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四十六章 棋高無輸(第3頁)


因為小師兄曾經收起過那位道號“純陽”的道士,說那是一個道法極高的得道真人,只要他想,就能夠‘朝遊浩然暮青

冥’,一天之內遊遍兩座天下。

鎮妖樓。

“崔瀺是用環環相扣的一連串謀劃,期間摻雜有許多的陰謀,彙總成為一個正大光明的陽謀。陸沉想得多一些,至多就是不用死,至多。可只要陸沉稍稍想得少一些,少一絲一毫,就會徹底身死道消,沒有任何懸念。如此一來,餘鬥,白玉京五城十二樓,整個青冥天下十四州,就都要不太平了。”

至聖先師說道:“鄭居中的收官手段,現在還未真正顯露出來,以後你就會感觸更深的,說實話,如果不是禮聖曾經找過鄭居中,雙方開誠佈公論道一場,可以確定這位魔道巨擘的最終追求,跟周密是大道背離的,否則我在散道之前,肯定要親自走一趟白帝城。”

陳平安說道:“崔師兄無私心。”

呂喦搖頭道:“只是私心與良心兩相契合,並非崔瀺全無私心,私慾無礙天心而已。 ”

陳平安點點頭,沉默片刻,“很難。”

至聖先師轉頭望向青同,“聽到沒有,這就叫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這才是溝通,何謂言語落在了實處,就是落在了他人心上,此即天地間的第三座橋樑,第一座在天上,勾連無數星辰,第二座在天地間,是那飛昇臺,第三座就在人間,無處不在,在所有修道之士的心中。”

“都說修行一事,是悖逆天道的,至少在純陽道友看來,則不盡然,欲想地仙不被天仙辱,便需人心不比天心低。”

“這也是貧道一腳踏入門檻後,偶有所悟,在那之前,貧道修道數千年,只是奔著‘開天門’一事而去。”

呂喦撫須而笑道:“說來可笑,其實此理,貧道當年結丹之時,就已經自認‘明悟’,不曾想到頭來,三千寒暑過後,才意識到自己尚未悟得透徹。”

至聖先師微笑道:“這與當年蘇子自稱‘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臺’,是一個道理,某個道理早就懂了,甚至都是自己說出口的,卻未能真正做到,那麼這個道理,就不是道理了嗎?對了,純陽道友,聽亞聖說,青冥天下那邊曾經有一位手持紫竹杖的雲遊道士,曾有一篇心藥道訣付與歌詠,在那邊廣為流傳?傳聞還有數位白玉京天仙專門對其註解訓詁,作為傳道課業之一?”

呂喦自嘲道:“年輕氣盛,炫技之舉,貽笑大方。”

“純陽道友,臉皮這麼薄,既然如此,那就我來代勞好了。”

至聖先師緩緩道:“天生萬物,惟人最靈,非人能靈,實心是靈,百骸之君,香火神主。無事多登三寶殿,以心治心,降心猿馴意馬,此身不朽。崽賣爺田心不疼,心隨欲行,道壅塞靈蒙塵,此身亦傾。君子不欺暗室,以方便濟物,以陰騭格天,人自愛則鬼神敬,自助者天道助之……四生六道,有感必孚。三界五行,無求不應。人心得治,天地清寧……天神地祇,居中之人,修真得道,能識人者為神,能自識者為仙,既生此念,即是修行,已有此心,便是道友,雖不見吾,猶見吾也。”

至聖先師很快就轉回先前話題,“對待修心一事,不是門檻不高,而是不夠高,這就是崔瀺事功學問的厲害之處了,也恰恰是弊端所在。”

“事功學問的極致,是那‘無一物無一人無一事不可為我所用’,假若如你所說,身懷利刃殺心自起,誰敢保證自己事事不會公器私用?”

“故而無論是書簡湖的自找苦吃,還是在劍氣長城放棄圍殺陸沉,崔瀺其實都是在告訴我們幾個老傢伙一個道理,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陳平安,與我崔瀺不是一種人,你們要是這都不願意放心,那我就要讓你們真的不放心了。”

崔瀺自年少時,就是一個極為內秀的讀書人,好像一輩子幾乎就沒有說過任何豪言壯語。

去那“奉饒天下先”的白帝城,也只是與鄭居中對局彩雲間,黑衣青年執白,默默下棋落子而已。

昔年陪著不再是陋巷老秀才的先生,一同雲遊四方,倒是說了一些落在旁人耳中極為刺耳的言語,但是對於崔瀺來說,估計也就只是一些愛聽不聽的平常話了。

唯一一句被崔瀺訴諸於口、與豪言壯語沾邊的話語。

大概就只有以大驪國師身份,在那屋內的一句“願挽天傾者,請起身”。

至聖先師玩笑道:“陳平安,你看看,要不是我提醒,就又要過期不候了。”

