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六章 吾為東道主(六)(第2頁)
陸沉見此情景,嘆息一聲,“與道有緣,與我亦然,難怪貧道會被你一線牽引至此。”
對待修行一事,山上尋常的仙府門派,看中實打實的修行資質,畢竟萬法無常,福緣一事太過虛無縹緲,難以揣度,但是對久在山巔的大修士而言,卻是重視緣法大過資質。
而眼前這個孩子,就是無修行資質,卻有一份慧根,就像曾經某人的境況,後者本命瓷一碎,等於手中無碗,就接不住東西。
陸沉重新蹲下身,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孩子答道:“只有個姓,沒有名字。姓葉,樹葉的葉。”
“好姓氏,一葉浮萍歸大海,果然我們仨,都有緣分。”
陸沉笑道:“至於有姓無名一事,有好有壞,不用太過傷心。我認識一個朋友,他那才叫慘,長得那叫一個相貌堂堂,學問才情也好,修行更是厲害。孫道長是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人,此人卻是板上釘釘的墊底第十一人,湊巧次次都不用入榜,跟那雅相姚清是至交好友,他給自己取了一大堆充滿仙氣的道號,比那皚皚洲韋赦只多不少,你猜他的本名是什麼?”
孩子搖搖頭。
陸沉捧腹大笑,“叫朱大壯。”
孩子看著那個年輕道長笑得都快喘不過氣了,也不知道有什麼可笑的,有個這樣的名字,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再說了,好歹有名有姓的,多好的事情。
至於那些聽不懂的內容,孩子覺得像是在聽天書呢。
陸沉好不容易停下笑,揉了揉肚子,“不過如今曉得他這個名字的人,不多了,貧道湊巧就是其中之一。”
此人是市井屠子出身,登山修行之前,便有句口頭禪,活夠一百年就可以殺了吃肉嗎?
等到此人得道,身居高位,也還是個秉性難改的火爆脾氣,遇到不順眼的人,不痛快的事,不過是將“百”字修改成了“千”。
而且與人切磋道法的方式,在青冥天下都是那邊獨一份的,要麼你打死我,要麼我打死你,就是他選擇先站著不動,任由對方轟砸術法,直到靈氣耗竭,徹底技窮了,他才動手。而且只要對方不點頭,他就不動手,所以有一場架,打了足足三百年,前者開始只是個仙人,硬生生在鬥法途中,打成了一個飛昇境修士,結果到最後,三百年的朝夕相處,如影隨形,就那麼被硬生生逼瘋了。
饒人不是痴漢,痴漢不會饒人。
陸沉撿了一根樹枝,絞腕畫符,筆搖散珠。
神意出塵外,靈怪生筆端。
陸沉一邊“鬼畫符”,一邊隨口問道:“知道自己是個傻子嗎?”
孩子視線低斂,神色黯然。
只聽那位年輕道長安慰道:“哪有傻子知道自己是個傻子的道理,你自己想想看,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之前被某人路過此地,給孩子輕輕一拍後背,幫忙拍散了那些不堪重負的“舊賬”,如老黃曆翻篇一頁。
孩子好像就一下子開竅了。
陸沉丟了樹枝,拍拍手掌,微笑道:“傻子大致分兩種,都可以視為‘白痴’,首先聲明,與你說好了,這不是一個貶義詞,也不是一個褒義詞。聽不懂褒義貶義的意思?那麼往簡單了說,就是沒什麼好話壞話的區別,就只是一句家常話。”
“一種就是以前的你,迷迷糊糊,就像獨自做夢,這場夢,只有你自己知道,對夢外人事,就一無所知了,所以會被夢外人,當做一個傻子。”
“還有一種白痴,就是修道之人,也就是書上所謂的山上神仙了,他們為了證道長生,追求壽與天齊,不得不摒棄了我們生來就有的七情六慾,與之交流者,唯有天地,只有道法,再不是身邊人了,在貧道眼中,這屬於一場天下共夢中,所有人都在做同樣一個夢。既然是生而有之,那麼摒棄情慾,此事即是‘天予不取’,當然了,也有人視為一種還債,唯有債務兩清,才能清清爽爽迎接‘天劫’,因為在這些人看來,破境的天劫,就是老天爺放租多年,要收取利息的。”
所謂的天生道種、仙胎,幾乎都有一種共性,那就是……不近人情。
許多自幼就登山修行的,身上多多少少,都帶有這份仙氣,眼神是冷的,氣質是冷的,骨子裡是冷的。
遠離紅塵,離群索居,在那方丈之地,或一張小小的蒲團,或一座小小的心齋,修個金枝玉葉,煉個肝腸如雪。
能夠將天下修道之士說成都是“白痴”的,估計真就只有陸沉說得出口了。
反正從來不怕被打。
陸沉挪了挪屁股,又將先前丟出的樹枝撿回來,在地上寫了一個字,“郎”,稍作猶豫,又添了一個字,“覺”。
陸沉笑問道:“你覺得哪個字更有眼緣?”
