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九十一章 山青花欲燃(第3頁)


高君點點頭,深呼吸一口氣,開門見山道:“陳劍仙,你可以告知此次造訪湖山派的來意了。”

對方不可能無緣無故,就為自己洩露這些千金難買的天機。

再者這個陳平安,與湖山派沒有半點香火情可言,說得難聽點,因為俞祖師的關係,雙方還是有一筆舊賬可算的。

高君這種想法,實屬人之常情,卻只對了一半。

落魄山,或者說陳平安,對待整座蓮藕福地,以及作為福地一部分的湖山派,再推及高君,其實都沒有太過功利,不能說全然不存半點私心,但是比起一般擁有福地的宗門勢力,確實已算一個極有良心的“地主”或是“東家”了,更多是給予而非奪取。

陳平安說道:“回答高掌門這個問題前,得先告知三事,第一,這位十四境大修士已經捨棄了福地,第二,如今藕花福地已經更名為蓮藕福地,也不在桐葉洲了,而是在北邊的寶瓶洲,就安置在我家山頭,名為落魄山。第三,曾經的藕花福地,按照浩然天下的劃分,屬於下等福地,再加上碧霄洞主的觀道緣故,故而沒有出現練氣士,我得到‘這座’福地之後,提升為上等品秩。”

其中順應天時孕育而生的天材地寶,都已經被掌律長命負責一一記錄在冊, 按照既定策略,落魄山不會全部如田地秋收一般“收割”殆盡,絕大部分都留給福地自行流轉,不同的修道機緣和山上寶物,花落各家,誰能收入囊中,各憑實力和福緣,落魄山只選取一小部分,而且每一筆賬目的來龍去脈,霽色峰都會清楚記錄在案,如果山主陳平安翻看記錄,覺得取之不當,某物來歷不正,還需要悄然歸還福地。

除了天地靈氣充沛,福地的武運亦是相當不俗,這當然要歸功於陳平安開山大弟子,裴錢的那幾場“最強”破境。

高君一時片刻無法接受這個真相,身邊這位陳劍仙,竟是整座福地的主人?!

落魄山?失魂落魄之落魄?難道浩然天下的仙府,取名都如此隨意嗎?

“當年那場十人之爭,最終勝出的登上城頭之人,各有機緣造化。磨刀人劉宗在內,有人選擇離開福地,也有人選擇留下,換取一份仙家機緣,比如南苑國國師種夫子,他就得到了一幅五嶽真形圖,你們俞祖師對此物就極為上心,將其視為勢在必得,只是種秋行事小心,又有陸臺從中作梗,在棋盤上無理手迭出,這幅仙圖才未能成為你們湖山派的鎮山之寶。”

高君聽到這裡,神色尷尬。

“五嶽圖煉化後與天地融合,故而福地最新五嶽,不在四國君主封禪範疇之內,後來種種天地異象,靈氣節節攀高,就是福地品秩提升的外在顯化,一座福地,各地應運而生的機緣,多如雨後春筍。作為練氣士立身之本的天地靈氣之外,武運亦是暴漲,所以如今的天下武夫,從煉體三境步入煉氣三境,體魄堅韌程度也有了某種潛在變化,如魚在水,昔年在池塘淺水,更換為大湖,純粹武夫習武練拳,就是一場類似鯉魚躍龍門的追本溯源。”

說到這裡,陳平安伸手指了指湖泊,再指向溪澗,“逆流而上,武運漸漸濃郁如這條溪澗,水中撞石激盪有聲響,淬鍊體魄的功效,愈發明顯。俗子極少能夠察覺,天地造化只在不言中。”

高君問了一個最為關鍵的問題,“陳劍仙此次重返福地,是想要招徠我,讓我更換門庭和師門譜牒,加入你們……落魄山?”

