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九十四章 飛鳥回掌故(第3頁)


要是那些都算名動一國的碩儒,跑來這邊給一幫孩子開蒙教寫字,也會覺得憋屈。也就是龍尾溪陳氏開價足夠高,除了每個月的一大筆俸祿,陳氏家藏的善本書籍年年送,不然誰樂意來這邊,確實太大材小用了,關鍵是這麼些年傳道授業,教來教去,都沒能教出個進士老爺。”

估計龍尾溪陳氏如此賣力,當年除了看好大驪朝廷,必須與大驪宋氏示好,也有一份私心,心存僥倖,希冀著自家學塾裡邊,能夠冒出幾個類似陳平安、馬苦玄和趙繇這樣的人物。哪怕不說有兩人,只要有這麼一個差不多際遇和成就的,龍尾溪陳氏就算賺到了。

要知道新學塾中一位老夫子,是昔年寶瓶洲中部極負盛名的數國文壇宗主,這位皓首窮經的老夫子,耗時七年之久,終於撰寫出一部註疏名著,越一歲而刻成,春正月,是歲德星見於夜空,熠熠生輝,遠勝往昔,以至於
白晝可見此星。這可不是什麼以訛傳訛的傳言,而是各國欽天監有目共睹的事實。

按照民間的說法,文昌帝君職掌人間文武爵祿科舉之本。一些個文教底蘊不夠的地方郡縣,別說是考中進士,若有讀書人考中舉,就會被當成是文昌星轉世了。

而明天,也就是二月初三,相傳就是為文昌君的誕辰日,故而不光是浩然九洲山下,以前的驪珠洞天,小鎮的那座舊學塾,還有如今龍尾溪陳氏出錢出人創辦的新鄉塾,按照習俗,都在這一天收取蒙童,寓意美好,希冀著讀書種子們能夠搶先佔鰲頭。

只是如今學塾的夫子先生們,又有了些繁文縟節的新規矩,教書先生們頭戴冠,穿硃色深衣,帶著剛剛入學的蒙童們,一起徒步走向小鎮外的文廟,先去祭拜至聖先師的掛像,然後被廟祝領著去往一間屋子,早就備好了筆墨,卻不是黑墨,而是衙署那邊贈予的硃砂研磨而成,孩子們排隊站好,夫子在他們眉心處一一提筆點朱。

而返回學塾,學塾先生教孩子們的第一個字,所謂開蒙描紅,入學第一天的開筆寫字,就是那個“人”字。

只是相較以往,學塾多出了很多新禮節,唯獨少了一件舊事。

昔年蒙童,在開筆寫“人”字後,還會在那位齊先生的帶領下,離開學塾,一起去往老槐樹,架梯子,在樹上懸掛寫滿不同心願的紅布。哪怕是一些類似財源廣進、或是五穀豐登六畜興旺的俗氣內容,多是入學蒙童的長輩們教給孩子的說法,齊先生也都會落筆一絲不苟,幫忙將願望寫在長條紅布上邊,再用紅繩系掛在老槐樹枝上。

每有風過,紅布拂動,便有窸窸窣窣的輕微聲響,一個個來自蒙童的美好願望,如獲迴響。

可能當年就能遂願,可能要在來年。

在齊先生以前,在齊先生以後,都沒有這個習俗。

人生在世,任你修道之人境界再高,終究都不是神靈,所以沒有誰敢說一句,四生六道,三界十方,有感必孚,無求不應。

鄭大風望向小鎮主街那邊,唏噓不已,“那棵老槐樹,不該砍掉的,不然咱們這處州地界,還會是個長長久久的天然聚寶盆,就算當年墜地生根,從洞天降格為福地了,只要槐樹還在,那麼青冥天下的五陵郡,不管是如今還是將來,都不能跟這兒比‘人傑地靈’。齊先生不攔著,師父他老人家也不攔著,我就奇了怪了,都是怎麼想的啊,就那麼眼睜睜由著崔瀺做涸澤而漁的勾當,焚林而獵嗎?”