孩子神色認真,低頭看著那兩個字,不願說謊,抬頭後,一臉難為情道:“看著都好。”
又認得兩個字了。
陸沉哎呦喂一聲,笑道:“很好很好,名字就是葉郎,將來踏上修行路,連道號都有了,就叫‘後覺’。”
都是槐安未醒人,只看大夢誰先覺。
“睡覺之覺,覺醒之覺。不同口音,一個字,兩種意思。”
陸沉拎著樹枝,指了指那個“覺”之,微笑道:“只憑這個字,咱們就要給老祖宗磕一千個響頭。”
看著眼前這個孩子,讓陸沉很難不想到那個泥瓶巷少年吶。
想必對他們來說,清明節上墳,中秋節賞月,大年三十年夜飯,都是三大心關吧。
陸沉嘆了口氣,“江山風月,本無常主,今古風景無定據。只有古樹,只見大樹。我們又何曾聽說古草,見過大草?”
“草木秋死,松柏長存,這就是命。芝蘭當道,玉樹生階,這又是命。人各有命,隨緣而走,如一葉浮萍入海。”
孩子眼神熠熠光彩,聽是全然聽不懂的,只是覺得聽著就很有學問,好像比村塾裡邊的教書先生還要有意思,故而十分仰慕,輕聲問道:“道長,你懂得這麼多,當過學塾先生吧?”
陸沉連忙擺手,“當不來,當不來,我比你好不到哪裡去,你只是在家鄉蹭吃蹭喝,我不過是在異鄉騙吃騙喝,道法淺薄,豈敢以先生自居。”
如果只是傳道授業解惑的那種先生,當然不是陸沉當不來,只是不屑為之。
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各有主人,只有三掌教陸沉,幾乎從不為誰傳道,喜歡走門串戶,去別處旁聽。
偶有例外,可惜不足為外人道也,卻是那頭戴蓮花朝北斗,吾為星君說長生。
只是陸沉對“先生”一語,自有註解。三花聚頂僅是真人,五氣朝元才是天仙。先生?卻是“先天地而生”吶。
孩子問道:“道長叫什麼名字?以後我能不能去找道長?”
受人恩惠,總是要還的,能還多少是多少,而且只能多不可少。
至於這個道理是怎麼來的,孩子從沒想過,也未必會去多想。
陸沉會心一笑。
何謂道,何為理?就是我們腳下行走無形之路,口不能言卻為之踐行之事。
所說與人說道講理,才會那麼難,只因為道不同不相為謀。
陸沉笑道:“我的名字,可就多了,買櫝還珠的鄭人,濫竽充數的南郭,‘遍身羅綺者’的羅綺,‘心憂炭賤願天寒’的幸憂,‘十指不沾泥,鱗鱗居大廈’的陶者,不過今天呢,貧道的名字,就叫徐無鬼,大年三十嘛,很快就要辭舊迎新了,討個好兆頭,希望天下再無一頭孤魂野鬼,天外天那邊也無一物,生有所依,死有去路。而且徐無鬼這個名字,是貧道編撰的某本書上的一個人物,曉相術,精通相馬,最擅長挑選千里馬了。農夫下田,商賈掙錢,徐無鬼相馬,都要起早。”
孩子被年輕道長的這番言語,給結結實實震驚到了,“徐道長還寫過書出過書?!”
村塾先生們都只能教書呢。
陸沉洋洋得意,揉了揉下巴,笑眯眯道:“好說好說。”
遙想當年,有一種差不多的眼神,原來道長除了擺攤算卦坑錢,還會開藥方?
可能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不堪回首的書簡湖,大概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條徘徊不去的泥瓶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