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八十一章 後生可畏(第2頁)
只是在這之外,猶有一樁讓澹澹夫人啞巴吃黃連的無妄之災,讓她在王朱這邊愈發沒辦法說半句硬話。
昔年道祖手植葫蘆藤,結出七枚“養劍葫”。
東海觀道觀,碧霄洞主的燒火童子,擁有一枚“斗量”,那隻金黃色的大葫蘆,被小道童斜背在身後。
這位臭牛鼻子老道,在去往青冥天下之前,做了件對浩然水運影響深遠的大事,這也是王朱最為憤懣的一件事,因為這位老觀主下了一道法旨,讓那個道童揹著“斗量”葫蘆,或請或捉,將東海蛟龍,幾乎全部裝入了那枚葫蘆當中。這也是淥水坑名下的那座歇龍石,前些年再沒有一條蛟龍休歇的緣由所在。
此外,老道士又以術法通天的手段,大海水面傾斜,西北高東南低,注入“斗量”之中。
按照王朱的估算,這個臭老道,至少帶走了將近整個浩然天下的一成水運。
但是文廟那邊,竟然從頭到尾,都沒有阻攔此事。
青冥天下原本水運稀薄,遠遠遜色浩然天下,若是臭老道在那邊倒出葫蘆裡邊的海水,青冥天下就可以憑此增加三成水運。
澹澹夫人覺得東海觀道觀的那位老道士,如此作為,跟我有什麼關係?
但是先前在那艘通過歸墟去往蠻荒天下的渡船上邊,王朱偏偏問她為何不阻攔。
澹澹夫人差點沒當場崩潰,只覺得一肚子苦水又不敢晃盪,我的小姑奶奶唉,你讓我一個飛昇境修士,怎麼攔一個喜歡吃飽了撐著與道祖掰手腕的十四境?
王朱站起身,走出屋外,抬頭望天。
即將迎來新一次的三教辯論了。
浩然天下這邊,中土五嶽神君,與四海水君,都有資格參加旁聽。
三教之爭,坐而論道。
浩然文廟,西方佛國,青冥天下白玉京,都會各自派遣君子賢人、道種和佛子參與辯論。
儒家這邊,橫渠書院的年輕山長,亞聖的關門弟子,元雱不出意外,是肯定會參加的。
青冥天下那邊,道祖的關門弟子,那個道號山青的年輕道士,多半也會參加。
三教能夠參加論道的人數,一般都是三到九人不等,並無定例。
這場“吵架”,不是打群架,人數多寡一事,並不重要,甚至在三教辯論的漫長曆史上,已經證明了人數多,全無用處。
但是隻派出一人,也是極少,將近萬年以來,就只有三次。
最近兩次。
一次是青冥天下派出離開家鄉的陸沉,後來的白玉京三掌教。
那場辯論,陸沉最先開口,之後就再無人開口,其餘兩教的“書生”和僧人直接認輸。
一次就是文廟讓一個籍籍無名、只有“秀才”功名的讀書人,參加辯論,此人就是後來的儒家文聖。
這場辯論,那個姓荀的讀書人,最後發言,結果直接讓多位道種、佛子轉投儒家門下。
故而如今已經得到文廟邸報的高位山水神祇和頂尖宗門,都有一個共同的猜測。
比如文廟這邊,會不會讓那個老秀才的關門弟子,參加此次辯論?
————
一位身材修長更是地位尊崇的山君,跟一個身材消瘦的老秀才,就那麼與大眼瞪小眼。
雙方身高懸殊,個頭差了一個腦袋,所以老秀才就踮起腳尖,腋下還夾著兩盆青翠欲滴的菖蒲。
呸,這叫偷嗎?這叫搶。
九嶷山神君,真名寧遠,道號玉琯,神號蒼梧。
寧遠攔住這位文聖的去路,板著臉說道:“你自己覺得合適嗎?”
“我覺得合適的。”
老秀才點頭道:“你要是再讓我多拿一盆,騰不出手來,就真的不合適了。蒼梧老哥,別瞎講究,咱倆誰跟誰,就憑咱倆關係,別整那些虛頭巴腦的,跟我客氣,犯不著,兩盆菖蒲,夠夠的了。”
寧遠黑著臉,“姓荀的,你差不多點得了,我脾氣比穗山周遊好不到哪裡去。”
方才喝過了酒,聊得好好的,老秀才就告辭離去,結果很快文運司主官就急匆匆跑過來,說文聖老爺拿走了兩盆文運菖蒲,大搖大擺走出園子,一路見人就說是山君你送的。
老秀才想了想,開始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蒼梧啊,做人可不能光長個頭不長良心,你自己說說看,這九嶷山最拿得出手的榜書,是咋個來的?啊?”