陳平安說道:“可能是一場退而求其次的遠古‘祭祀’。”

鄭大風說道:“所以我勸你別當什麼國師,登船入局易,抽身而退難。”

陳平安笑道:“那我也勸你留在落魄山好了,到了仙都山,崔東山肯定會使喚你的,別聽他之前說得如何天花亂墜,你只要去了那邊,他就有法子讓你忙這忙那。”

鄭大風冷笑一聲,“大丈夫恩怨分明,尤其是親兄弟明算賬。說好了是去那邊看門而已,崔東山就別想著讓我出工賣力。”

這個漢子,有不少言語,都被朱斂和陳靈均借用了去,比如誰騙我的心,我就要誰的身。誰騙我的錢,我就砍誰的頭。

也難怪魏檗會對鄭大風佩服不已,除了模樣不是那麼端正,就沒啥缺點了。

陳平安說道:“說真的,你沒必要去桐葉洲。”

“行了,別勸了,你要是螯魚背的劉島主,如此挽留,我留下就留下了,你就是個大老爺們,煩不煩,就算你不煩我也膩歪。”

鄭大風打趣過後,沉默片刻,搖頭正色道:“仙尉道長要是不當看門人,即便他成為落魄山的譜牒修士,火候還是不對。”

陳平安能夠一直忍著不將仙尉收入門庭,始終把仙尉放在“山腳”而非山上,等於是相互間只以道友相處。

先前那份手稿的序文,開篇“道士仙尉”四個字,在鄭大風看來,其實要比之後的內容更加驚心動魄。

鄭大風這麼天不怕地不怕的,說句難聽的,當時他看到這開篇四字,當場頭皮發麻,也就不是練氣士,不然就要道心不穩了。

陳平安說道:“那我跟崔東山事先說好,你就是去做客。”

鄭大風突然轉頭,盯著陳平安,沉聲問道:“陳平安,你怎麼回事?”

陳平安苦笑道:“一言難盡。”

因為鄭大風剛才敏銳發現一個細微古怪,陳平安在望向小鎮舊學塾那邊的時候,時不時皺眉,心情複雜,但是唯獨少了一份陳平安最不該欠缺的情緒,就是傷感。鄭大風不比常人,甚至在某些事情上,要比小陌這樣的飛昇境大修士更能理解真相,所以才能一瞬間就察覺到不對勁。

人之七情六慾,既可被後世修道之士分割,好似那上古時代推行的“井田制”,通過路與渠將修士心田交錯劃開成一塊塊。事實上,後世山上的仙府,山下的宅屋,城池內的坊市,地理上的山與水,陸地與海,天時的一年四季,再細分為二十四節氣,廣義上何嘗不是如此作為?

練氣士如此作為,等於將雜草叢生的情感,做了一個最直接徹底的歸攏和區分,這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心為百骸之神主”,繼而奠定了“人靈於萬物,心主於百骸”的事實,有此成為人間共識,練氣士將那些耽誤修心的情感一一剝離出來,因為變荒原作田地了,練氣士就可以只在關鍵“洞府”內精耕細作,再來區分稻穀與稗草,就要簡單多了。最終將此舉,作為一條越過重重心關、用以證道長生的捷徑,而在遠古歲月裡,人間地仙想要維持本性,又可以將一種種情感抽絲剝繭再歸攏起來,只是先如掃地一般,再將落葉塵土倒入了屋內,並不會掃地出門丟棄,因為皆可作為遊走在光陰長河中的壓艙石。

許多的問題,是鄭大風在年少時就有疑惑,青年時就去百般求證,壯年時猶然一知半解的,但是比起任何一位小鎮本土人氏,即便加上那些福祿街和桃葉巷的練氣士,鄭大風都算當得起“心靈內秀”一說了。只說下圍棋,鄭大風的棋力,就甚至要在朱斂和魏檗之上,雖說這跟朱斂只將對弈手談視為小道、從來不願多花心思有關,但是換個所謂國手的棋待詔,去與老廚子下下看?

