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八十六章 武夫見我竹樓(第3頁)


陳平安看著一封封邀請函。

小米粒趴在廊道里邊,雙手託著腮幫,仔細數著崖外過

路的白雲,今兒霧大雲就胖,一大坨呢,嗯,就是雲海。

暖樹扯了扯小米粒的袖子,小米粒立即心領神會,打了一個滾兒,再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站定,好人山主,我得巡山去了!

陳平安笑著點頭,忙去吧。

將書信請帖都重新放回小籮筐,陳平安站起身,再次走到崖畔,看過了日出雲海,站起身,來到趙樹下在山上的宅子,敲開門,正在練習走樁的趙樹下還是習慣性喊了聲陳先生,陳平安也不以為意。

聽說要帶自己去竹樓二樓,趙樹下神色複雜,重重點頭,默默跟隨。

如今趙樹下的武學境界是四境瓶頸,也還是四境武夫。

因為當年陳平安送出過一本《劍術正經》,所以趙樹下這些年練拳之餘,還會研習劍術。

陳平安說道:“崔東山想要收趙鸞為親傳弟子,你覺得怎麼樣?”

趙鸞的修道資質,崔東山“覬覦已久”,是真心想要收她為嫡傳。

崔東山對她的評價很高,說就算比不得柴蕪這種當之無愧的“天材”,我家鸞鸞也算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地材”了。

擱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宗門,都是值得精心栽培的香餑餑。

陳平安還是打算先問過趙鸞自己的意思,她要是選擇留在落魄山這邊,當然不會就是耽誤修行了,只是崔東山給出的修行之路,確實會讓她走得更快,而且不是那種走捷徑的拔苗助長,所以不會有隱患。說實話,教拳還好說,為他人指點修行,陳平安還真底氣不足。為了能夠說服先生答應此事,崔東山信誓旦旦保證,趙鸞結金丹一事,早已萬事俱備,只等趙鸞到了雲
蒸山吾曹峰,相信過不了一兩年,她很快就可以正式閉關,就由他這個當師父的來親自護關好了,與此同時,崔東山還暗示自家先生,吾曹峰的下任峰主位置,自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更進一步,他年順勢升遷轉任綢繆山的山主,也是可以想一想的。

青萍劍宗三山,仙都山是劍修的道場,雲蒸山是由純粹武夫來當家做主,這是崔東山親自訂立的宗門“祖例”,而劍修之外的練氣士,都被安排在了綢繆山,主峰景星峰,首任峰主曹晴朗,作為崔東山的師弟,只因為是內定的下任宗主,所以曹晴朗是不是綢繆山的山主,確實意義不大,還不如騰出個位置給別人。

崔東山拍胸脯保證,將來趙鸞結丹,若是沒個二品氣象,先生只管來青萍劍宗興師問罪,拿我是問。

陳平安都懶得跟他廢話,都是你的嫡傳弟子了,即便趙鸞沒有丹成二品,我還能說什麼。

要說不要臉,還是崔東山這個當學生的更有天賦,狗掀簾子全憑嘴唄。

趙樹下說道:“我猜鸞鸞未必願意去青萍劍宗修行,不過她一向聽陳先生的,如果是陳先生建議她去那邊,我覺得鸞鸞多半是會答應的。何況能夠被崔宗主器重,成為嫡傳弟子,我也替她高興。”

趙鸞如今是龍門境練氣士,而且修行順遂,幾乎沒有什麼關隘,自然而然就破境了,反觀年紀更大的趙樹下,練了兩百多萬拳,一路磕磕碰碰,如今才是四境武夫,並且當下瓶頸難破。

陳平安說道:“時間過得真快,樹下,過完年,你今年都三十六虛歲了吧?”

記得當年初次見面,是在綵衣國胭脂郡城內,趙樹下還是一個手持柴刀的消瘦少年。

趙樹下咧嘴笑道:“陳先生沒記錯,是三十有六了。”

陳平安笑著打趣道:“年紀老大不小了,也曾走南闖北,就沒有遇到過心儀的姑娘?是你喜歡的,瞧不上你,喜歡你的,你又瞧不上?就這麼高不成低不就,拖著了?”

趙樹下赧顏道:“就沒往這方面想過。”

陳平安自嘲道:“不提這個不提這個,畢竟催婚一事討狗嫌,不能才當了沒幾天師父,就擺這種最不討喜的長輩架子。”

