拼了一座鎮妖樓不要,也要給這個陳平安和那小陌,一點顏色看看。大不了最後鬧到文廟那邊,各打五十大板。

青同猶豫了一下,說出一件小事,“鄒子當時身邊還帶了……一撥陰物孩子,說是讓我拿出些許功德,他有用處。”

陳平安問道:“然後呢?”

青同無奈道:“些許功德而已,又是鄒子的請求,我當然照做了。�


小陌是第一次看到自家公子,露出一種猶豫不決的神色。

很多年前與陸臺結伴遊歷,期間在那飛鷹堡下塌處,門外是條陋巷,是一條斷頭路,更是一堵佈滿屍骸的牆壁。

當時陳平安還沒有將那支名為小雪錐的毛筆借給鍾魁,那會兒畫符一道,可能都不能算是登堂入室。

陳平安最終還是一言不發,伸手握住那把夜遊劍,轉身離去,轉頭與那青同說道:“以後別讓我看到你。”

青同神情複雜,心中驚疑不定,這這傢伙當真就這麼走了?

小陌倒是懶得多想為何公子會改變初衷。

公子做事,總是對的。

青同猶豫了一下,喊道:“陳平安,你就不好奇為何我如此……不近人情?”

最後四個字,青同硬著頭皮,說得彆彆扭扭。

背對青同的陳平安,只是仰頭望向天幕處,沉聲道:“趕緊開門,不用送客了。”

他孃的你青同腦子呢,老子一轉頭,就是“重逢”,真是找砍。

青同繼續說道:“我自然是有理由的。”

陳平安轉頭笑道:“你就這麼喜歡節外生枝?”

青同被瞧得毛骨悚然,沉默片刻,只得拗著性子,試探性說道:“覆盤一二,閒聊幾句?萬一聊得投緣了,合作一事,不是沒得談。”

一來擔心雙方誤會太深,會被記仇。

青同其實不是想著什麼萬一投緣,而是萬一這傢伙腦子一根筋,出了這座鎮妖樓,繼續與那文廟夫子,商量搬遷半座城頭一事,如何是好?然後萬一那位小夫子又答應了?

再者,青同到底心有不甘,想要在某些事情上邊找回點場子,至於打架一事就算了,形勢不由人,苦頭吃飽,今兒這先後兩場架,尤其是後者,打得有點撐到了,現在還是心有餘悸。如果可以的話,你陳平安見不見我,到底無所謂,總之別讓我再見到你身邊那個“小陌”了。

陳平安想了想,笑著點頭道:“客隨主便,求之不得。”

抖了抖袖子,盤腿坐下,橫劍在膝。

陳平安就那麼當著青同的面,重新從袖中捻出一張白駒過隙符,懸停在身邊,用以計時。

青同看得眼皮子微顫,是該說這傢伙小心謹慎,還是絲毫不給自己面子?

見那小陌跟著落座,青同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坐在他們對面。

陳平安第一句話,就顯得殺機畢露,“桐葉洲,桐葉宗,杜懋的那座梧桐洞天,是你給的?”

青同顯然學聰明瞭,輸人不輸陣,沒好氣道:“當年你帶出藕花福地的那把梧桐傘,除了可以隔絕天機,還是四分之一個藕花福地所在,追本溯源,不也是從我這邊離開的物件。”

翻這種舊賬,有甚意思。

陳平安笑道:“沒有翻舊賬的意思,杜懋那檔子事,早就翻篇了。”

青同下意識看了眼小陌。

小陌微笑道:“不要用自己的腦子,揣度我家公子的心思。”

梧桐枝,自古就被譽為“鳳條”。

一分為四的藕花洞天,陳平安得到的那份,就是一把老觀主贈送的油紙傘,而傘骨正是梧桐枝。

而梧桐自古枝葉怕強風,怕樹根受澇。

眼前這個年輕劍修,身上道氣,若隱若現,從封姨那個臭婆娘那邊,沾染了大道氣息。

再者陳平安在不到半百道齡的修行路上,大道親水,而且絕對不是那種練氣士天適宜水法修行的那種。

如果說那個封姨婆姨的大道氣息,還算清淺。那麼冥冥之中,一位遠古雨師轉世的某份大道饋贈,雖說陳平安並未全盤接受,但是這對青同而言,就是一種深惡痛絕且無比忌憚的大道壓勝。

