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八十二章 謎底(第3頁)


那豈不是名副其實混得比一條狗都不如了?!

鋪子裡邊,陳平安問道:“我能不能打開抽屜,看看幾味藥材?”

石靈山沒好氣道:“開門做生意,反正都按照規矩來,我跟你又沒仇,你隨便看。”

陳平安習慣性抬起手,蹭了蹭身上青衫腰肋部,再走向藥櫃,看著上邊的標籤,輕輕打開一隻抽屜。

採藥,抓藥,熬藥,在這些事上,陳平安可能比經驗老道的藥鋪郎中都不遜色。

都說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藥材也是一樣的道理,最認土地,同樣的藥材,生長在不同的山頭地界,藥性就會差異很大,那麼用藥的分量,就得跟著變化,這些年西邊大山,都成了私人產業,那麼入山採藥,就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所以藥鋪的很多藥材,都需要另尋渠道,比如從紅燭鎮那邊與各路商賈採購。

越想越氣,白髮童子猛然站起身,跑入屋子,打算走捷徑,直接繞過裴錢這個總舵主,跟隱官老祖,降下一道法旨,直接讓自己當個副總舵主得了,知足常樂,不嫌官小啊。

白髮童子壓低嗓音與隱官老祖說了這茬,結果毫不意外,隱官老祖直接讓她滾蛋。

陳平安又拉開一隻抽屜,嗅了嗅,這味草藥的名字很有意思,叫王不留行。

陳平安輕輕推回抽屜,轉頭笑著建議道:“石靈山,以後鋪子這邊進山採藥,可以隨便去仙草山,硃砂山,還有蔚霞峰這幾個地方,差不多能有五六十種藥材,可能都要比跟外地購買好上幾分,還能省下點錢。”

石靈山打著算盤,心不在焉道:“你跟我說不著這個,進山採藥不歸我管,我就是看店面的夥計,不過我可以跟某個不靠譜的傢伙說一聲,事先說好,那傢伙不靠譜,說話比放屁響,幹活比放屁少,光聽打雷不下雨,鋪子靠他,至今還沒關門,都是祖墳冒青煙了。”

陳平安一笑置之。

小鎮民風,歷來就是這般淳樸。

說話總是喜歡夾槍帶棒,個個是無師自通的江湖高手。

石靈山這樣出身桃葉巷的,至多隻能算是這個門派的外門雜役弟子。

白髮童子就敬這個年輕人是條漢子,竟敢這麼跟自家隱官老祖說話。

即便時過境遷,小鎮這邊的福祿街和桃葉巷,與其它街巷留下來的當地人,如果拋開藏在幕後的那種仙俗之別,其實變化不大。

還是會有穿潔淨長衣、念過書說子曰的人。

也會有指甲裡總有泥垢、被燒炭燻黃的滿手老繭、喜歡滿口罵孃的人。

陳平安離開鋪子,跨過門檻後,站在原地片刻。

之後路過那座螃蟹坊。

陳平安繞著牌坊樓緩緩繞了一圈,雙手籠袖,始終抬頭望去。

當仁不讓,希言自然,莫向外求,氣沖斗牛。

白髮童子始終站在原地,沒啥看頭,四塊匾額如今都沒剩下絲毫道意了。

陳平安繼續散步,街旁屬於小鎮最高建築的那棟酒樓,真正主人是封姨,生意依舊很好,本地人每逢縣城擺喜宴,無論是婚宴,還是慶功宴之類的,還是都喜歡來這邊擺個闊。一些個在這邊買了宅子當道場的練氣士,也喜歡來這邊小酌幾杯,不過他們喝的酒,跟老百姓自然不一樣。

一口鐵鎖井,早就被縣衙那邊圈禁起來,砌上了石圍欄,老百姓再也無法挑著水桶來此汲水了。

老槐樹更是沒了。

沿著縣城主街一路走去,就走到了小鎮最東邊的那棟黃泥房子,是鄭大風的,自家落魄山的首任看門人。

再往外走去,就是昔年雜草叢生的神仙墳,可以繞路去北邊的老瓷山,不過分別被大驪朝廷建造成了文武廟。

陳平安走到路邊的木樁子坐下,對白髮童子說道:“別跟著了,容易讓人誤會。”

白髮童子故意裝傻,高高舉起手,比劃了一下雙方高度,“就咱倆,能誤會啥?”

不過說實話,要是真能當上隱官老祖的閨女,想來是一件蠻幸運的事情吧?

看看裴錢,陳暖樹,小米粒,就知道這傢伙要是將來有個女兒,得是多寵了。

那你倒是與寧姚來個餓虎撲羊,趕緊生米煮成熟飯吶。慫包一個,活該打光棍。

陳平安懶得跟她一般見識,坐在木樁上,轉頭望向一直蔓延向遠方的道路。

劍氣長城,劍修如雲,要說劍修之外的練氣士,不宜在劍氣長城修行,並不奇怪,那邊劍氣太重,沛然浩蕩充斥天地間,對練氣士來說就是一種煎熬。

但是有件事,陳平安始終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覺得透著一股玄乎。

那就是劍氣長城歷史上的止境武夫,數量實在太少!甚至可以說少到了一種令人髮指的地步。

白嬤嬤,她曾是止境大宗師,只是在戰場上受傷跌境,才是山巔境。

按照避暑行宮的檔案記載,再往上追溯,劍氣長城在極長一段歲月裡,也只有一位止境武夫,而且同樣是女子宗師。

就好像,劍氣長城的武運,只為女子武夫,網開一面?