作為陳平安的嫡傳弟子,暫時有五人,崔東山,裴錢,曹晴朗,趙樹下,郭竹酒。

崔東山已經是下宗之主,裴錢更是名動天下的止境武夫。

曹晴朗是一等一的讀書種子,大驪科舉的榜眼出身,如今也是金丹地仙,剛剛成為景星峰的一峰之主。

郭竹酒來自劍氣長城,金丹劍修,出身避暑行宮一脈,在家鄉年輕一輩劍修中是佼佼者。

好像就只有趙樹下,籍籍無名,不但如今沒有任何值得說道的事蹟,再往後,他可能與那幾位同門之間的差距,只會越來越大。

趙樹下也設想過自己的未來,可能再過二三十年,他最多最多,就是個金身境武夫,可能都沒有,境界只是長久停滯在六境。

因此之前落魄山躋身宗門,陳先生突然收取他為嫡傳,入了霽色峰祖師堂的譜牒,最意外的,不是別人,正是趙樹下自己。

由於陳先生經常出門遠遊,其實在學拳一事上,朱老先生費心極多,

只是趙樹下的每一次破境,距離那種能夠掙得武運的最強二字,遙不可及,

趙樹下宅子裡邊,有塊書房匾額,是陳平安親筆手書。

求實齋。

大概這就是陳平安對趙樹下的最大期望。

陳平安領著趙樹下,一前一後,走上竹樓樓梯。

陳平安走得慢,緩緩說道:“樹下,在我看來,一個人擁有兩種極為可貴的天賦,看得見的,是天資,看不見的,是努力。趙鸞是前者,你屬於後者,當然不是說趙鸞就不努力修行了,也不是說你就全無天資,能夠成為四境武夫,就已經算是登堂入室,拳意在身,是多少習武之人夢寐以求的事情,可能在山外,如果只是個江湖中人,就不可妄自尊大,眼高於頂,但是落魄山比較特殊,我得讓你不可妄自菲薄,過於自我否定,裴錢是裴錢,趙樹下是趙樹下,練拳首先在己,與人問拳分高下在後,這裡邊的先後順序,不能錯了。”



說到這裡,陳平安玩笑道:“師父太好,師姐太強,有些時候,也是一種負擔?”

趙樹下嗯了一聲。

果然是個實誠人。

來到竹樓二樓廊道,陳平安沒有著急開門。

“只是當我們為某件事付諸努力,長久以往,也看得見,就是容易被視而不見,因為努力之人和旁觀之人,都不覺得這是一種天賦。”

“我一直覺得,不咬緊牙關真正努力過,是沒資格談天賦的,認準一條道路,再得其門而入,能夠不分心,在正確的方向上,持之以恆,腳踏實地,再猛然抬頭,這會兒你看不見背影的,走在你前邊的人,就是天才,輸給他們,是命,再有抱怨,就可以大大方方怨天不怪己了,吃飽穿暖,睡覺安穩,問心無愧。”

“知道了自己與那些天才的差距,就是努力過後的收穫,不要覺得沒有用處,這對於你以後的習武和人生,大有用處。”

“因為在武學道路上,我與曹慈,大致就是這種關係。”

趙樹下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師父,不是誰都可以追趕曹慈、並且能夠一直看見曹慈背影的。”

陳平安笑著點頭,欣慰至極,很好啊,先有學生曹晴朗,後有徒弟趙樹下,誰還敢說我落魄山的風氣不正?

陳平安說道:“樹下,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人生道路上,可能都會有一個類似曹慈的存在?”

趙樹下點點頭,沉聲道:“明白了!”

陳平安問道:“樹下,你覺得裴錢作為師姐,最大的優點是什麼,或者說你最想從她身上學到什麼?”

趙樹下毫不猶豫道:“師姐既吃得住大苦,又有自己的想法,這兩點,師姐都跟師父很像。”

比如裴錢在這裡學拳一段時日,她曾經每天跳下山崖……問拳大地!這種事情,趙樹下自認就算再練拳一百年,都想不出來。

所以趙樹下,從不覺得裴師姐只是因為練拳天賦好,就能夠擁有今天的武學成就。

陳平安站在廊道中,扶欄而立,眺望遠方,微笑道:“跟你說一句我從沒跟外人說過的心裡話,我其實一直有個心願。”

趙樹下神色認真,靜待下文。

陳平安突然改變主意,笑道:“這句話等會兒再說,得關起門來說。”

浩然天下,中土大端王朝,女子武神裴杯,弟子有曹慈,還有馬癯仙在內的三位嫡傳。

青冥天下,被尊稱為“林師”的林江仙,除了自己是當之無愧的天下武學第一人,聽說在教拳一事上,也極有功力。

而落魄山這邊,陳平安和裴錢,也有師徒兩止境。

但是落魄山還有朱斂。

有如今身在五彩天下的鄭大風。

猶有種秋,魏羨,盧白象。年輕一輩,還有岑鴛機,元寶,元來,周俊臣。

至於蠻荒天下,由於大修士過於蠻橫,純粹武夫一直不成氣候,即使得以躋身止境,要麼淪為附庸,要麼就被修士打死,幾乎無一宗師,能夠在蠻荒天下稱得上是真正意義上的自立門戶,屹立不倒。

故而幾座天下,就悄然形成了“拳分三脈”格局的雛形。

趙樹下到底還是耿直,下意識又改口更換稱呼了,說道:“陳先生,關於未來武學成就,朱先生早年與我說過些預測,他說我這輩子,如果不是遇到陳先生,極有可能跟裴師姐差三境,我覺得這應該就是事實了。”