鄭大風無奈道:“就這麼喜歡自討苦吃嗎,真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服了你了,換個人,我就要說一句狗改不了吃屎,活該勞心勞力又耗神,反正是自作自受,怨不著別人。”

陳平安應該是將幾種情感剝離出來了,至於具體是幾種,以及用意如何,鄭大風就不多問了。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當一個人關起心門來,宛如閉關鎖國,隔絕天地。

難怪陳平安如今還停滯在元嬰境。

陳平安雙手互相抵住掌心,輕輕搓動,笑道:“我這條修道之路,路子當然是野了點,不過此中滋味極佳,也不止是自尋煩惱的庸人自擾,至於如何回甘,不足為外人道也。”

良時如飛鳥,回掌成故事。

鄭大風賊兮兮笑道:“聽魏檗說,高君在披雲山逛過了山君府諸司,突然改變主意,打算在這邊多待幾天。”

陳平安說道:“嗮被子有屁用,她一個女子,會願意跟你和仙尉住一起,想什麼呢。”

高君不願離開,打定主意要多觀察福地之外的廣袤天地。

好像就跟裴錢當年去鄉塾上學差不多,能拖幾天是幾天。

聽老廚子說,裴錢第一次下山去小鎮學塾,其實就是在外邊瘋玩了一天,然後假裝一瘸一拐返回落魄山,說崴腳了。

要不是朱斂祭出殺手鐧,說要給她師父通風報信,估計裴錢還能磨磨蹭蹭許久才去學塾。

即便如此,裴錢哪怕不情不願去了學塾,最早幾天,朱斂為了不讓裴錢翹課,一老一小,很是鬥智鬥勇。

群山綿延,桃紅柳綠裡,山客看雲腳,家童掃落花。

小鎮那邊,春光融融日,燕子銜泥,往返于田間屋舍間。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你那個師兄,如果是同一人,那麼根據避暑行宮秘檔的記載,他的真名叫燕國。”

鄭大風笑了笑,“謝師兄怎麼是這麼個姓氏,取了這麼個名字。”

燕者小鳥也,但是按照篆文古“燕”字,從“鳥”從“乙”,蓋得天地巨靈者。

鄭大風轉過身,背靠欄杆,望向那座原本是山神廟的山頂殿閣,說道:“聽說林守一在閉關?”

陳平安點點頭,“閉關之前,林守一寄來一封密信,信上其實就只有一句話,‘明年正月裡可以去採伐院拜年’。”

鄭大風笑道:“那你豈不是鬆了一大口氣,這個朋友,不會只是因為父輩的恩怨而絕交。”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兩壺酒,給鄭大風遞過去一壺,“說是如釋重負,一點不誇張。”

之所以沒有去拜年,當然不是怕碰壁吃閉門羹,只是陳平安總覺得以林守一的風格,信上說“可以”,就是“不必”的暗示。

畢竟林守一雖然從小就心思細膩,卻不是那種喜歡拐彎抹角的人,要麼不說話,只要開口,就會直截了當。

所以按照林守一的一貫作風,如果真想自己去跟他父親拜年,信上多半會用“務必”二字。

再加上想著以林守一的修道資質,極有可能在正月裡就會出關,陳平安到時候再回信詢問一句,不曾想林守一至今還沒有出關。

鄭大風卻沒有喝酒,只是搖晃著酒壺,冷不丁說了一句讓陳平安呆若木雞的言語。

“那你知不知道,其實林守一,就曾差點是那個一。”

陳平安喝了口酒。

鄭大風笑道:“是不是覺得李槐更像?”