陳平安手指輕輕敲擊膝蓋,蹙緊眉頭。

在金色長橋那邊,她曾經一語道破天機,古星啟明,又名長庚,其實就是那座古怪山巔所在。

純粹武夫,肉身成神。

可惜那位兵家老祖未能真正走通這條大道。

劍氣長城的三個官職,刑官,隱官,祭官。

按照最早設置三官的初衷,是刑官主殺伐,隱官主謀略,祭官職掌祭祀。

而上任祭官,按照避暑行宮絕密檔案的記錄,歷代祭官的檔案都極為詳細,唯有隻言片語的記載,劍修,玉璞境,戰功寥寥,可以說毫不出彩。

記得寧姚說過,她第一次來小鎮,曾經在楊家鋪子,聽那個楊老頭主動提及一事,曾經有位過路劍仙,留下了一部山水遊記。

按照老人的說法,是經常翻閱這本遊記,所以知道了一些外邊的事情。

與來自劍氣長城的寧姚,提及一位劍修,老人卻是用了個“劍仙”的稱呼。

以前陳平安沒怎麼在意這個細節,現在就由不得陳平安不去深思了。

所以陳平安懷疑避暑行宮關於上任祭官的檔案,都是刻意作假。

陳平安自然而然就聯想到了於祿。

站起身,陳平安沒有去神仙墳那邊,而是原路折返,穿街過巷,再離開小鎮,走向那座石拱橋。

白髮童子還是跟在身後,大搖大擺,走上石橋後,指了指河畔的一片翠綠顏色,水草如筆管,一節一節的,她好奇問道是啥。

陳平安瞥了眼,說是蔞蒿,炒肉極清香,很好吃,但是屬於時令野菜,不是什麼時候都有的。

春風裡,萬物茂盛生長,好像什麼都有,等到了冬天,好像什麼都沒有,挖冬筍其實並不容易,尤其是大雪滿山的時候。

陳平安笑著說蔞蒿見之於詩,可能是最早是蘇子的手筆,只需要三言兩語,蘇子就可以寫出極動人的節令風物之美。

白髮童子就問老廚子會不會炒這道菜,陳平安說我就會,白髮童子只是哦了一聲,卻也沒有想要去摘野菜的想法。

陳平安站在橋上,舉目遠眺,突然發現河裡的鴨子好像又多了起來,對了,劉羨陽和圓臉姑娘都不在鐵匠鋪子那邊。

難怪難怪。

白髮童子走過橋面,一屁股坐在臺階那邊,說道:“隱官老祖,我在這邊等著啊。”

因為她知道陳平安要去做什麼,很多事情都可以百無禁忌,但是在有些事情上,不該開玩笑。

陳平安轉頭笑道:“跟著就是了,又沒什麼講究和忌諱。”

去墳頭敬香和添土。

這趟桐葉洲之行,又去過好些山頭,返回落魄山途中,在老龍城下船,跟宋前輩走了一段山水路程,道別後,陳平安其實又悄悄跟在老人身後,直到老人走向一處城門,突然抬臂揮揮手,默默跟隨的陳平安這才笑著離開。之後又路過和駐足好些青山,有些猶有積雪。



陳平安敬過香添過土,再拿出一壺酒,蹲下身倒在墳頭。

白髮童子就蹲在遠處遠遠看著。

陳平安轉頭望去,身後的墳頭,遙遙對著一座遠山,其中有雙峰若筆架。

愣了愣,陳平安還是第一次察覺到此事,曾經年少無知,哪裡知道這些門道。

後來離鄉多次,懂了些望氣、堪輿的皮毛,只是每次上墳,陳平安也從未看一眼遠處青山。

陳平安就乾脆坐在墳頭一旁,默默望山。

由此可見,當年爹孃走後,墳頭選在這裡,是有講究的。

可能是早年小鎮懂這些的老人幫忙選的。

家鄉小鎮這邊,年復一年,老人少了,年味就淡。

聽裴錢和小米粒都說過,如今問夜飯都不熱鬧了。

有年陳平安不在家,還是小黑炭的裴錢幾個在泥瓶巷祖宅守夜,一大清早就開門放爆竹。

要不是因為陳平安早就有過叮囑,估計那會兒兜裡已經有幾個錢的裴錢,都能買下一整座鋪子的爆竹。

小米粒曾經有個謎語,真是黑衣小姑娘自己想出來的,不是陳平安教給她的。

有次小米粒問,什麼東西跑得最快,什麼東西跑得最慢,卻又都是追不上的。陳平安給了很多答案,小米粒都說不對不對,還真把腦子還算靈光的陳平安給難住了,把小姑娘開心壞了,樂得不行,高高興興給好人山主說出謎底,是昨天和明天!

好像就是這樣的,所有的昨天都不可追回,所有的明天又都在明天。

白髮童子一直沒有打攪他。

山溫水軟,楊柳依依,草長鶯飛,春暖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