加上陳平安又是一名劍修,尤其他還是個在劍氣長城待了那麼多年的。

當年身上還背了一把陳清都的“劍氣長”。

如今陳平安這副皮囊,承載妖族真名,當然又與鎮妖樓天然大道相沖。

這麼多的理由疊加一起,讓青同對此人,如何親近得起來?

聽著青同的“訴苦”,陳平安點點頭,眯眼笑道:“言之有理,情有可原。”

這些理由都是理由。

但都不是那個真正的理由。

此刻在青同看來,眼前此人言語,毫無誠意可言。

讓青同又增添了一個不喜此人的額外理由。

像。

實在太像了!

眼前這個性情叵測的年輕劍仙,就像當年那個來自青冥天下的某位孫道長,後者曾經雲遊至此,故意隱瞞自己的玄都觀身份,就有了一場全然屬於對方有意為之的誤會,鬧了一場後,對方嘴上說著貧道胸襟如海,氣量高如山,些許誤會,何必計較,貧道豈會上心,青同道友你要是心有芥蒂,一直難以釋懷,可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青同道友要是這般小心眼,就別怪貧道做事情不大氣了……

孫道長臨行之前,也不直接說什麼,老道士只是有感而發,吟詩作賦一般,在樹下徘徊不去,拐彎抹角,唸叨著一些酸溜溜文縐縐的話語,什麼貧道返鄉之後,當在明月夜中,挑選良辰,移植一株碧梧於自家道觀庭院中,此樹皮青如翠,葉缺如花,華淨妍雅,可謂珊珊可愛,吾輩行其下者,衣裾盡碧,春冬落葉,以求日頭暄融之樂,夏秋蔭涼,可蔽炎爍蒸烈之苦,其樂無窮……

一位青冥天下道門劍仙一脈的執牛耳者,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人,那位老觀主所謂的移植一株碧梧,怎麼可能只是揀選一條纖細枝丫,當然是無異於讓青同自個兒砍下一條胳膊了。

所幸當年還有那位純陽道人在場,幫忙緩頰,才算替青同免去一樁天災人禍。

青同再次以心聲說道:“鄒子當年離開這裡,交待過一件事,說讓我將來為某人勘驗道心,至於結果如何,觀感如何,都不用告訴他。至於某人是誰,只說我到時候一見便知。”

“某人?”

陳平安疑惑道:“我當時揹著那把‘劍氣長’,你就沒有一直盯著我?不是明擺著的事情?”

青同無奈道:“不管你信不信,在我眼中,你當年身邊是沒有那陸臺的,甚至許多我自以為看到的景象,都是一連串鄒子故意讓我看見的假象,那才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一葉障目,至於鄒子是怎麼做到的,我不清楚。我是這次看到你之後,才察覺到不對勁,趁著你先前行走在那些幻境畫卷中,我立即著手進行了一番大道推演,倒推回去,才得到了這個……可怕的真相。”

陳平安看上去半信半疑。

不過青同這個理由,不管真假,倒是勉強能算個過得去的藉口。

讓小陌恢復真身。

青同如釋重負,一揮袖子,從滿地金黃落葉中揀選出其中十二片葉子。

懸停在身前,雙指併攏,輕輕抵住其中一片落葉,向前一劃,飄向陳平安那邊。

每一張落葉,都是一座類似光陰長河的走馬圖。

各有關鍵所在。

下棋。呂喦,黃粱一夢。大旱,官員祈雨。郡守治水,兩根燈芯。戰主不願半渡而擊,仁義。才子佳人姻緣,老和尚,小沙彌。

騎馬老嫗,中元節,幽明殊途。一地神靈,山盟海誓。一處脂粉氣略重的花國秘境。身為國君。得道之士,光陰倒流。買餅。

青同神色認真起來,略帶幾分緬懷,緩緩道:“昔之得一者,其實屈指可數。”