九嶷山中碑碣林立,古蹟之多,在浩然不計其數的名山之中,只遜色於中嶽穗山。
而且白也卻從不曾在穗山留下詩篇崖刻,卻在九嶷山中一寫就是數篇,只因為白也曾與劉十六一起登山,據說是劉十六的建議之下,白也才如此不吝筆墨和才情。而劉十六之所以如此,又只在於九嶷山的神君蒼梧,不光是對先生的學問推崇備至,最關鍵的,先生還曾親口洩露過一事,說這個寧遠極有見地,稱讚自己是為人極清苦,故而文章最高古,這也不算什麼,如今先生小有名氣,這類好話,大街上遍地撿就是了。但是寧遠的某個見解,就有嚼頭了,他說我這個老秀才的文章,如日月星辰,經緯天地,有生之類皆知仰其高明,你那首徒,繡虎崔瀺則不然,其道如元氣,行於混沌之中,萬物由之而不知也。
先生總是這般,從不介意別人稱讚自己的學生,哪怕是評價甚至高出自己。
你誇我老秀才本人,樂呵樂呵就行了,誰當真誰傻子,可誰要是誇我的學生,而且還言語真誠,那我老秀才可就要當真了!
寧遠無奈道:“好歹留下一盆。”
老秀才打了個酒嗝。
寧遠悶聲道:“大不了我給你換一盆,不足三千年,也有兩千年歲月了。”
其實這位九嶷山神君,上次文聖恢復文廟神位,他前往功德林道賀,就送出了一盆千年的文運菖蒲,不是寧遠不肯拿出更好的賀禮,而是身處山水官場,是有些顧慮的,否則以寧遠跟老秀才的私誼,當時就送出一盆三千年歲月的菖蒲,根本不算事。這就跟山下市井包份子錢是一樣的道理,差不多家境的道賀客人,如果都是一兩銀子的紅包,結果有個人,非要包個十兩銀子的,就是打別人的臉了。
倒是那個煙支山女子神君,沒有這些忌諱,送出的禮物,是當時最為貴重的,這其中又自有她的理由。
老秀才埋怨道:“酒桌怕勸酒,做人怕小氣,我印象中的蒼梧兄何等胸襟氣魄,今兒再扭扭捏捏,我可就要看你不起了!”
蒼梧神君氣笑道:“先前不讓你心愛弟子登山,外人不知真相也就罷了,覺得我是在擺架子,你老秀才跟我裝什麼傻?”
老秀才這麼鬧,說到底,還是心裡邊有氣,不講道理地護犢子唄,先前九嶷山沒讓陳平安登山,學生前腳吃癟,先生後腳這就來找茬了。
老秀才疑惑道:“什麼真相?”
“少跟我明知故問。”
老秀才怒道:“你要是非要這麼說,我可就不樂意聽了,容我跟你你好好掰扯掰扯。”
“是至聖先師的意思,你別跟我裝傻。”
“那你把至聖先師喊過來啊,我與老頭子面對面對質,勘驗真假!”
蒼梧滿臉苦笑,有你這麼耍無賴的嗎?
結果有人按住老秀才的肩頭,“怎麼個對質,說說看。”
老秀才轉頭望去,哦,是至聖先師啊。
肩頭一歪,腳尖一擰,老秀才就已經轉身,站在至聖先師身旁,腋下還夾著兩盆菖蒲,一本正經話說八道:“蒼梧神君要送我三盆菖蒲,我說不用,蒼梧神通就不樂意了,攔住路不讓我走……”
寧遠與至聖先師作揖行禮。
至聖先師笑著點頭致意,率先挪步,老秀才立即屁顛屁顛跟上。
寧遠猶豫了一下,老秀才轉頭,朝他使眼色,別杵在那兒,跟上。
至聖先師說道:“有無打算?”
老秀才滿臉尷尬道:“還是算了吧。”
至聖先師笑呵呵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沒有推薦陳平安去參加三教辯論。
老秀才說道:“畢竟還年輕,他如今又忙,咱們文廟這邊,別總是煩人家。”
一邊說,一邊將兩盆菖蒲交給蒼梧神君,說是先幫忙拿著。
老秀才捲起兩隻袖管,擺出一副幹架的架勢,“實在不行,如果一定要贏,就讓我來嘛。”
蒼梧滿臉疑惑,三教辯論一事,是有規矩的,已證道果的,儒家陪祀聖賢,道教天仙,佛門常駐羅漢,是不可以參加辯論的。
結果只聽老秀才說道:“反正撤掉神位,也不是頭一回了,等我吵贏了,再搬回去。”
寧遠深呼吸一口氣。
至聖先師都懶得搭話。
老秀才嘆了口氣,“在五彩天下那邊,我跟那個小和尚聊過兩次,確實佛法高深,我覺得浩然天下年輕一輩讀書人,沒誰吵得過他。”
至聖先師說道:“如果李希聖會參加辯論呢。”
老秀才摸著下巴,給出一句公道話,“比起我參加辯論的那種穩操勝券,略遜一籌。”
至聖先師微笑道:“你陪我走趟韶州。”
老秀才突然一把拽住至聖先師的胳膊,“不急不急,晚點去。”
至聖先師拍了拍老秀才的手背,示意撒手。
不頂事,根本不管用。
至聖先師抬起手就要一巴掌拍下去。
老秀才依舊沒有放手,反而加重力道。
古樂有《韶》,子曰盡美矣,又盡善也。
至聖先師沒好氣道:“姓荀的,不要逼我罵人。”
老秀才鬆開手,滿臉傷感,喃喃道:“天下讀書人,我們讀書人,從來不需要一尊高高在上的泥塑雕像,需要有人冷眼熱肝腸,看著我們讀書人的所有犯錯和改錯!”