先前要不是陳平安一個衝動,臨時起意,不管不顧就要走一趟五彩天下去見寧姚,陳平安是到了天幕門口,才知道禮聖早就與陪祀聖賢打過招呼了,那次遊歷可以不用消耗文廟功德。

見陳平安欲言又止的樣子,至聖先師說道:“矯情了不是,你一個晚輩,與禮聖瞎客氣什麼,多學學你先生,該是我老秀才的功勞,我也不多佔半點,但是膽敢欠我一絲一毫,我可就要在文廟裡邊叉腰開罵了啊。”

“讀書人不要死要面子嘛。你自己不也與青同道友說過,人不能被面子牽著走。”

陳平安笑道:“其實這個道理,最早是李槐說的,我只是借用。”

至聖先師點頭道:“是個死讀書卻不讀死書的孩子。”

陳平安會心一笑,至聖先師對李槐的這個評價很高了。死讀書,是說李槐求學勤勉,不讀死書,是說李槐讀書終有所得,沒有白讀聖賢書。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想起當年李槐在落魄山上的一番無心之語。

好像是與裴錢各自搬出家當,來了一場“文鬥”,比拼誰的“麾下兵馬”更多。

在這件事上,雙方極有默契,歷來都是以量取勝,至於品秩什麼的,從來不管。

至聖先師突然笑了起來,“也難怪老瞎子會一眼相中李槐,當年這傢伙修行資質多好,天底下那麼多的駁雜術法,他學什麼就是什麼,唯獨就是個讀書死活不開竅的,翻書不少,反正那會兒書籍也少,都被他看遍了,偏偏讀不出一個本命字,當不成我們‘書生’,當年把他氣了個半死,又死要面子,就乾脆自己跑去編書了。”

鎮妖樓內,頓時出現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古怪氣息,古意蒼茫,遮天蔽日。

至聖先師揮了揮袖子,笑呵呵道:“我就是在晚輩這邊,隨便聊幾句家常話,你還說自己不是‘死要面子’?”

陳平安依稀可見,天地內,出現了一位姿容極其俊美的年輕男子,腳踩那棵梧桐樹所掛明月之上,雙手負後,雖然眼眶空洞,卻像是在死死盯著至聖先師,面有不悅神色。

呂喦頗為意外,至聖先師並未稱呼那位前輩的真名,光是一個“老瞎子”的稱呼,怎麼會讓其心生感應,直接跨越天下而來?

“在我這邊,打狗倒是不用看主人,不用多想,就是字面意思。”

那個“年輕人”望向陳平安,扯了扯嘴角,“我那徒弟挑朋友的眼光不錯,歡迎你以後做客十萬大山。”

聽聽,都懶得說年輕隱官半句好,就是隻說自己徒弟的眼光。

陳平安抱拳還禮。

對方身形一閃而逝,退回十萬大山。

陳平安小有意外,原來這位如今身形枯槁的老前輩,年輕那會兒,相貌如此之好?

至聖先師笑著解釋道:“這傢伙是分出一部分道韻神意,轉嫁在了‘李槐’二字之上。”

也就是說,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誰心中不小心念叨到了李槐的名字,修士的道法、境界越高,都越會被他瞬間知曉。

若誰對李槐有那殺心歹意,嘖嘖,下場可想而知。

招惹到了那位落寶灘碧霄洞主,那就要小心“天時”變化了。

那麼惹了這個老瞎子,可就要小心再小心那種“地利”之變了。

這還只是兩位老十四境修士的一部分大道根本,故而只是他們的本命神通之一。

至聖先師笑道:“算不算虛驚一場?”

畢竟在黃粱派婁山那邊,陳平安與嫩道人在屋門口的那番言語,肯定早就都被老瞎子聽了去。

陳平安搖搖頭,笑道:“嫩道人要是知道了此事,估計要被嚇破膽。”

至聖先師說道:“所以你在婁山上的提醒,威脅自然還是威脅,卻在無形之中,等於救了未來桃亭的一命。李槐當時說得半點沒錯,老瞎子剩下半部《煉山訣》,嫩道人不是那麼好拿到手的。所幸嫩道人將你們兩個的話語,前前後後,好話壞話難聽話,都算是真正聽見去了。”

“其實剛才老瞎子還有句到嘴邊的話,大概是想說一句,‘你小子也算勉強配得上寧丫頭’。不過老瞎子不習慣夸人,就咽回肚子了。”

至聖先師笑道:“能夠被這個犟脾氣主動邀請做客的修士,不多的,萬年以來,屈指可數。當初道祖騎牛過關,不就也沒被老瞎子邀請。”

陳平安忍了忍,終究還是沒能忍住,笑容燦爛道:“這種好話,怎麼都得說出口啊!”

