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七十章 滾雪球(第2頁)
曾先生要獨自北遊,孤雲野鶴,習慣了四海為家。
至於那把簡明從姚嶺之手邊竊來的法刀“名泉”,會讓韓-光虎轉交
給大泉姚氏皇帝,至於如何處置這把大泉前朝用來鎮壓國運的神兵,就是女帝姚近之的事情了。
韓-光虎則帶簡明一起重返蜃景城,方才在酒桌上,老人已經有了決斷,通過密語答應曾先生,承諾自己會去大泉王朝的廟堂尋個職位,傾力輔佐姚近之,最少三十年。如此一來,這些年始終缺少一位山巔戰力坐鎮山河的大泉王朝,就等於憑空多出一位止境武夫,何況韓-光虎如今雖非武道巔峰狀態,但是人的名樹的影,一位曾經拳壓金甲一洲長達百年光陰的武夫,對如今的桐葉洲來說,就是一種巨大的威懾,而對大泉姚氏而言,就更是名副其實的“新年大吉”了。
秦不疑和龐超,無需崔東山幫忙領路,動身御風去往密雪峰,然後在青萍劍宗待上一段時間,再跟著崔東山走一趟那條位於桐葉洲中部的燐河。
宋雨燒就跟著相逢投緣的韓-光虎一同南下,打算去看看那座久負盛名的蜃景城,然後就在桃葉渡那邊等著風鳶渡船,之後就跟隨跨洲渡船,先南至桐葉洲驅山渡,然後一路北歸跨海至寶瓶洲,老人會在老龍城下船,走過半洲之地,慢悠悠返回梳水國。
陳平安想要將宋雨燒送到城門口那邊,老人擺擺手,示意不用,所以陳平安只是送到了宅子門口的街道上。
韓-光虎停下腳步,說道:“陳宗師下次來蜃景城,再補上今天欠下的這場切磋。”
陳平安笑道:“壓境問拳,晚輩擅長。”
韓-光虎一時語噎,年輕人說話就是不中聽。
依舊是腋下夾刀的簡明,擠眉弄眼打趣道:“陳平安,這次我跟著韓老兒一起去大泉,肯定能見著某人,你有沒有話,讓我幫忙捎帶的?”
陳平安板起臉擺長輩架子,“你小子酒品差了點,以後記得酒桌上多喝酒,少說話。”
簡明吃癟不已。
曾先生笑著提醒這個徒弟,“貴人語遲,記著點。”
宋雨燒一行三人在積雪深重的道路上緩緩遠去。
簡明突然轉身,倒退而走,望向那位一身青布棉袍的的曾先生,大聲喊道:“師父保重!”
曾先生笑著點頭,“各自珍重。”
崔東山蹲在臺階上捏雪球,曾先生與陳平安並肩而立,說道:“陳先生,昔年初次相逢,多有得罪,還望大人不記小人過。”
先前那位白衣女子現身城頭,稱呼陳平安為主人,她再隨意逆轉光陰長河,事後連秦不疑和龐超兩位鬼仙都毫無察覺此事,曾先生遊歷天下數千年,還是見過不少大風大浪的,只是這種手筆,曾先生確實是第一次遇到,大開眼界。至於人在屋簷下,說幾句低頭言語,算不得委屈。
陳平安拱手抱拳,“曾先生言重了,萍水相逢不曾結怨,江湖重逢還能同桌飲酒,談笑風生,就是善緣。何況簡明心性不錯,就像曾先生自己說的,一葉落而知秋。”
曾先生會心一笑,抱拳還禮。
陳平安說道:“曾先生,恕不遠送,將來有空就去落魄山做客,以後我會在家鄉那邊多待,青萍劍宗這邊,都是崔東山打理,我也放心,何況他才是宗主,我不算當那甩手掌櫃。”
曾先生笑道:“無需相送,風雪路途,獨自遊行,別有韻味。”
崔東山雙手捧著那顆雪球,眼神幽怨道:“先生何必在學生心口上又撒落一場大雪,寒了眾將士的心。”
曾先生笑道:“路上文章已滿耳,自然是殊為不易之事,可一個人只要名滿天下,往往譭譽同行,極少有例外。”
陳平安說道:“眾善奉行,不求人知。諸惡莫作,不怕人知。”
曾先生點頭道:“陳先生已在修行路上。”
陳平安轉頭,抱拳而笑:“那晚輩就與曾先生共勉。”
曾先生手心抵住劍鞘刀柄,“身份使然,不得不藏藏掖掖,讓陳先生見笑了。”
陳平安搖頭說道:“江湖不止有劍客,但是劍客一定是江湖人。”
曾先生笑道:“此語堪稱祝酒詞第一。”
與這位曾是徙木者的墨家賒刀人分別後,陳平安就被崔東山拉著去了宅內一間屋子,說這個錢猴兒,有點意思,一定要見一見。
屋內有個小火盆,乾瘦漢子正在搓手取暖,打著哈欠,有些睏意,可又覺得今天遇到的事情太多太怪,捨不得早睡。
錢猴兒聽到一陣震天響的敲門聲,連忙起身跑去開了門,發現門口除了言語風趣的崔仙師,還有那個差點跟人幹架的青衫客。
在錢猴兒醞釀措辭的功夫,對方笑容真誠,已經主動開口說道:“打攪了。”
聽得錢猴兒都有些犯愣,跟崔仙師半點不像啊。
崔東山咳嗽一聲,錢猴兒回過神,趕忙側身讓路,低頭哈腰道:“請進請進,不打攪,怎麼會打攪。”
