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八十七章 笛聲裡校書(第2頁)


張的議事,最終還是沒有鬧出人命,柳深跟劉禹當時還得了一份差事,在大堂內當起了記賬先生。

翻墨龍舟緩緩靠岸,一個青衣小童大搖大擺走下甲板,兩隻袖子甩得飛起,身後還有一個手持綠竹杖的少女。

正是參加過黃粱派開峰觀禮、再去了一趟夢粱國京城的陳靈均,郭竹酒。

兩撥人碰頭後,陳平安笑道:“總算回了。”

郭竹酒笑容燦爛,問道:“大師姐沒有跟師父一起回家?”

陳平安解釋道:“她要給你們小師兄搭把手,桐葉洲那邊要開鑿出一條嶄新大瀆,有的忙了,裴錢一時半會兒不回落魄山,你要是想她,隨時都可以去桐葉洲。”



陳靈均憋了半天,還是沒能忍住,問道:“老爺,都喊泓下和雲子過去跑腿打雜了,大白鵝有沒有邀請我去青萍劍宗那邊,共襄盛舉,擘畫未來?!”

聖旨與密旨,前者是給外人看的,後者更有含金量, 陳靈均都已經想好了三請三拒的戲碼,官場上不都有這樣的講究嘛。

我答不答應,是我的事情,可要說崔東山不邀請自己,可就過分了。

陳平安說道:“沒有提到你。”

敢挖牆腳挖到陳靈均這邊?崔東山是真沒這膽子了。

可是陳靈均哪裡知曉這樁涉及先生學生“相愛相殺”的內幕。

陳靈均試探性問道:“大白鵝是知道我要擔任夢粱國的皇室供奉,覺得請不動我?怕我事務繁重,實在脫不開身,對的吧?一定是這樣!”

陳平安說道:“我就沒跟崔東山聊這個,只說你跟竹酒在黃粱派那邊觀禮。”

陳靈均呆滯無言良久,大爺我哪裡比同境的泓下、小跟班雲子差了?想當年,那雲子還是自己屁股後邊的幫閒呢。

青衣小童立即捶胸頓足起來,“好個大白鵝,當上了宗主就眼高於頂,半點瞧不起患難與共的老朋友了,氣煞我也氣煞我也!”

陳平安沒好氣道:“真想去也行,我跟崔東山打聲招呼,你等會兒就跟泓下和雲子一起乘坐風鳶渡船。”

陳靈均怒氣衝衝道:“去個錘兒去,大白鵝沒半點誠意,下次回落魄山,我得跟他好好說道說道,就沒他這麼當兄弟的。”

見誰都不慫,可如果見機不妙,慫得也比誰都快,總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服軟,假裝夢遊、矇混過關不成,就趕緊低頭認錯,低頭認錯沒效果,磕幾個頭算什麼,大丈夫能屈能伸,丟在地上的面子,都不算面子。

郭竹酒笑道:“師父,我們在趕往夢粱國京城的路上,碰到了一個雲遊四方的道門高人,中年容貌,背劍秉拂懸酒壺,極仙風道骨的,自稱道號純陽,姓呂名喦。”

陳靈均在那邊仰著頭摳鼻子,一個連大爺我都不曾聽說過的道號、名字,牛氣不到哪裡去。

如果說白玄在路邊行亭,辛辛苦苦編訂一部非要跟裴錢討要一份江湖公道的英雄譜。

那麼陳靈均這些年,也沒閒著,四處打聽消息,通過山水邸報、鏡花水月和各種小道消息,辛辛苦苦收集情報,將整個浩然天下的飛昇境、仙人境修士,都給一網打盡了,最終彙集成一本薄薄的冊子,被陳靈均取名為“路人集”。

就是用來告誡自己,以後見著了這些老神仙,咱就當個與他們擦肩而過的路人,過客,別說話,不高攀。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是我之前在桐葉洲那邊,剛認識的一位前輩,是我們寶瓶洲人氏,這位真人結丹所在的道場,就在夢粱國地界,所以才會故地重遊。前不久呂前輩還來我們落魄山做客了,要是你們早點來,說不定還能挽留前輩吃頓飯,再喝個酒?”

