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五章 猜先(第3頁)
如今這撥孩子,其實還不清楚一事,想要擔任一座官府道觀的住持道士,除非是那種學問極深的飽學之士,否則修為必須是洞府境起步。而洪淼就屬於後者,只是洪淼修行不錯,唯獨在讀書這邊,不太開竅,而授籙一事,許多考試是繞不過去的,所以一直卡在候補道官身上,但是洪淼之所以依舊能夠補缺靈境觀,就是靠著老道士的觀海境修為,當然這跟靈境觀與“肥缺”半點不沾邊,也有不小的關係。
在這件事上,馬重的看法,其實不算大錯特錯,誤打誤撞的,真給那孩子蒙對了。
為了攔阻那頭過境的兇悍鬼物,老道士其實已經受了重傷,雖然跌境了,卻是有功勞的,會被府城衙門那邊記錄在冊,如果不出意外,還會賜下一顆保命的的延壽仙丹,極為珍稀,花錢都買不著的好東西,但是卻無法擔任這座道觀的觀主了,說得簡單點,就是可以去府城某個清水衙門那邊養老去了。
對這幾個孩子,洪淼是有自己打算的。
馬重,其實資質最好,被洪淼最寄予厚望,當然比起那些大道觀裡邊的修道俊彥,還是差距很大了。
林攄,就是個混日子的富家子,不去談了,道觀香火,很大程度上靠他家的銀子救濟。洪淼自己好不容易攢下的那點家底家當,神仙錢幾乎都拿來煉化為那點可憐巴巴的天地靈氣了,結果在道觀殿內,洪淼幾次暗中觀察,那幾個小王八蛋,不是打瞌睡就是懵懂不覺,就沒一個能夠察覺到那份氣機漣漪,其實這就已經說明問題了,連同馬重在內,以後能否修行,不好妄下定論,但是最少可以肯定,沒有天上適宜修道的那種真正天才。
土膏,筋骨強健,有可能習武,此外還是最有希望憑讀書考取候補道官的一個。
至於那個陳叢,記性不錯,勉強能算個讀書種子,在道觀這邊 讀點書,打好底子,以後去參加科舉就是了,不奢望考中舉人,將來有個秀才功名,成家立業總不是難事。
而這兩位江湖上的奇人異士,是府城那邊的舊友,一個叫宋拓,女子名為談藪。
宋拓是位五境武夫,好歹躋身煉氣第二層了,又是走內家拳的路數,那麼再打熬十幾年、二十年的體魄,躋身六境,都是可以想一想的,只要躋身了六境,在任何一座府城,都可以賺個不低的官身了,哪怕開館收徒,開山立派,都毫無問題。何況宋拓與赤金王朝的鴉山,某位七境宗師,都是好友,這位金身境武夫,聽說是那位“林師”某位嫡傳弟子的再傳弟子。
在這汝州,有沒有一個或者幾個鴉山的江湖朋友,就是一種身份的象徵,山下武夫,山上修士,衙門道官,概不能免。
而那個年輕女修談藪,則是走私籙路途的一位練氣士,極為年輕的洞府境,畢竟她不到四十歲,就是個中五境神仙了。
有些事,總不能拿來跟那些高不可攀的道門天才作比較,實在是太容易讓人心灰意冷了。
而且談藪屬於家學深厚,是有那種私人法壇的,簡單說來,就是有資格做那私籙買賣的郡望家族,官府不會扶持,卻也不至於明令禁止。據說她最早名字是籔,與藪同音不同字。後來不知怎麼的,大概是籔這個字實在是太過生僻,就改成了相對簡單的藪。
進了屋子,關上門後,洪淼苦笑道:“可惜不是春季,否則不敢說攔下那頭龍門境鬼物,多阻攔它片刻,總歸不是奢望。”
老道士年輕時候學了點雷法,按照巍巍白玉京那邊訂立的金科玉律,度師唯一,決定了一位道官這輩子的法統道脈,極難更換,但是道官修習別家術法,並無拘束,幾乎沒有什麼禁忌,多多益善。洪淼就掌握了一手旁門雷法,是年輕時候跟一位奇人學來的壓箱底本領,按照道書所言,元氣煙熅聚而成物,其中一點真靈徹底渙散者,是為野鬼遊魂。而天地間的春雷聲,對那些邪穢陰物而言,好似催命鼓。只可惜洪淼受限於自身根骨,學道不精,只能通過年復一年在那金秋時節正午時分煉化、凝聚出三兩重的吹魄風,再配合那一手雷法,可惜對付一頭龍門境鬼物,根本不夠看。
洪淼從袖中摸出一串墜有黃穗的九帝錢,自嘲道:“這場架打的,真是虧到姥姥家了。”
這是當年洪淼擔任靈境觀住持後,朝廷那邊按例賜下的一件珍貴法器。
汝州各國朝廷,賞賜各有不同。降妖鏡,捉妖葫,符籙等等,種類繁多。
宋拓臉色凝重,“洪老哥,我可以幫你引薦給白雨幫,我跟幫主劉息關係一向不錯。”
洪淼擺手道:“咱哥倆誰跟誰,你就別打腫臉充胖子了,白雨幫作為鴉山的藩屬門派,門檻很高的,何況整個鴉山,尤其不喜歡跟別國道官往來,劉宗師可能願意白送你宋拓一個白雨幫的客卿身份,但是朋友的朋友,就難說了,換成貧道,多半是不會點這個頭的,你何必與劉息傷了感情,這點人情世故,貧道還能不懂?”