“天地得一,各以清寧。神得一以靈,是為神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其中光陰長河,與為練氣士所用的天地間靈氣,皆從神靈死中屍骸而生。”

“天下術法神通,就像一棵倒映在水中的大樹,各有枝幹脈絡,是為後世的道統法脈,每有開花結果,即是得道之士。”

聽到這裡,小陌呵呵一笑。

你擱這兒王婆賣瓜自賣自誇呢。

真有本事,怎麼連我幾劍都接不下?何況自己都未用上任何一把本命飛劍。

青同氣不打一處來,惱羞成怒道:“這個比喻,又不是我說的。”

小陌伸手輕拍一下橫放膝蓋上邊的綠竹杖,示意對方說話不要那麼大聲,自己膽子小,經不起嚇。

陳平安問道:“你所謂的‘屈指可數’,是指誰?”

青同說道:“當然是遠古歲月裡的‘天下十豪’!”

陳平安神色自若。

可其實卻是陳平安第一次聽說此事,避暑行宮從無記載,文廟一樣沒有,自家先生,學生崔東山,連同身邊小陌,當年的老大劍仙,師兄左右,誰都沒有提及此事。

可惜青同接下來只提及了其中一部分“名單”。

原來在那上古歲月,在水火之爭和登天一役發生之前,曾有天下十豪。

無一例外,成聖如神。

十位出身不同的修道之士,相互間並無名次高低之分。

其中有三教祖師。

兵家初祖。

世間第一位修道之士。

還有一位當之無愧的天下劍道魁首。

練劍資質最好,修行破境最快,飛劍數量最多,且品秩最高。

這些存在,實力如何,其實只看那幾個“候補”就清楚了。

候補數量較少,總計只有四人。

分別是劍修陳清都,小夫子,白澤,以及開創符籙一道的三山九侯先生。

當青同說到陳清都的時候,忍不住看了眼對面的那個人模鬼樣的年輕人。

當初同為劍修的兩位,陳清都與那位劍修魁首的關係,其實有點類似如今武學道路上的一場青白之爭,陳平安跟曹慈,前者始終在追趕後者。

最終天下劍道最高者,還是後來者居上的“候補”陳清都。

青同繼續說道:“上古時代,水火之爭,殃及天地,使得天柱折,地維絕。”

“對於當時的芸芸眾生而言,當然是一場災殃,但是與此同時,對於所有僥倖逃過一劫的有靈眾生,尤其是修道之士而言,卻是一場……”

青同停下言語,似乎在想一個形象的比喻。

陳平安便接話道:“否極泰來,莫大機緣。就像後世莊稼地的火燒和翻土,靈氣充沛,就像從貧瘠之地轉為肥沃之地。”

青同點點頭,“天道傾斜,日月星辰的移動規矩,隨之愈發彰顯,地勢不平,天下五湖四海,人間水潦塵埃四起,皆是倖存者的修道機緣。”

而鄒子上次送給青同的那句讖語,正是“地陷東南,天傾西北。”

青同感嘆道:“在此之後,術法有成的得道之士,各自佔據一地。”

再次醞釀措辭,等到片刻之後,青同終於替這些遠古歲月裡的證道之人,給出一個氣魄極大的說法。

“吾為東道主。”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道卻是以損不足奉有餘。”

“故而道祖有言,孰能有餘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

“如今山上宗門、仙府,不管門派大小,祖師堂那邊都有供奉一職,這就是供奉這個身份的大道根祇所在,寓意‘行供奉之事,以禮敬天地’。只是現在絕大部分的山上供奉,那幫譜牒修士,誰還知道這個,就算知道了,又有幾個會當真。就算有誰願意當真,道之日薄西山,餘暉中的行人過客,又能做些什麼。”

“所以你之前說以人道之法,要為桐葉洲縫補山河,陳平安,換成是你,此刻回頭再看當時言語,會不會覺得可笑?”