陳平安搖搖頭,“我反而一開始就覺得李槐最不像。”

“說明你很早就比我更懂那個老頭子。”

鄭大風點點頭,“師父哪裡捨得李槐當個什麼一,就想著這個小兔崽子,一輩子無憂無慮的,只需要偶爾靈光乍現,過安穩日子就行。”

“也別覺得自己搶了什麼,林守一最終未能守住這個一,對他來說,才是最好的命運,不然他如今估計已經被某個登天而去的傢伙給吃掉了,你要是不信,可以找個機會,找到林守一親自問問看,他給出的答案,肯定是語氣淡然且道心堅定的,我倒是覺得林守一從小就是個‘道士’和‘書生’,所以未來成就,會很高。”

“反正從結果倒推回去,當年崔瀺肯定是最早通過本命瓷,察覺到一絲苗頭的那個人,所以當年他立即趕來驪珠洞天,親自給林守一取了這麼個名字,再邀請只是窯務督造署佐官之一的林正誠擔任閽者。當然這種事情,林守一生下來就佔據先手,靠外力和人力是絕對做不成的,只能是通過驪珠洞天內部的一次次加減,這一世的林守一,等於是完全靠著自己一次次前世和轉世的本事累加,才投了這麼個好胎。故而他與你,就是兩個極端。看遍驪珠洞天的光陰長河,你陳平安,還有很多小鎮本土出身的凡夫俗子,相對而言,實在是太沒有出奇之處了,尤其是等到你的本命瓷,經過勘驗,是那地仙資質,再被打碎,就更不是你了,在這件事上,師父當年都是認定了的。準確說來,師父大概是早早就把你當做‘一個人’看待的。”

“但是崔瀺的心思詭譎,故意用‘林守一’這個名字,攪亂了天機,不光是我,連同師父他老人家在內,都沒有想明白崔瀺的用心,在我去往五彩天下之前,我是與師父單獨聊過此事的,師父也搖頭說看不清楚,至始至終,都不知道崔瀺到底是希望早早有了個‘一’雛形的林守一,未來到底是成為那個一,還是不希望他獲得如此造化。陳平安,你應該聽說過一句老話吧,一個人,如果大致確定是好命了,就別隨便讓人算命,會越算越薄的。可要說崔瀺只是通過給‘林守一’取名一事,來斷定他本意是促成,亦或是攔阻,好像都沒有答案,總覺得怎麼猜都是相反的結果,可若是先猜了再覺得答案反著來卻又是錯,這興許就是崔瀺真正厲害的地方了。”

“昔年驪珠洞天人人皆是一,氣運之流轉,無關善惡,跟是不是修道之人,更沒有半點關係,只在於一個人與人之間的相互認可與否定,誰認可誰,被認可之人,就增添幾分,被誰否定,就減少幾分。如此說來,無論是從表面上看,還是以山上修士的眼光看待人心,你這個泥瓶巷的掃把星,是不是最不應該成為一才對?陳平安,錯了,大錯特錯,因為你還是不夠知曉人心深處的真正光景,真正的喜惡,其實從來不在臉上,甚至都不在我們‘心裡’,至於到底存在哪裡,這個問題就很深遠了,要比心聲何來,誰言心聲,以及人與記憶的關係、到底是誰在牽引念頭、一切有靈眾生的魂魄是否起共同源於一片水之類的問題更加複雜。”

鄭大風說得口乾舌燥,打開酒壺,仰頭飲酒,抹了抹嘴,忍不住氣笑道:“就拿董水井的糯米酒釀打發我?!”



陳平安笑道:“你要是留在落魄山,我就算是搶,也給你搶回來幾壇百花釀。”

鄭大風眼睛一亮,嘖嘖稱奇道:“百花福地的上古貢品百花釀?”

陳平安點頭道:“識貨!”

鄭大風說道:“不都說早就不再釀造了嗎?好像難度不是一般大啊。”

誠字當頭的陳平安斬釘截鐵道:“否則怎麼顯出我的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