洪淼隨即嘆了口氣,“朝廷刑部那邊,加上府城衙門裡邊的供奉,估計很快就會派人來這邊,勘察此事的詳細過程,算是走個過場吧。然後貧道就要打道回府了,原本心存僥倖,以為在這邊會有點作為,道官也好,進士也罷,只要能夠幫著潁川郡出這麼一個人物,就可以憑藉這樁功德,打破那個觀海境瓶頸了,結果倒好,還跌境了,偷雞不成蝕把米,不過如此。現在就只求前人栽樹,能夠有個後人乘涼了,自個兒落不著半點實惠,總是還能落個心安。就是不曉得,在貧道閉眼之前,還能不能等到這一天的到來了。”
這就是老道士的最大私心了。
主動要求來這邊擔任靈境觀住持,就是圖這個“萬一”。
萬一這邊冒出了個本土道官,老道士那可是有一筆功德在身的。
當然不是隻有洪淼看到了這一點,事實上,想來這邊碰運氣的 ,那些個前任道觀住持,十個有九個,都是奔著這個來的,至於最後一個不是的,當然是混官場不如意,被上司或是同僚排擠,給打發來這邊坐冷板凳了。
修士跌境,之所以後患無窮,除了修為大跌,諸多壓箱底的神通術法難以施展,最大的問題,還是陽壽一事。
洪淼光靠那顆丹藥,是不頂事的,就算砸鍋賣鐵,也要去那些仙家渡口,或是相熟的山上仙府,買來幾顆續命的靈丹妙藥。錢不錢的,還計較什麼。
宋拓憋了半天,也只能憋出一句安慰的言語,“好心有好報這種事,還是要信上一信的。”
洪淼笑著點頭,“也對。”
老道士望向窗外,有些惆悵,也有些茫然。
洪淼也曾有過高遠的志向,有那道法造詣,成為一個被道書譽為“人心方寸天心方丈,無雜念者的得道高真”,又比如比如受滿初真、中極、天仙三壇大戒,得到朝廷敕建宮觀內某位“律師”真人的傳法授籙, 又或者是在那汝州首屈一指的某個叢林宮觀內,舉行升座儀式,擔任方丈。甚至是成為一位結金丹的地仙,陸地常駐,當個最名副其實的 神仙老爺。
最大的奢望,是一個老道士都不太敢經常想的事情,當然是那夢遊白玉京五城十二樓!
談藪說道:“洪道長,要是不覺得屈尊,可以去我家那邊擔任清客,一直缺個西席。”
洪淼即便跌境,也還是個洞府境修士,何況老道士的香火人脈,再者一肚子學問還在。
不算是個多划算的買賣,但是家族那邊,大體上能夠保證不虧本,畢竟除了俸祿,肯定還要給出一兩顆延壽丹藥的。
老道士笑著擺手道:“何必做些雙方都沒啥賺頭的買賣,貧道要是個閒人,以後去你們河間府談家登門做客,還能喝杯不花錢的好酒,可要是每天大眼瞪小眼的,就貧道這種本事不大脾氣不小的臭德行,遲早要與你們處得不愉快,到時候各自心生怨言,何苦來哉。”
談藪剛想說話,只是很快就將到了嘴邊的言語咽回肚子。
洪淼轉頭望向窗外那邊,“總算來了。”
偏屋簷下廊道那邊,並排蹲著的幾個,其中陳叢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子,繼續雙手籠袖,打了個哈欠。
至於那個馬重,已經摸到牆角根那邊偷聽三人對話了,不過好像沒能聽見什麼。
三道身形,在靈境觀山腳那邊就落下身形,選擇徒步上山,這不是看得起這座籍籍無名的小道觀,只是不敢不把白玉京規矩當回事。
馬重第一個轉頭,看著那三位走入道觀大門的外鄉人,趕緊站起身,大氣都不敢喘,是正兒八經的朝廷道官老爺,真的神仙!