屋子不大,但是椅子不少,都是喜歡木作的錢猴兒蒐集而來,老物件,木工極好,崔東山一手拎著條椅子,再用腳勾來一條,三人圍坐火盆,“先生,錢猴兒雖然沒讀過書,但是他很好學的,典型的自學成才,還能跟我掰扯道理呢,這不他前不久在這間屋子,就跟我說過,一日不讀書,百事皆荒廢。”
陳平安笑著點頭,“很有見地。”
錢猴兒給整蒙了,怯生生說道:“我好像沒有說過。”
崔東山斬釘截鐵道:“你好像說過。”
錢猴兒看了眼滿臉嚴肅的崔東山,神色赧顏道:“崔先生說我說過,那就算我說過了吧。”
陳平安忍俊不禁,還挺適合去仙都山,燒得一手好菜,
崔東山可不跟錢猴兒見外,一招手,將桌上那本炭筆繪畫冊子抓到手中,遞給先生,“懇請先生過目,看看錢猴兒,算不算可造之材。”
陳平安笑望向錢猴兒,漢子趕忙說道:“隨便看隨便看,鬼畫符的東西,貽笑大方,只怕汙了仙師的眼睛。”
崔東山瞪眼道:“沒念過書,就少文縐縐說話,這不就露馬腳了,瞎顯擺學問,這就叫臺笑大方,是臺笑大方。”
錢猴兒將信將疑,書上見過這個成語,他還曾專程與小舫姑娘請教過的。
陳平安接過冊子,說道:“錢兄,別聽東山胡說八道。”
之後閒聊,陳平安才知道錢猴兒本名錢俊,家鄉那邊亦有窯口,算是半個同行,如此一來,就有的聊了。
陳平安知道崔東山的用心,所以就順水推舟,又邀請錢俊去仙都山那邊看看,如果覺得與山頭氣味相投,就乾脆落個腳,先在仙都山那邊撈個山上身份,以後再想挪窩,有個底子在,就不愁提著豬頭也找不到廟了,畢竟英雄莫問出處這話只能聽一半。
錢猴兒依舊是婉拒了對方的好意,這位三境武夫心中難免犯嘀咕,行事古怪的崔仙師,再加上這位言行和煦的陳先生,他們家的山頭得是多缺人,才會這麼……飢不擇食啊,連自己這種貨色都瞧得上眼。
見那青衫男子被拒絕也沒動怒,錢猴兒便鬆了口氣,浪蕩江湖這麼多年,學武練拳的本事稀爛,但是自認看人臉色,還是有幾分功力的。
之所以如此不識抬舉,不是錢猴兒不想大富大貴,只是吃虧多了,就長了記性,也曉得江湖水深的道理,就算真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也肯定落不到自個兒那隻小破碗裡。歸根結底,就是錢俊苦哈哈日子過慣了,已經不信自己命好。要他錢俊是那山上神仙的汪幔夢,或是洪稠這種到哪兒都被以禮相待的宗師人物,估摸著方才早就開始與對方討價還價了,每年給幾個供奉錢啊,山中有無備好的私宅?
陳平安告辭離去,帶著崔東山一起離開屋子,跨過門檻後,崔東山轉頭朝身邊乾瘦漢子豎起大拇指,“錢猴兒,能讓我家先生主動邀請上山的英雄好漢,屈指可數,被邀請了還能拒絕的,更是鳳毛麟角,厲害的厲害的!”
出了宅子,陳平安走在街道上,風雪瀰漫,夜幕沉沉,反而沒來由想起與此時此景恰好相反的一句話。
天地大窯,陽炭烹煮,萬物燒熔,人不得免。
最早這句話,是劉羨陽從窯口師傅姚老頭那邊聽來的,在陳平安這邊“擺闊”來著,陳平安跟著姚老頭一起尋找瓷土,入山出山往返一趟,可能都說不上三句話。然後陳平安在遊歷北俱蘆洲途中,身邊曾經跟著個拖油瓶的隋景澄,他也曾有感而發……今夜陳平安緩緩走在雪地裡,轉頭望去。
崔東山跟著轉頭,疑惑道:“先生,有古怪?”
陳平安笑道:“沒什麼。”
手腕輕抖,陳平安從袖中滑出一把曹子匕首,與那把至今尚未弄清楚根腳的短刀“暮霞”,都是隋景澄當年幫忙搜刮出的戰利品,就連劉景龍瞧見了兩柄短刀,都要忍不住感慨真是好手氣。劉景龍認出了這把被正史記載的曹子匕首,另外那把,就被陳平安取名為“割鹿”了,總覺得要比刀身銘刻的舊名“暮霞”更好幾分。
不得不承認,取名一事,得靠天賦。
陳平安手腕擰轉,耍了一連串雪亮刀花,皆繞過片片雪花。
崔東山不忍心打破先生的祥和心境,只是實在憋不住了,只得小心翼翼問道:“既然大魚咬餌了,先生何時提竿。”
陳平安停下匕首,重新收入袖中,沒好氣道:“明知故問,裝什麼傻。”
先前是誰聽牆根來著,倒是跟劉羨陽一個德行,難怪會兄弟相稱,熱乎得很。
崔東山委屈道:“先生心思如海,水深無聲,先前與宋老前輩打啞謎似的,沒有親耳聽到先生的確切答案,學生不敢放心。”
陳平安說道:“這個謀劃,事先沒有跟你商量,我需要與你道個歉,保證下不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