結果對方直接來了句,“道祖所謂的天人兩道之分,與儒家宗旨是不一樣的,你覺得哪個可笑,還是兩者都很滑稽?”

青同頭皮發麻,一時語噎。

你大爺啊,這都能扯到道祖和至聖先師?!

青同差點沒被嚇得趕緊起身,先模仿儒生作揖,再行道門稽首。

一時間氣氛就比較尷尬了。

青同終於想起一事,收起鎮妖樓的所有道韻。

小陌毫無異樣。

但是陳平安卻逐漸恢復一襲青衫的原本相貌。

青同這才說道:“天地生人,本就是一個錯誤。至於那些各行其道的聖人,就像陸掌教所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陳平安笑道:“還來?”

你青同不是擅長几手大符嗎,符籙氣象那麼大,不如直接往我身上貼張舊天庭共主的標籤?再把三教祖師喊過來瞧瞧?

之後陳平安伸手指了指那張白駒過隙符,示意對方珍惜光陰。

青同便有幾分悻悻然神色。

陳平安看到青同這番姿態,沒來由一個神遊萬里,就想起了人性一事,以及練氣士的陰神出竅和煉就陽神,算不算青同所謂的某種“天道傾斜,日月彰顯”?

不說那個被小天君楊凝性斬三尸而出的“楊木茂”,只說老真人梁爽的陰神出竅遠遊,還有近在眼前的小陌目前狀態,當然還有學生崔東山。

差以毫釐,失之千里,道心的差異,會帶來性格的偏移。

唯一的例外,大概只有鄭居中了。

青同雙指一劃,那片梧桐落葉一閃而逝,重新飄落回眾多落葉中,再將第二片落葉推給陳平安。

青同好奇問道:“在那邯鄲道旁客舍中,你為何不去確定那呂喦的真假?”

之前在第一幅畫卷幻境中,陳平安撇下小陌,獨自去往道路,毫不猶豫就打翻書箱,書籍空白。

依葫蘆畫瓢的事情,很簡單就能做成。

只需讓那小陌朝 那客舍老道遞出一劍,便知真假。

陳平安說道:“對待修行路上的前輩先賢,我們這些大樹底下好乘涼的晚輩,走在他們開闢出來再踩踏結實、愈發平坦的陽關大道上,當然要由衷敬重幾分,何況還是晚輩神往已久的呂祖。”

青同神色彆扭。

陳平安說道:“當然遇到一些為老不尊,尤其是喜歡倚老賣老的,客氣一番,意思意思,該有的禮數到了,就不用太客氣,畢竟都是修道之人,年紀和道齡,當不了飯吃。前輩以為然?”

小陌微笑道:“青同道友在這個時候,就應該答一句‘深以為然’。”

年輕隱官立即唉了一聲,尾音上揚,“怎麼跟又是道友又是故友的青同說話的。”

小陌點頭道:“下次注意。”

青同可不想有什麼下次,立即轉移話題,“你們離開此地後,等到宗門慶典結束,不妨直奔呂祖家鄉所在的黃粱國,按照老觀主的說法,那部劍訣,大道直指金丹。”

見那陳平安似乎沒什麼興趣,青同繼續好言相勸道:“此事不算強求,既然呂喦都直說了,那麼你就已經是有緣人之一,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說到這裡,青同只覺得彆扭萬分,只得打住話頭,換了個說法,“你們仙都山,是一座劍道宗門,如果能夠得到這份機緣,再加上你得自埋河祈雨篇的道訣,相信落魄山和仙都山在未來兩三百年之內,地仙數量,可能說是雨後春筍的景象,有點誇張了,但是比起中土神洲的一些頂尖宗門,無論是數量,還是成色,都不會相差太多。



陳平安笑道:“浮萍聚散,一切隨緣。”

之後陳平安補了一句,“夢醒之時,黃粱未熟。真真假假,好好壞壞,說不準的。就像此時此刻,你青同如何確定,自己不是還置身於鄒子給你製造的幻境天地中?”

青同笑了笑,顯然是覺得這種無稽之談,交給那些憂天之輩去自擾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