土膏拿手肘撞了一下陳叢,抬了抬下巴,示意趕緊瞧瞧那幾位貴客。
陳叢先是轉頭望向身邊的土膏,然後茫然抬頭,愣了愣,最後驀然眼睛一亮,充滿了好奇,羨慕,自卑,以及憧憬。
只見那三位道官神仙,有年輕修士背了一把銅錢劍,有老人腰懸一枚淡金色捉妖葫蘆,還有一位少女模樣的女冠。
其實三人都很疑惑,怎麼一向太平無事的潁川郡內,會突然冒出個流竄作祟的鬼物,而且境界還不低。
所以從朝廷廟堂,再到府城,都不敢掉以輕心,尤其是後者,始終緊繃著一根心絃。事實上,所謂的害了幾條性命,是誇大其詞的小道消息,只是兩處縣城衙署,都被那膽大包天的鬼物戲耍胡鬧了一通,其中有兩個有道官身份的,一個被魘,成天魔怔了,傻笑不已,之前每天褲襠都要溼好幾回,成何體統,還有一個不是練氣士的道官,下場也好不到哪裡去,被剝光了衣服,給赤條條丟到了大街上,這頭鬼物簡直就是在挑釁一郡甚至是舉國道官。
邊境那邊,已經有道官展開嚴密搜索,而他們三人,負責將方圓數百里之內,仔細搜尋了一遍,擔心鬼物狡詐,就躲在靈境觀附近,他們才來道觀這邊,除了勘驗過程一事,更要確定鬼物是否躲藏小山周邊地界,三人進了道觀後,不等洪淼客套寒暄一句,那個揹著銅錢古劍的年輕道官,就手託一柄照妖鏡,御風而起,光芒照耀四方,年輕道士緩緩移動手中銅鏡,就連靈境觀內的鐘樓鼓樓都沒有放過,最後身形飄落回院中,作為觀主的洪淼隱約露出一抹怒容,但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出聲。
在老道士屋內,一番盤問過後,三位道官將內容記錄在冊,就此離去,徒步下山後,御風遠遊。
他們還帶來了一份府城公文,留給洪淼,老道士等於即刻起就不再是觀主身份了,返回府城後,另有任用。
之後老道士便喊來典客常庚,將道觀賬簿交給老人,洪淼讓他們耐心等著下任住持的赴任,財物、賬簿和書籍之類的交接一事,都不用他們擔心,反正賬房那邊也就只剩下幾十兩銀子。老道士還說自己在道觀幾處都張貼了符籙,千萬別隨便揭下,可以驅邪避鬼的。
結果之後幾天,道觀裡邊人人自危,個個心驚膽戰,所幸也沒見著啥鬼祟,廟祝劉方一聽說此事,本來還想趁著新觀主還沒來,
就去洪淼的屋子睡幾晚,本來還沒啥,反而愈發堅定要躲在靈境觀裡邊不走了,結果一聽說洪淼在道觀裡邊張貼符籙了,被嚇得掉頭就走,飛奔下山,打定主意幾個月內,堅決不上山,反正有無廟祝,道觀都沒差。
道觀後邊,鄰近一塊菜園子,有口早已乾涸多年的水井,除了落葉和積雪,什麼都沒有。
早年林攄經常嚇唬其餘幾個,故意說那裡邊,其實有那投井自盡的女鬼。結果被洪淼無意間聽了去,把林攄罵了個狗血淋頭。
土膏發現馬重這傢伙,最近就像轉性了,變了個人,原先幾個人分工明確,誰都不樂意多做半點,但是馬重卻主動包攬下了菜園子所有活計,而且經常起夜,經常很久才返回屋子,久而久之,就連林攄都察覺到了不對勁,只是樂見其成,攔著別人勤快做事做什麼。陳叢被土膏提醒過後,也覺得確實奇怪,想了想,就與土膏約好,晚上不睡覺,去看看馬重到底做什麼,結果陳叢睡得像頭豬,土膏強撐著眼皮子,明明聽到了馬重開門關門的細微動靜,可土膏終究是膽子小,也怕冷,想了想,睡覺睡覺。
那口水井內,內壁如掛畫,是個身穿鮮紅嫁妝的美豔女子,真是名副其實的美人如畫了。