下次見到了寧姚,就可以拿出來說道說道了。當然,會稍作更改,比如十萬大山那位老前輩,覺得咱倆是天作之合,神仙眷侶?

呂喦看著那個似乎一想到心愛女子、心境都有微妙變化的年輕隱官。

好像唯有這一刻,年輕人是自然而然輕鬆的,閒適的,開懷的,幸福的,無憂無慮的。

來到那座鎮妖樓最高處閣樓之外,入內登樓之前,至聖先師突然轉頭笑問道:“此刻身上有無好酒?”

青同臉色尷尬。

至聖先師你這算是?

這不剛剛才勸陳平安要喝酒節制嗎?

陳平安難得有幾分不好意思的神色,“我家酒鋪自釀的竹海洞天酒,算不算?”

至聖先師點頭道:“當然算好酒,回頭我讓人與竹海洞天那邊打聲招呼,准許你在那邊開個酒坊,租金就免了嘛。”

一個讀書人,總是賣假酒,也不是個事兒。

至聖先師說道:“我們喝完酒再登樓。”

一身儒衫的至聖先師。

青色長褂的年輕隱官,黃帽青鞋的小陌。

秉拂背劍且手持紫竹杖的純陽道人,身穿一件碧綠色法袍的青同。

一行人就在樓外席地而坐,陳平安取出了五壺酒水和五隻白碗。

至聖先師給自己倒了一碗酒水,說道:“誰都別勸酒,各自飲酒。”

呂喦喝過一口大名鼎鼎的竹海洞天酒,大笑不已,朝年輕隱官豎起大拇指,“真敢取名。”



陳平安笑道:“修行不易掙錢難。”

至聖先師說道:“不要覺得我在這邊,跟你說了這麼多,只是因為在小鎮那邊,不曾與你碰面,就非要親自找到你,面對面驗證什麼。”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

至聖先師點頭道:“萬年之前,其實與他沒少聊,他後來被流放到了寶瓶洲,不得不井底觀天一萬年,也怨不得他將我們三個視為‘貔貅’了。”

楊家藥鋪後院的那個老人,相較於其它看上去要更好的選擇,隱忍了足足一萬年都沒有任何動作,偏偏在最後關頭,才好像被迫選擇了一個沒有任何來路的陳平安。

連同陳平安在內,所有小鎮甲子之內的年輕一輩,互為障眼法。

那位青童天君,曾經的男子地仙之祖,是在以一種無心勝天算。

再加上那些動輒大有來歷的地頭蛇,以及動輒就是飛昇境、十四境的過江龍,紛紛攪局,愈發擾亂了本就模糊不清的天機。

因為連老人自己都不曾知曉,更無法想象,最終勝出之人,會是那個他自己都不看好的泥瓶巷少年。

一座驪珠小洞天,一座槐黃縣城。

有那五至高之一的持劍者。

昔年遠古天下十豪四位候補之一,三山九侯先生。擔任一座龍窯師傅的姚老頭,東方淨琉璃世界教主,藥師佛。

同樣是五至高之一的阮秀與李柳。再加上封姨,掌管雷部斬勘司的老車伕,曾經職掌天下定婚店的柴道煌。……

獨佔陰陽家半壁江山的鄒子,中土陰陽家陸尾。

還有崔瀺,齊靜春,這對師兄弟。李希聖,陸沉,又是一對師兄弟。

至聖先師看了眼面帶笑意的呂喦,“純陽道友,此刻身在何處了?”

