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四十五章 如此護道(第3頁)


如果將文廟視為浩然天下的一家之主,那麼家長裡短,雞毛蒜皮,手心手背,都是為難事難為人。

萬年之前的那撥“書生”,為何一個個氣概凌雲,萬年之後的讀書人,又為何多酸儒腐儒而少醇儒,即便是飽讀詩書的碩儒通儒,好像也少了幾分豪傑氣?道學先生多聖賢少。

陳平安看似神色平靜,但是至聖先師卻拍了拍年輕隱官的肩膀,“我們那位小夫子,早就習以為常了。有朝一日,你要是能夠與他私底下談心,能夠從他那邊聽到一句倒苦水的言語,就算你的本事,試試看,一定要試試看。畢竟整整一萬年了,我都未能聽到他的半句牢騷話。”

呂喦面帶笑意,詢問道:“陳平安,你不會真的將那筆賬,追本溯源,算到至聖先師和亞聖頭上吧?”

陳平安無奈道:“當然不會,我腦子又沒病。我相信亞聖的初衷。”

“未來之事不可知,就算是三教祖師,也不敢說未來一定如何,只能儘量爭取將世道推向一個好的大方向。這是其一。”

呂喦摘下腰間懸掛的葫蘆瓢,仰頭喝了一口酒,“如果不做一個必須的了斷和切割,就會變成天下皆錯,好像世間無不錯之人,無不錯之事。這是其二。”

呂喦望向小陌和青同,笑問道:“是不是換成很多人,會鑽牛角尖,計較起來,真會覺得錯在至聖先師和亞聖,或者說怎麼都得算他們一份過失?”

小陌猶豫了一下,說道:“肯定會有吧。”

青同說道:“很多。”

呂喦點頭說道:“世道沒有那麼好。”

陳平安說道:“世道也沒有那麼壞。”

呂喦撫須而笑,“所以要修道。”

純陽道人此時所謂的“修道”,可就不是單單是指練氣士的修行了。

而是另有所指,人心匯聚而成的世道,有人願意鋪路搭橋,修補道路。

至聖先師笑道:“陳平安,既然後知後覺了,是不是就不用與我問那個問題了?”

作為執行者或者說一顆關鍵“棋子”的陳平安,放棄那個圍殺陸沉的選擇,那麼作為佈局者的師兄崔瀺,會不會感到失望。

陳平安默然點頭。

雖然自己心中早有答案,可既然至聖先師在身邊,能夠驗證心中所想,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

按照至聖先師的提醒,作為小師弟的陳平安,已經在無形之中,幫助禮聖和整個浩然天下,消弭了一部分“天災”。

即便將來有那兩船對撞的一天,但是因為沒有了託月山和仙簪城,這就讓登天周密不得不稍微繞路。一兩步的偏移路線,對於浩然人間而言,可能就是減少數以千萬計的傷亡。

這就讓浩然天下和中土文廟必須承這個情。

崔瀺同時好像在與道祖說一個道理。

道祖,你在散道之前,就不要任何的多此一舉了。

做好你們三位的天上身前事,至於天下的身後事,拭目以待作壁上觀即可。

陳平安一個不惑之年的年輕劍修,尚且有此魄力,要以純粹劍修身份問劍白玉京。

就讓你道祖眼中的那些小輩,去堂堂正正接劍一場,雙方各憑本事,生死自負。

弱化周密有可能的未來“天下”之舉,更多保存文廟底蘊和分擔禮聖肩頭壓力,提醒道祖不用太過護著白玉京,更別刻意針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一舉三得。

至聖先師笑道:“崔瀺是什麼人,肯定早就知道你會做出什麼選擇,雖說此舉,可能不符合他繡虎的事功學問。”

“可你又不是崔瀺的學生弟子,而是他的小師弟。”

“所以這算不算是文聖一脈的首徒,與小師弟的一場聯手……問劍?”

與齊靜春,聯手打過了蠻荒天下和文海周密,又開始與你陳平安,先算計陸沉,再針對白玉京?

至聖先師繼續說道:“別忘了,即便撇開那個最終結果不談,且不說那鄭居中和吳霜降一起出手會如何,一旦你們這些劍修選擇出劍了,你以為當時那場圍殺成功與否,重要嗎?就算圍殺陸沉失敗,也是極其影響深遠的一個結果,因為最關鍵的,是你們這些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修,一旦與人結仇,就會格外記性好。”

齊廷濟是一位城頭刻字的劍仙,寧姚更是五彩天下共主,陸芝也大道可期,刑官豪素就絕對不會去青冥天下。

這對於未來的青冥天下來說,就是內憂之外,猶有外患。

如果有了這場廝殺,對浩然天下一向觀感不佳的陸芝,將來五彩天下再次開門之時,她肯定會選擇去往飛昇城,在那邊煉化本命劍“北斗”,而刑官豪素多半會選擇同行,手刃那位中土飛昇境修士後,既然大仇已報,那麼對“刑官”身份頗為愧疚的豪素,向來有仇報仇,有恩報恩。再者對於豪素這種劍修而言,問劍白玉京本身,就是一種不小的誘惑。

北俱蘆洲的劍修,曾經做出過跨洲遠遊皚皚洲的壯舉。

那麼五彩天下的劍修,一樣做得出跨越天下趕赴青冥天下的行徑。

在這之前,那些已經遷徙去往五彩天下的白玉京道官,會是什麼下場?

