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九章 風雪舊曾諳(第2頁)
秦不疑恍然道:“張師兄當年曾經偶遇一位遊歷中土神洲的外鄉儒衫文士,當時老人顯得失魂落魄,只是自稱姓崔,不願吐露真名,而且時而清醒,時而瘋癲,好像有點走火入魔的跡象了,一場萍水相逢,因為相見投緣,師兄便也不願探究對方身份,只是專程為此人護送了一段山水路程,每當此人清醒時,便談吐不俗,學問醇厚,其中一語,讓張師兄至今記憶猶新,此人曾說大丈夫為人處世,言語要真,待人要誠,立身要正,治學要嚴謹,出拳要有理。”
曾先生笑著點頭道:“崔誠畢生所求,其實說來也簡單,不過是行之有道。”
秦不疑看了眼一身青色棉衣的男人,難不成此人境遇坎坷,也是你們賒刀人的手筆?
洗冤人三脈,在浩然八洲都有不同程度的佈局,唯獨在寶瓶洲,好像由於西山劍隱一脈碰過壁,吃過一次大苦頭,很快就全部退出去了,秦不疑的那位師兄,據說之所以能夠帶著幾位嫡傳弟子一同活著離開寶瓶洲,還是某人念舊情,破例放了他們一馬。
曾先生以心聲笑道:“我膽子再大,也不敢與崔誠賒刀買賣,否則就是活膩歪了,註定走不出寶瓶洲的。”
兩撥看客,秦不疑他們在城頭這邊,崔東山那邊則挑好一處相對視野開闊的高樓屋頂。
街上兩人,在即將出拳之際,陳平安猛然抬頭,望向城頭那邊,揮了揮手。
韓-光虎不明就裡,出拳也不是,收拳也不對,又不能傻乎乎轉頭望去,要是陳平安藉此機會,突然出手,豈不是被幾拳撂倒的下場?
陳平安這傢伙的問拳名聲,如今在浩然山頂一小撮止境武夫當中廣為流傳,可不太好。
崔東山幽幽嘆了口氣,立即順著先生的視線望去,瞧見了一位站在城頭上的高大女子,無聲無息出現,她孤零零站在風雪中,正眯眼而笑。
只要她不願人知,便是崔東山這種自認可以一隻手隨便打兩個仙人境的仙人,也是毫無察覺的。
她對自家先生還是一如既往的好啊。
只是她怎麼從天外返回人間了?
宋雨燒也瞧見了那位女子的身形,疑惑道:“這位是?”
崔東山小心翼翼說道:“算是先生的劍侍?”
宋雨燒笑道:“只要不是那種關係就好。”
崔東山好似凍成一隻鵪鶉,絕對不敢搭話。
秦不疑下意識按住刀柄,如臨大敵,轉頭望向那位不速之客,沒有先前大劍仙米裕的那種露面排場,但是卻讓秦不疑覺得這位女修就是……天地本身。
松脂轉身,想要挪步前行,儘量護住所有人,卻驚駭發現自己如同深陷泥濘,竟是抬腳都難。
剎那之間,這位洛陽木客,發現自己已是道心凝結,靈氣冰凍,松脂一身可謂駁雜的術法神通,就像暫時悉數歸還給了一個前來討債的老天爺?
曾先生依舊保持原先眺望大街的姿勢,紋絲不動,不轉身不挪步,甚至強行讓自己不起念。
那位白衣女子也沒有與秦不疑他們 ,只是從城頭飄落在街道上,再與韓-光虎擦肩而過,後者剛要出拳,
不是試探對方深淺,也不是不知輕重,無緣無故就要跟個神出鬼沒的女修,而是老人心中升起一種沒有半點道理可講的錯覺,此拳不出,終生遺憾,以後再想要重返歸真一層,就是痴人說夢。除此之外,年邁武夫在冥冥之中,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大道壓勝之感,宿命死敵、天生大敵在此,當為天下武夫遞出此拳!
陳平安不易察覺地微微搖頭示意,然後笑問道:“怎麼來了?”