陳平安直言不諱道:“如果高掌門願意擔任記名供奉或是客卿,擔任是最好,只不過強扭的瓜不甜,高掌門未必願意寄人籬下,況且以高掌門如今的雙重身份,可能並不合適加入我們落魄山譜牒,我這次前來福地,其實是有個好與壞都得走一步看一步的初步設想,不過得先與高掌門聊過一場,才能決定實施與否,如果決定方向的第一步就走錯了,後果不堪設想,做多錯多,對落魄山和蓮藕福地,都不是什麼好事。”

俞真意能夠在一座中等品秩的藕花福地,躋身元嬰境,就此飛昇離開這方天地,可這並不意味著在蓮藕福地躋身上等品秩後,更具天時的高君就一定能夠尾隨其後,按照紙面上的推算,可以順勢上一個臺階,打破天道瓶頸,躋身玉璞。



究其根本,還是雙方的修道資質,有不小的差距。

高君只是得了先手,再被此方天道所青睞。不過上山修道,先天資質、根骨之外,命好與否,機緣深淺如何,同樣至關重要。

所以對於高君將來能否成為蓮藕福地歷史上的首位玉璞境修士,只能說是五五之間。

最少陳平安經過這次見面,對性情散淡、幾無戾氣的高君,還是比較看好的。唯一的問題,就在於高君暫時沒有某個心中認定必須達成的高遠志向,也可以說是某種異於常人、甚至是與整個人間修士都不一樣的野心,這可能就是高君與畫卷四人這些歷史上的天下第一人,最大差異所在。

只是這種想法,旁人拔苗助長不來,只能是高君自己在修道路上的機緣巧合,在疑與不疑間、在心念加減之間自然生髮。

高君沉默許久,強行按下道心起伏,問道:“陳劍仙的落魄山,像我這樣的金丹修士有多少?”

“不算下宗的話,再撇開落魄山的記名客卿不談,就只有一位金丹地仙。”

陳平安笑道:“元嬰修士多些,上五境再多些,其中飛昇境,記名和不記名的,落魄山暫時就有三位。”

如此坦誠,一下子讓本就不善言辭的高君愈發沉默。

一個寶瓶洲一座落魄山尚且如此,那麼一座浩然天下,豈不是隨處可見飛昇境?!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一向“出門走江湖先跌三境為敬”的山主,難得王婆賣瓜自賣自誇一次,“高掌門別誤會,落魄山這樣的山頭,並不多見。”

高君苦笑,轉移話題,“不知陳劍仙那個所謂的設想是什麼?”

陳平安說道:“我打算締結一份契約,除了高掌門和南苑國魏良,還有五嶽神靈,幾尊江水正神,四國君主,再加上鍾倩,和幾位六境武夫。等於是修道之人,純粹武夫,山水正神,山下帝王,與我們落魄山,共同訂立一個相對比較鬆散粗略的契約,只說其中一件事,就是幫助各國建立欽天監,培養望氣士,用來約束山上修士和武學宗師的行為。初衷還是要與你們幾方勢力,說清楚我們落魄山的一些真實想法。”

高君心中狐疑不定,疑惑道:“陳劍仙,你們落魄山既有實力和信心,提升福地品秩至上等,生殺予奪,易如反掌。又何必多此一舉,自我約束?”

陳平安笑道:“高掌門作為福地暫時唯一金丹,對湖山派何嘗不是生殺予奪易如反掌,結果又如何?就不要半點規矩了嗎?單憑高君一己之私和個人想法,就能夠維持整個湖山派十六位練氣士和數百人的生死榮辱?”

高君頓時心中悚然,湖山派何時擁有十六位練氣士了?為何不是十四位?!

但是接下來一句話,更讓高君第一次感受到了這位陳劍仙的肅殺。

“與此同時,早點把話說清楚了,省得將來有人臨死抱怨不教而誅。”

高君神色肅穆凝重,沉聲問道:“我若是執意不參與此事,結果又會如何?”

陳平安微笑道:“大可以放心,高掌門和湖山派都不會如何,以後只要保證井水不犯河水,你我雙方,就可以繼續相安無事。”

走出涼亭,高君說要祖師殿敬香,之後才能給出決定,她到底要不要成為那場契約的發起人之一。

陳平安就在涼亭這邊等著她敬香歸來,轉頭望向女子背影,笑言一句,“高君心中無高君,還能奢望湖山派眼中有高君嗎?”