而白玉京在五彩天下的佈局,幾乎是餘斗的某種大道之一。

這就不光是崔瀺算計青冥天下了,連那五彩天下的未來大勢,一併被繡虎隨手囊括其中。

故而本該是一舉四得。

可既然陳平安選擇放棄圍殺陸沉。

就是隻有一舉三得了?

未必。

至聖先師微笑道:“哪怕你沒有按部就班行事,與此同時,崔瀺就會讓主動放棄這個選擇的泥瓶巷陳平安,更加難以釋懷。此生修行,報仇之前,豈會豈敢豈能懈怠片刻?”

陳平安在恍惚之間,好像解開了某些禁制,剛剛記起了一些往事。

當時在劍氣長城重逢。

不人不鬼模樣的年輕隱官躺在地上,陣陣看著夜幕裡的漫天風雪,難得埋怨了一句。

閒聊之後,陳平安只記得自己是以狹刀斬勘駐地,自己站起身的,原來不是,是師兄篡改了自己的記憶?或者說是分出兩條光陰長河,見到了兩個崔瀺?最終其中一條光陰長河支流的畫面,被師兄以某種秘法封禁起來?

因為此刻陳平安想起的,是城頭之上,師兄崔瀺神色平靜,彎腰低頭,伸出一隻手,將自己拉起身。

最後崔瀺坐在牆頭上,雙拳虛握,輕輕放在膝蓋上,目視遠方。

陳平安就坐在一旁,轉頭看著那個……滿頭白髮的儒衫老人。

“提醒一句,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

“我崔瀺做的所有事情,天下人理不理解,是你們的事情,跟我無關。”

“你之所以是例外,讓我多餘提醒一句,因為你是先生的關門弟子,所以你必須理解,就算今天不理解,也要假裝理解。”

陳平安苦澀道:“我還以為會說一句‘以後也要理解’。”

崔瀺微笑道:“以後?怎麼個以後,是一萬年,千年百年十年?還是後天?明天?”

陳平安沒辦法給出答案,做不到的事情不作保證,保證過的事情就一定做到。

所以陳平安只是解釋道:“我只是好奇少年時的崔師兄,就是崔東山這個樣子嗎?”

崔瀺搖搖頭,眯眼而笑,輕聲道:“少年時啊,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想得比他少些,也沒有他那麼……皮。”

陳平安沉默許久,輕聲問道:“就不去見見先生?”

崔瀺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沒有說話,沒有答案。

好像就是答案。

先生有錯在先,但先生還是先生。所以方才崔瀺稱呼陳平安,是那句“你是先生的關門弟子”。

好像同時回答了陳平安的另外一個問題。

可先生不來見我,我就不去見先生。

天下人不理解我,都與我崔瀺無關,但是先生不理解我,學生無怨言,但是我心中有怨氣。

這一刻的儒衫老人,彷彿就是昔年的少年,所以才會與先生慪氣。

陳平安能夠記起的,就只有這麼多了。

肯定還有一些對話,但是都記不起了。

“天地間還有比仇恨和憤怒,更能讓人咬牙前行的事情嗎?”

至聖先師伸手指了指天幕,“萬年之前的我們,就是這麼一步一步走上去的。”

那麼作為昔年文聖首徒的崔瀺,就是要讓文聖一脈的陳平安,不僅僅是止步於什麼問劍白玉京,而是要再走一趟登天之路。

新人走舊路,是為推陳出新。

有我崔瀺護道,你們知道又如何,別攔,否則後果自負。

至聖先師笑道:“純陽道友,願意被如此護道嗎?”

呂喦搖頭笑道:“免了免了,要是貧道年輕時就攤上這麼個師兄,道心稀碎好幾回了吧。”

至聖先師問道:“不管怎麼說,崔瀺畢竟都沒有跟你商量半句,心中會有怨氣嗎?”

“當然會有,只是重逢離別都太匆忙,好像就忘記說了。但是……”

陳平安怔怔出神,停頓片刻,輕聲說道:“始終被他人寄予希望,會讓自己覺得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