她笑道:“等得有點無聊啊。”
好像等到雙方一開口敘舊,整座風雪天地就恢復了正常的大道運轉。
她路過韓-光虎身邊的時候,故意放緩腳步,轉頭看著那個想要出拳的老武夫。
她沒有開口言語,但是韓-光虎心湖中,已經激盪起驚濤駭浪,老人可以清晰聽到她的清冷嗓音,略帶譏諷之意。
“還是有點能耐的,小小年紀,就能夠體察武道頂點的那道破碎敕令,可惜受限於庸碌資質和命理陽壽,註定登頂不成了,地上俗子見不到真神。”
“你,是……”
“卯足勁說句全乎話,我就告訴你答案。”
韓-光虎竟然再無法多說出一個字。
陳平安笑著與韓-光虎介紹道:“韓宗師,她是我家中長輩。”
她轉過身,倒退而走,在陳平安身邊停步,盯著那個老武夫,她笑容溫柔,糾正道:“錯啦錯啦,身邊這位,是我主人。”
她笑道:“那個陸沉,難殺是有點難殺了,不過只需狠狠心,不是不可以殺的。”
萬年以來,一條浩浩蕩蕩的光陰長河當中,其實存在著幾道不為人知的“分水嶺”,對她來說,就是渡口。
有實力出現在這幾處古老渡口的“道士”,如今數座天下,屈指可數,這還只是說能夠現身渡口的修道之人,不足雙手之數,那麼能夠攔下劍光的,當然只會更少。
當然她也不願意佔這個先天便宜,欺負陸沉、或是餘鬥這些年輕修士,此外她一旦如此行事,牽扯太廣,很容易讓光陰長河憑空出現一兩條支流,岔路一起,前途難料,實在是沒有必要,當年齊靜春在生前,就曾兩次溯流而上,憑藉兩座光陰渡口,一次是作為旁觀者,親眼看過了那場 “天下道官青鶴成群,聯袂共斬化外天魔”的“一洲陸沉”之役。一次是在所有世人的當下,只是他跟道祖的兩百年前,在那蓮花小洞天的道場,齊靜春與道祖,有過一場別開生面的問道。
陳平安搖搖頭。
她就點點頭。
確實,甲子光陰,甚至是三五百年,對她來說確實可有可無,安全可以忽略不計。
待在天外再無聊,耐心等著就是了。
作為持劍者,在昔年天道猶存的巔峰時,曾經一劍斬卻三百年光陰,導致整條光陰長河出現一截斷流,皆化為虛無。
萬年之前的遠古天庭五至高,除了那一位,其餘四尊神靈,便是如此各行其道,不然也不會有那場天塌地陷的水火之爭了。
她笑眯眯道:“年輕人,以後跟我主人說話,客氣點。”
韓-光虎彆扭至極,既不言語,也不點頭。
打不過,風骨還是得有的。
她伸了個懶腰,“回了回了,主人記得早些去外天,煉劍一事,宜早不宜遲,不能再耽擱了。”
不等陳平安說什麼,下一刻,城內光陰長河就出現了倒流之勢,除了街上兩人如中流砥柱,不被流水襲擾,就只有屋頂崔東山、城頭曾先生同樣成為例外,其餘眾人,就像從頭到尾根本沒有見過那位白衣女子。
她已經重返天外,來去匆匆,無跡可尋。
陳平安神色尷尬道:“韓宗師,咱倆繼續?”
韓-光虎抖了抖袖子,沒好氣道:“還打個屁。”
老夫被一個娘們口口聲聲稱呼年輕人,關鍵還不敢還嘴,跟你這個她的主人,還打什麼打,他孃的,這輩子不曾如此憋屈過。
一個恍惚功夫,陳平安只見那韓-光虎就變得滿臉呆滯,繼而朝自己豎起大拇指,說了句讓陳平安摸不著頭腦的言語,“是我誤會你了。等我們各自重返歸真,再好好問拳一場,今天先喝酒,陳山主請客!”
崔東山站起身,可惜自己為韓萬斬準備了好些金句,什麼好個用臉接拳,再不出拳就要贏了……都派不上用場了。
宋雨燒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崔東山胡謅了個自己都不信的蹩腳理由,“韓萬斬與我家先生,看似站著不動,其實文鬥了一場,韓老兒甘拜下風。”
宋雨燒當然不信,只是一笑置之,也不去打破砂鍋問到底。
崔東山帶頭領路,來到汪幔夢落腳的宅子,再使喚錢猴兒幾個,搬來了兩張桌子,備好酒水,不忘讓錢猴兒好好表現,去灶房炒幾個拿手好菜。
簡明在來時路上,以心聲問道:“韓老兒,怎麼不打了?”
老人神色無奈道:“臨時翻了翻黃曆,今天不宜問拳,只宜喝酒吃菜。”
簡明問道:“明天呢?”
老人瞪眼道:“自個兒翻黃曆去!”
簡明不再繼續開玩笑,不打好,韓老兒你老胳膊老腿的,逞什麼威風打什麼架,上了歲數的老江湖,一場架打輸了,可能一輩子辛苦積攢下來的名聲就搭進去了。
秦不疑心事重重,松脂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只有曾先生笑容如常。
崔東山拍手笑道:“屋外大雪中,坐上皆豪客。好好好,不打不相識,以後就是朋友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
韓-光虎繃著臉,自顧自悶了一碗酒。
陳平安雙手持碗,與眾人先乾為敬。
簡明放下酒碗後,忍不住問道:“陳平安,劍氣長城的劍仙,真有外界傳聞那麼多嗎?”
“簡明,不可對陳山主直呼其名。”
曾先生笑著提醒徒弟一句,然後與陳平安問道:“陳先生如今可有字,自號,道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