陳靈均立即停下動作,晃了晃手,蹭了蹭衣服,使勁朝郭竹酒擠眉弄眼,暗示她別往下說了,沒啥意思,就只是一場萍水相逢,喝了個小酒,閒聊幾句有的沒的,沒必要跟老爺顯擺這種酒局,些許事蹟,不值一提,就讓它隨風而散吧。

郭竹酒微笑道:“早喝過了,陳靈均跟純陽真人很聊得來,在渡船上邊,拉著對方喝了頓酒,美中不足的,是對方不會划拳,直到現在,陳靈均還犯嘀咕,也不知道呂老哥到底是不會,還是不願意。當時喝了點酒,陳靈均覺得氣氛不錯,就問對方是不是十四境大修士,純陽真人啞然而笑,只是搖頭,陳靈均就馬上再問是不是飛昇境,那道士臉色頗為無奈,不等他說話,陳靈均就問可是仙人,道士再搖頭,陳靈均就不問下去了。喝到最後,要與人稱兄道弟,那位純陽真人沒答應。”

陳平安轉頭望向陳靈均,笑容玩味。

好個“不等他說話”,總能繞開關鍵事,這算不算一種天賦?

陳靈均高高舉起一隻手掌,繃著臉色,沉聲道:“老爺,別說了,我都懂!記住了,保證下不為例!”

又踢到鐵板了唄,這種事,熟門熟路,習慣就好。

“下不為例?”

陳平安笑眯眯,摸了摸青衣小童的那顆狗頭,“靈均大爺,遺憾不遺憾?不然山上輩分就又漲了,畢竟我都要喊純陽真人一聲前輩的。”

青衣小童縮著脖子,乾笑不已,趕忙雙手握住老爺的手,給老爺抖抖胳膊,舒展舒展筋骨。

郭竹酒一邊告狀,一邊以心聲與師父解釋這頓酒的緣由,原來是陳靈均覺得那位道士看她的“眼神不正”,鬼鬼祟祟的,好像別有用心,等到上了酒桌,大體上陳靈均還是很有禮數的,沒少說師父你的好話。

此外那位純陽道人,與她和陳靈均道別之時,就曾以心聲言語提醒她一句,提醒郭竹酒的那把嶄新本命飛劍,莫要輕易示人。

陳平安以心聲驚喜道:“都有第二把本命飛劍了?”

郭竹酒咧嘴一笑,“在五彩天下那邊,某次外出遊歷,純屬誤打誤撞,莫名其妙就有了。”

陳平安笑道:“戒驕戒躁,再接再厲。”

郭竹酒搖搖頭,“那不行,不把尾巴翹上天,都對不起自己師父。”

“別跟陳靈均學說話。”

“談不上誰學誰,共同進步。”

“老爺,手上力道還行吧?”

陳靈均聽不著師徒雙方的心聲言語,只是倍感委屈,繼續拽著老爺的手,因此需要跟個螃蟹似的橫著走,小聲嘀咕道:“我這不是習慣了小心駛得萬年船嘛,走多了江湖,擅長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先前發現那位純陽前輩在渡船上邊,多看了兩眼郭竹酒,用書上的話說,就是一句‘目露讚賞神色’,我擔心是個道貌岸然的傢伙,遇到了心懷不軌的歹人,就想著去幫忙摸摸底嘛。郭竹酒,你在老爺這邊告刁狀,怪傷人心的。老爺,你這麼不分青紅皂白,我心裡邊怪難受的。”

陳平安呵呵一笑。

阮邛,魏檗,崔誠,陸沉,崔瀺,陳清流,碧霄洞主,道祖,至聖先師,鄭居中……

這一連串名單,隨便挑三個去“挑釁”,隨便選,恐怕都是一個讓人崩潰的天大難題。

讓一個飛昇境大修士,閉著眼睛挑選,也要道心不穩。

碰運氣?即便運氣最好,選中了兵家聖人阮邛和北嶽山君魏檗,還得再挑一位,怎麼辦?