這也是她之前能夠躲過照妖鏡的原因,當時光線如火流入水井,確實讓這頭鬼物覺得焦灼難忍,只能咬牙忍住,不然總不能跑出去大殺一場,那不是找死嘛。只是奇了怪哉。她最近總覺得小道觀裡邊,有那麼點惹人心煩的細微痕跡,她便趁著小道觀暫無道官坐鎮的空檔,憑藉一道獨門秘術,仔仔細細,勘察了一遍道觀各處角落,原來是那個名叫談藪的小丫頭片子,動了手腳,境界不高,卻暗中留下了一張家傳符籙,就張貼在洪淼屋內的書桌底下,殺手鐧?確實能算是心思縝密了,運氣好,再過幾十年,或者一兩百年,說不定老孃還會忌憚幾分。
呵呵,現在跟老孃玩心計,小姑娘你還嫩得很。
至於那個馬重,確實是被她魘了,五迷三道的,但其實她更清楚,如果不是馬重自己不靠譜,不會如此順利。
不管如何,她打算在此長久修行了。
南河國京城,一位上五境老神仙的道官,作為護國真人,今夜老真人在欽天監那邊,登上高臺,夜觀天象,收回視線後,坐在蒲團上的老真人幽幽嘆息一聲,他哪敢將心中某個猜測告訴外人,連皇帝陛下那邊都不敢多嘴半句。
一國禮制,設置道、府、郡和縣,其中府不屬於常設,多是關鍵之地,才會有府,比如那個近期有鬼物犯禁的潁川郡,最近百年以來,就一直爭取由郡抬升為府。
之所以在皇帝陛下那邊,提都不敢提一個字。
如今南河國邊境線那邊,有一處佔地不大的隱蔽山水,極有可能,是某位大修士的某種特殊情況下的……道化痕跡。
比如一位得道之士,山中幽居的道場,然後閉關途中,無法抑制自身道氣的流散,怎麼都該是仙人境起步。或者說是某位大修士悄無聲息的兵解離世,一身道氣徹底流散天地間。不管如何,老真人更不敢將此事稟告白玉京。歸根結底,除了這處古怪地盤,來歷不明,透著股懸乎,但是隻說影響,說破天去,終究還是件小事,不過就是多出一頭龍門境鬼物罷了。一旦驚動白玉京,可就不是什麼小事了,一個不小心,就會變成天大的事情,別說是他,就連皇帝陛下和整個朝廷,都消受不起那個後果。
要是白玉京大掌教還在,或是陸掌教管著天下事,倒是問題不大。
說不定運氣極好,還能讓那位喜好遊戲人間的陸掌教,大駕光臨南河國京城一趟呢。
想到這裡,老真人又是長嘆一聲,修道大幾百年了,還不曾去過白玉京,只是遙遙見過一位參加觀禮的白玉京天仙道官,位置離得遠,看得真切,不敢湊上去攀談半句。
問題在於,如今是那位餘掌教掌管天下事務。
既然不是什麼大事, 一頭至多至多隻是個金丹的鬼物襲擾,也沒鬧出什麼大麻煩,那就小事化了,只要抓住女鬼就行。
閏月峰山巔,辛苦停下走樁,微微心動,下意識轉頭望向一個方向。
只是最近這段時日,辛苦實在是見到了太多的古怪,就不去深究了。
尤其是那個林江仙的出現,之後又有碧霄洞主,之前則有那位莫名其妙算了一卦就口吐鮮血的永州龍師……
潁川郡小縣城郊外,山上靈境觀內,深夜時分,馬重又去了水井那邊,徑直跳躍下去,落在井底,見到了那幅美人壁畫。
林攄睡得很踏實,鼾聲如雷。
土膏翻來覆去,還是沒能壯起膽子,去跟蹤馬重,在猶豫要不要告知老觀主此事,只是突然發現,地址都沒有一個,怎麼找嘛。
少年陳叢,躺在距離窗口最近的那邊,右手貼著腹部,左手輕輕握拳,手背貼著右手心,攥著一枚作為裝飾物的瓷片。
可能是做了什麼美夢的緣故,嘴角微翹,面帶微笑。
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這個皮膚微黑、模樣周正的少年,只在心中唸唸有詞。
“道之在我者就是德。”
“宛轉其中不能出離無明窟宅。”
現在未來,種種厄難,不如意事,悉皆消除,身心自在,平安吉祥。
眾善奉行,諸惡莫作。撥雪尋春,燒燈續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