“此刻在黃粱國昔年山中道場,故地重遊,打算悄悄走一趟婁山,見一見那個李槐。”

“之前去了一趟仙都山渡口,不曾登山做客,只是與一位黑衣小姑娘閒聊,相談甚歡,貧道算是厚著臉皮蹭了一捧瓜子吧。”

“貧道之後去了落魄山的山腳,一邊喝茶,一邊聽那位仙尉道長在那邊說自己的道法,如何……高聳入雲。還問貧道怕不怕,貧道只好點頭稱是。仙尉道長就說自己吹牛呢,純陽道友你也信,看來是個實誠人,只是不湊巧,如今咱們落魄山不收徒弟不收客卿了,不然他非要幫忙引薦一番。仙尉道長還自稱與山主是莫逆之交,他開口,貧道上山當個客卿,就是他一句話的小事,不過想要當那記名供奉,可能就要稍稍費點功夫了。”

陳平安一開始是會心一笑,聽到這裡,只得輕輕握拳,用大拇指關節揉了揉眉心,頭疼。

至聖先師搖搖頭,以心聲與陳平安說道:“遙想當年,多正經一人,滿身道氣樸且拙,風範如山,道法如水。”

畢竟是天下第一位道士。

至聖先師笑望向這位落魄山年輕山主。

陳平安先是愣了愣,只是很快就想明白至聖先師的那種玩味眼神,無奈道:“碰到我之前,他就已經是這麼個人了啊。”

賴不到我頭上啊。

陳平安好奇問道:“仙都山那邊,從頭到尾,都未能發現呂祖蹤跡?”

假設將呂祖視為一位十四境修士,這就意味著仙都山那邊的山水禁制還不太夠,十四境修士可以如入無人之境,來去無蹤。

呂喦笑道:“又不是做賊,只是做客,貧道並未刻意遮掩身形,密雪峰那邊有個白衣少年早就察覺到了,只是他沒有露面,大概是你們這位下宗宗主,比較放心那位小姑娘的待客之道?”

當時與那位黑衣小姑娘道別後,呂喦確實沒有登山做客,就繼續北遊了,打算直奔寶瓶洲的落魄山,肩扛小扁擔的小姑娘站在原地,就一直目送自己離去。小姑娘還在那邊佩服不已,原來這位純陽道長不會御風遠遊啊,一直徒步遊歷走到咱們仙都山,跋山涉水,走了那麼遠的路,真是不辭辛苦哩。這讓呂喦放棄縮地山河一步跨越兩洲的打算,多走幾步好了。

陳平安笑道:“我們右護法,很有長輩緣的。”

飛昇境起步的大修士,全部拿下。

至今從未失手……

從自己的兩位師兄,再到吳霜降,道號“碧霄洞主”的老觀主,如今又多出了一位道號“純陽”的呂祖。

此外陳平安還聽說騎龍巷那個白髮童子,每次離開鋪子和槐黃縣城,到了落魄山,其實也就是跟在小米粒身邊,打打鬧鬧,一起巡山。

據說想要跟落魄山右護法搭夥,號稱黑白雙煞,結果小米粒沒答應,嫌對方個兒矮,江湖履歷不足,說話還不著調。

至聖先師問道:“之所以放棄圍殺,是不是也有擔心陸沉……做事情不管不顧?”

呂喦發現至聖先師明顯 估計本來是要說句狗急跳牆?

陳平安點頭道:“雖說都是一些猜測,但是由不得我犯錯一次。小米粒那邊,已經沒問題了,因為早先在夜航船之上,吳宮主和某位陸沉故友,算是幫忙塵埃落定了。但是朱斂那邊,我還是很難放心。”

呂喦笑道:“那你就太小覷陸沉的道心了。”

陳平安說道:“賭高有輸,棋高必贏。萬一呢。”

至聖先師打趣道:“崔瀺就是故意讓你難受的,否則就是他一句話的事情,偏不與你多說半個字。”

呂喦問道:“陸沉選擇離開白玉京,主動借給陳道友一身十四境道法,算不算是用一個最笨的法子破解死局?”

至聖先師笑道:“算是一種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吧,當年陳平安如何走出驪珠洞天,又是如何走到劍氣長城的,他就是如何走到劍氣長城,安然無恙重返青冥天下白玉京的。故而大體說來,就是個崔瀺、陳平安、陸沉三方都不輸不贏之局,嗯,也不算,最終還是崔瀺贏了。我猜陸沉這會兒是既想要走一趟玄都觀,難得認真出手一次,又難免會猶猶豫豫,因為擔心無意間開啟第二場棋局,那麼對弈之人,恐怕就會變成鄭居中了。”

昔年有那白帝城彩雲十局。

那麼就像猶有無形的第十一局,是崔瀺打造棋盤和先手佈局,鄭居中負責中盤落子和收官。

至聖先師舉起酒碗,環顧四周,晃了晃酒碗,慢飲最後一口酒水。

人如天上珠聚散,談到碗中酒水空。儒衫青袍白玉簪,黃帽紫杖碧梧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