高君腳步一頓,沒有轉頭言語,繼續前行。

小山除了山腰涼亭和山頂祖師殿,再無多餘建築,前山溪澗入湖,山後蒼莽而已。

高君步入寂靜無人的祖師殿,有一位老人專門負責大殿燈火,晝夜不熄的如椽火燭,使得原本略顯光線陰暗的大殿,顯得異常明亮,此外等到高君步入大殿再關上門,便有異象橫生,劍氣雷電滿室光,蛟龍雲紋繞樑柱。

一把晶瑩剔透的雪亮長劍倏忽飄掠而至,圍繞著高君緩緩飛旋,如小鳥依人狀,十分親暱。

高君輕輕推開長劍,敬過三炷香,放入神案上邊的黃銅香爐,再跪在蒲團上給那幅祖師掛像磕頭,她起身後,閉目養神。

睜開眼,望向那幅祖師掛像,高君心中有了決斷。

其實當初湖山派關於祖師殿內懸掛俞祖師掛像一事,爭議不小。

只因為關於畫像上邊的俞祖師,應該以何種容貌示人,就眾說紛紜,各持意見,有說是仙風道骨的年老容貌,更顯威嚴,也有說是年輕相貌,既儒雅又出塵,還有說繪製得道之後的稚童御劍姿容,最為仙氣……當時吵得高君心煩意亂,關鍵是那三種不同意見,背後代表著湖山派的三座各自為營的小山頭。

所以這些年高君治理湖山派,只要遇到棘手的事情,她一直會問自己同樣的問題,若是俞祖師在場,會如何做。

陳平安坐在涼亭內,看著湖邊有數人正在持竿垂釣,竊竊私語,偶爾抬頭瞥幾眼小山方向,多半是在猜測自己的身份,以及與高掌門的關係了。

腳步輕緩,高君重返松籟亭。

她落座後,說道:“最後一個問題,陳劍仙和落魄山,如何看待宛如自家庭院的這座天下。”

高君的言下之意,當然是落魄山會不會為了自身利益,將更名為蓮藕福地的這座天下涸澤而漁。

“出門俱是看花人,河邊多有釣魚客。”

陳平安笑道:“釣客若是市井門戶,釣了魚是為了果腹,自然是釣起幾條就吃幾條,吃不完曬乾,不然就是養在家中水缸裡邊。若是家境再寬裕些,有座池塘,就將魚放養其中,薄江河溪澗厚自家底蘊,這就像是湖山派的處境,以後會與松籟國其他成了氣候的仙家勢力,再與別國爭奪那些適宜修行的仙家道種,將游魚放養在這座湖內,無非是餵養以仙家術法,傳授以道書秘訣。但是對我來說,既然整座天下都屬於落魄山,魚在何處,又有什麼區別?至於我會不會厚宗門而薄天下,就是為何要締結契約的原因所在了,修道之人,要小心飲鴆止渴,仙府山門,要擔心厝火積薪,立竿見影之術,非長生久視之道。術法有高低,某些道理卻不分大小,在昔年藕花福地通用的道理,到了浩然天下,一樣是適用的道理。”

陳平安最後補了一句,“這個比喻,不是我想出來的,是一個叫陸沉的人最早提出。”

高君若有所悟,自言自語道:“究其根本,事理分陽陰,都需要有人替天行道,俞祖師曾經為我言說順逆,可能是當時我境界不夠的緣故,俞祖師沒有說得太過深遠,只是提及修行之人,證道長生,欲想與天地同壽,宗旨在逆,故而始終為天道所厭棄,我現在覺得先逆後順,倒轉陰陽,最終殊途同歸,天地生養我輩修行人,修行人得了道再反哺天地,循環往復,才可以稱之為修行極致。”

陳平安點點頭,果然能夠成為天下第一人,高君被冥冥之中的“天意”相中,不是沒有根源和理由的。

高君此時境界,處於一種看似“六神無主,心不在焉”、實則“與道相契”的可貴境地。

在俞祖師最後一次出關,即將遠遊之前,高君曾經有一問,修道之人何謂得道。

俞真意當年掐劍訣,駕馭那把佩劍,破空而去,劍光沖天而起,一線斬開湖山派上空的雲海。

再攤開手掌,俞真意讓她閉氣凝神定睛看,只見掌心紋路如山脈,山間霧靄升騰,幻化出一幅千里之外的市井畫卷。

人與山合,大道所指,仙山萬仞斬太虛。億兆生靈,山河如畫,千里秋毫掌中看。

陳平安不願打攪高君這份坐忘狀態,等到她回過神,才開口笑問道:“高掌門,是出身書香門第?”