至聖先師微笑道:“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不如今也。”
老秀才揉著下巴,點頭小聲道:“過獎了,怪難為情的,可不能讓禮聖和亞聖聽了去。”
然後蒼梧神君就聽到至聖先師說出一句……三字經。
————
這好像還是陳平安第一次踏足處州的這座州城。
處州,寶溪郡和屏南縣,州府縣治所同城,其中寶溪郡府衙,榜額黑底金字。
一看就是天水趙氏家主的手筆,楷書,略帶幾分古碑神韻。
初看法度森嚴,一絲不苟,若是細看,規矩之中又有自由。
陳平安是要來見一個認識沒多久的朋友,寶溪郡新任郡守荊寬,前京城吏部清吏司郎中。
朋友的朋友未必能夠成為朋友,但能夠與荊寬這樣的真正讀書人成為朋友,陳平安覺得很榮幸。
如今新處州的官場,大小衙署,不設門禁,至於這個傳統由何而來,有兩個說法,一種是源於袁正定的龍泉郡太守衙門,也有說最早是從曹耕心在任上的那座窯務督造署開始,按照那位酒鬼督造的說法,小鎮老百姓只要別來督造署曬穀子,曬得官吏們沒路走,就隨便逛,可如果帶了酒,那也是可以商量的!曾經有稚童的斷線紙鳶墜入衙署,還是曹督造親自送去家中,不過也有人說了,是因為那個穿開襠褲的小娃兒,有個姐姐,長得很水靈,曹督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像曹督造這樣當官的,好像沒有留下太多值得在縣誌上大書特書的清明政績,但是可能對小鎮百姓來說,對大驪官員的印象,就多了一種,而且印象是好的。總之在那之後,上行下效,從槐黃縣衙,久而久之,就成了整個舊龍州約定成俗的官場規矩,上任刺史魏禮對此也沒有異議。
只是可以隨便進衙門,自然不代表可以隨便在衙署公房走門串戶。
得知是落魄山的陳山主登門造訪,立即有人通報荊大人。
簿書堆案使人忙,身穿公服的荊寬,揉了揉眼睛,放下手中一份關於轄境內河渠溝防的公文,快步走出衙署公房,見著了陳平安,這位郡守大人只是抱拳而已,也沒句客套話,不過臉上的笑意,不算少。
陳平安抬起雙手,玩笑道:“兩手空空就拜山頭來了,回頭荊大人去落魄山喝酒,我先自罰三杯。”
荊寬連忙擺手道:“去落魄山坐一坐毫無問題,喝茶就很好,陳先生現在就別跟我提喝酒了,上次在菖蒲河,夠嗆,喝得我現在聞到酒味就頭疼。”
陳平安說道:“我就是來這邊逛逛,不會耽誤荊兄公務吧?”
荊寬說道:“要說客套話,作為一郡主官,今兒就是整天陪著陳先生閒逛,都是公務所在。可要說實誠點,衙署待客不周,忙裡偷閒兩刻鐘,倒也不成問題。”
陳平安笑道:“那就帶我隨便逛逛衙署?兩刻鐘足夠了。”
荊寬小有意外,不過這沒什麼,不算破例,說實話,陳先生不管有多少個身份,底色還是儒家門生。
雖然雙方其實只見過兩次面,喝過一頓酒,荊寬對自己的這個感覺,十分篤定。
之後荊寬就帶著陳平安逛過一座府衙的諸多公房,一路上,陳平安也會詢問諸多提調學校、祀典驛遞等諸多細節,也虧得荊寬是個極為勤政、並且喜歡且擅長追究瑣碎細節的官員,否則還真未必能夠當場答得上來那些可謂刁鑽的問題。一問一答,兩刻鐘光陰很快就過去,陳平安也逛遍了一座衙署,就此告辭離去,只說邀請荊兄得閒時去落魄山喝個小酒,他來
親自下廚,桌上不勸酒。再就是問起如今作為寶溪郡首縣的屏南縣,新任縣令是不是叫傅瑚,來自京城兵部車駕司轄下的驛郵捷報處。荊寬點頭說是,還說此人是上任寶溪郡主官傅玉的弟弟,因為府縣治所同城,荊寬經常跟這個下屬碰頭,不過暫時看不出這位首縣主官的為政優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