更別提陳靈均如今才是元嬰境的修為了,難怪這麼多年最大的野心,就是捱了一拳不被打死。

早年剛剛跟隨陳平安到了小鎮,就在鐵匠鋪子那邊,當面大罵阮邛老不羞,一大把年紀了還敢跟我家老爺搶,打你半死……

後來拍過一個年輕道士的肩膀,還不止一次。青衣小童事後覆盤,得出一個結論,我咋個知道對方是個十四境嘛,怨不得我。

在魏檗那邊,自己老爺不在就是魏山君,自家老爺在時魏老哥,早年曾經在披雲山那邊吃了閉門羹,傷透了心,提起毫無義氣可言的魏檗一次就我呸一次,狠狠吐口唾沫在地上,拿腳尖擰了又擰,再蹲下身詢問魏兄你咋個回事啦、怎麼躺地上不起來……

當年見著了國師崔瀺,沒認出對方身份,青衣小童曾經撂過一句狠話,要想見我家老爺,你就得先打死我,再從我身上跨過去。

在北俱蘆洲認識的新朋友,白忙,陳濁流,其實都是一個人,結果與那一起吃過頓結結實實牢飯的白忙,雙方道別之際,覺得好哥們喝高了說混話,一條當時才是金丹的御江水蛇,跳起來就給了斬龍之人的腦袋一巴掌。

有少年道童騎牛從東邊進入小鎮,陳靈均剛好瞥見,便按下雲頭,拍牛角,還說“我家山上多草”,“一聽到吃就有悟性了。”

最後青衣小童還好心好意建議“道祖”,最好改個名字……

聽說那個一身白衣的讀書人,自稱是好友的徒弟,就認對方當了世侄……嗯,這個低了一輩的便宜世侄,就是白帝城鄭居中。

陳靈均的這份江湖履歷,還能夠一直活蹦亂跳,用朱斂的話說,就是見過命大的,沒見過命這麼大的,陳靈均上輩子得是做了多少的好事,積了多少德,這輩子才能夠如此福大命大。

朱斂極少有想不明白的事情,在陳靈均這邊,思來想去,確實是吉人自有天相,確實只能如此解釋了,否則就無解。

陳平安笑道:“其實崔東山有邀請你去青萍劍宗,被我拒絕了,我登船之時,崔東山猶不死心,還想要砍砍價,希望能回心轉意,放你去仙都山,給我罵了一通。”

陳靈均啊了一聲,雙手叉腰,大笑不已,就說嘛,大白鵝忘了誰都不可能忘記陳大爺嘛。

郭竹酒當然知道真相,師父騙人唄,一個就真信了,所以雖然事情是假的,開心卻是真的,傻子有傻福。

陳平安笑道:“竹酒,給你做了個竹箱,回頭試試看,揹著合不合適。”

郭竹酒眼睛一亮,神色雀躍道:“好,極好極好,一直跟我奔波勞碌的小竹箱,終於有個宅邸可以落腳了!”

看架勢,她好像暫時不打算歸還那隻小竹箱給裴師姐了。

陳靈均瞥了眼郭竹酒,唉,長不大,是個憨憨。

陳平安轉頭笑道:“泓下,雲子,跟你們談點事情,邊走邊聊。”

水蛟泓下,一襲黃衣,亭亭玉立,居山修行多年,自有幽人獨立之儀態。

她跟雲子的道號,都是崔東山幫忙取的。

在陳平安看來,只說泓下的容貌氣質,其實不比黃衣芸差多少。

陳平安是 不假,可又不是個全然看不出女子姿容好差的傻子。

陳平安笑道:“這趟桐葉洲之行,不是三兩年就能回落魄山的,我估摸著短則七八年,長則十幾年甚至是二十年都有可能,不過放心,你們肯定不會白忙活的,比如泓下這邊,青萍劍宗會幫你以功勞換取未來走瀆的那個名額,即便功勞不夠,崔東山也可以幫忙補上,至於雲子,將來崔東山那邊也有安排。”

泓下輕聲道:“山主,其實我自己攢了些家當。”

她在黃湖山,潛靈脩性極久,差點就可以成為驪珠洞天昔年臺面上最大的五樁機緣之一,那麼泓下的修道資質如何,顯而易見。

按照崔東山的說法,泓下只要肯老老實實修行,不去惹是生非,撈個仙人境不難。



平安笑道:“一來大瀆走水,不管是寶瓶洲的齊渡,還是桐葉洲那條新大瀆,都不是光靠錢就能辦成的,再者這是公事,沒有讓你自掏腰包的道理,何況以後等你躋身了上五境,若想開宗立派,需要花錢的地方,茫茫多,只有你想不到的地方,就沒有你錢夠的時候,多攢點,總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