高君不知對方為何有此問,略懂幾分自嘲神色,搖頭笑道:“我出身不算好,很早就上山習武了,而且讀書不多,湖山派藏書雖豐,冠絕四國,但是我自幼就不喜讀書,這輩子看過的書,精讀泛讀攏共加在一起,連同拳譜在內,可能還不到一百本。”

不比眼前這位青衫劍仙,高君只覺得對方修為,學識,胸襟,氣度,都當得起宗師與劍仙兩個稱呼。

一葉知秋,由此可見,那浩然天下,著實是讓人既敬畏、又令人倍感氣餒。

難道那陸臺的那個調侃,並非全是妄言?只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有機會確實要離開井底,出去看看,在那井口看天地。

然後高君不知為何,就發現對方臉色,有幾分悻悻然,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高掌門看書是有悟性的,難得,很難得。”

高君猶豫了一下,說道:“陳劍仙方才說我們湖山派有十六位練氣士,但是據我所知,目前好像只有十四人在修行。”

陳平安笑道:“直說也無妨,因為這兩位練氣士,對你們湖山派並無險惡用心,只是將此地當做了一處絕佳道場,想必他們亦有扶龍之意,所以高掌門可以繼續假裝不知,心裡有數就是了。其中一人,如今就待在臂聖程元山身邊,他真名桓蔭,另外一人,真名黃尚,早就是一位道家的符籙修士了,他們兩個都是跟隨陸臺進入福地的桐葉洲外鄉人,我對他們之所以並不陌生,能夠一眼就認出,只因為曾經打過交道,而他們會在此隱姓埋名,估計是陸臺用來打發光陰的無聊之舉了,高掌門不必多想。”

言語既是人與人溝通的橋樑,人間多歧路,同樣來自言語。

遙想當年,在那飛鷹堡,年輕道士黃尚,讓陳平安記憶最深刻的就是那把“三通寶、九疊篆”銅錢劍。

高君神色微變,因為俞祖師曾經留下一隻錦囊,叮囑她將來結丹後,若能更進一步,可以收取兩人為嫡傳弟子,但是更多細節,俞祖師隻字未提,而這兩人的名字,正好是“黃尚”與“桓蔭”,但是高君查遍湖山派檔案,都沒有查到兩人的記錄,她就誤以為是俞祖師未卜先知的一句仙家讖語,不曾想雙方早就身在湖山派了。

至於那個臂聖程元山的存在,高君是一清二楚的,當年俞祖師離開南苑國,程元山同行返回湖山派,只是這位武學宗師這些年易容化名,如今就在湖山派擔任這座山中祖師殿的點燈添香人,至於俞祖師當年與程元山達成了什麼約定,程元山為何願意在隱姓埋名,高君不曾詢問,有些事,就如陳平安所說,心裡大致有數而已。

高君問道:“陸臺與陳劍仙的關係?”

陳平安說道:“萍水相逢,莫逆之交,屬於一別多年不曾重逢的摯友。”

一同下山,陳平安問道:“高掌門知不知道一個叫鍾倩的北晉國武夫?”

“只是聽說過,還不曾見過。”

那鍾倩,是個神色柔弱的……魁梧漢子,聽說他與人言語,總是怯生生的。

不過根據湖山派的秘密情報顯示,此人發起狠來,就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了。

高君問道:“陳劍仙,我能不能跟隨你去一趟落魄山?”

陳平安笑道:“禮尚往來,理當如此。不過我要先去一趟南苑國京城,兩個時辰後,高掌門可以御風去往雲海高處,我自會前去與你匯合。”

南苑國京城,有心相寺的清淨,有狀元巷的喧譁。

曾經還有個進京趕考的舉子,黯然返鄉。

昔年跟隨姚老頭,一起登頂家鄉最高山,夜宿山巔,清晨時分,少年窯工登高眺遠,第一次看到無比壯觀的日出景象。

後來誤入藕花福地,在那座心相寺,暮色沉沉裡,驀然聽到鐘鼓響起,悠揚空靈。彷彿剎那之間,心就靜了。

世間可有一法,可解萬般愁,安頓無限心,心定蓮花開。

兩人走到山腳,陳平安告辭一聲,身形化作劍光,轉瞬即逝。

見過不少奇異人事的高君仍是措手不及,錯愕不已,很快釋然,劍仙風采。

黃昏裡,山青花欲燃,十數條絢爛劍光合攏,一襲青衫現身山頂,獨立春風夕照間,長久遠眺。

日落月升,天地暗室,如仙人驀然解囊放出一盞燈,月光如水,噀天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