原來朱斂確實曾經與趙樹下有過一番推心置腹的實在話,如果你不曾遇到山主,可能你一輩子習武再勤勉,運氣好,在江湖上沒有被人打死,就是個六境,成為一個小國的頂尖高手,在一座水塘大小的江湖裡邊呼風喚雨,算是最好的結果了。等到你進了落魄山學拳,無異於天地大開,你就有希望躋身金身境,還可以奢望,當然只是奢望一下第八境,真氣羽化,能夠學那練氣士覆地遠遊。如果哪天,你僥倖成為了我們山主的親傳弟子,那你這輩子就有希望躋身九境,雖然是山巔境,也還只是站在人間武夫山巔,依舊只能乖乖伸長脖子,仰頭看天。

陳平安笑道:“老廚子就是個遠遊境,懂個屁,看人不準的。”

一個雙手負後的佝僂老人,走在小路上,剛要岔入竹樓這邊,咳嗽幾聲,只得原路折返,不去自討沒趣了。

趙樹下聽到那邊的咳嗽聲,頓時無比尷尬,他對朱斂是極為尊敬的。

陳平安繼續說道:“在竹樓這邊,先幫你打好底子,之後我要去鄆州那邊,在一個叫嚴州府遂安縣的地方,當個學塾先生,你到時候就跟我一起去那邊,就在那邊落腳,我會隨時指點你的修行。”

作為白鵠江上游的鐵券河,神祠名為積香廟,類似紫陽府的家廟,河神名為高釀,文官老儒士模樣的,不過卻是個一等一的“妙人”。而鐵券河數百里水域,如今都已經劃撥給白鵠江水府,大驪朝廷禮部,披雲山北嶽山君府,和黃庭國朝廷,都已分別錄檔,因此那位被山上仙師譽為“美人蕉”的白鵠江水神娘娘,因為兼併了鐵券河,蕭鸞得以順勢提升神位一級,已經與寒食江水神品秩相當。

而調離鐵券河的高釀也官升一級,因為鄆州那邊多出了一條大驪封正的大河,高釀得以建廟,重塑金身神像,關鍵是作為源頭的浯溪,藏著一座大驪朝廷前不久剛剛發現的古蜀龍宮遺址,小溪與龍鬚河差不多,都建造有一座差不多規制的石拱橋,名為萬年橋,當然不曾懸掛古劍就是了。據說遂安縣那邊,每逢久旱不雨,就有那老人上山喊雨的習俗。

陳平安掏出鑰匙打開二樓竹門,轉身坐在地上,脫下布鞋。

趙樹下坐在一旁,照做。

光腳坐在門口的陳平安,緩緩捲起袖管,說道:“最早在這裡教拳的崔前輩,是止境神到一層的巔峰,並且還曾等於一隻腳跨入了十一境。你師姐,何時躋身神到,我不敢說,但是躋身歸真一層,相信不會太久。至於我自己,想要‘神到’,當然很不容易,但是還不至於說是奢望。”

陳平安抬起手,伸出四根手指,“老話總說事不過三,既說有些事不宜接連發生四次,也說事情可一而再再而三,難到四。如果說我對你期望不高,那肯定是騙人的話,你可以傻乎乎相信,但我自己都說不出口。我當然希望能夠在此學拳的趙樹下,有朝一日,能夠繼崔誠、陳平安和裴錢之後的第四位止境武夫,如此一來,竹樓武夫,皆是止境。”

陳平安轉頭望向趙樹下,微笑道:“所以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你了。”

趙樹下挺直腰桿,身體緊繃,其實早已頭腦一片空白。

陳平安笑問道:“別說做了,是不是想都不敢想?”

趙樹下赧顏點頭。

“趙樹下,得敢想!”

陳平安說道:“這就是你從今天起,在正式入門進屋之前,與我陳平安學拳的第一拳。”

陳平安站起身,“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何談做成,人生在世,與自己少說幾句‘我不行’。道家講究心齋坐忘,你就要獨自一人坐斷太虛,心齋獨自成天地,佛家說面壁坐禪,你就要把蒲團坐穿把牆壁打破,即便前路不通就以拳開道。趙樹下,你跟我不一樣,你只是個純粹武夫,我既是武夫,也是山上修道人,武夫壽命終究有限,我希望你將來年老,已經遞不出一拳了,即便不曾躋身止境,也要問心無愧。臨了,捫心自問,敢說一句,我趙樹下這一生習武學拳,不曾愧對純粹二字。”

“進門!”

陳平安轉身大步走入屋子,沉聲道:“再關門!”

趙樹下跟著陳平安走入屋子,再轉身關上竹門。

要不是昨天朱斂和周米粒的提醒,可能趙樹下此時此刻,根本意識不到師父說出“關門”二字的真正含義。

從這一刻起,趙樹下,昔年的手持柴刀的乾瘦少年,就是師父陳平安在武學道路上的關門弟子!

陳平安站在屋內一處位置。

趙樹下站在陳平安的對面,差不多就是當年陳平安,以及後來裴錢站立的位置。

陳平安微笑道:“關起門來,我就可以說那句話了。”

“我要讓天下,不只是浩然天下,天下武夫見此竹樓,如見祖師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