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一十五章 除非問取籠外鶯雀(第2頁)


兩主一客,坐在太師椅內,聊了些寶瓶洲近些時日的山水趣聞。

比如南邊雲霄王朝鄰國境內的那座靈飛觀,已經提升為道宮了,算是緊隨廣福禪寺其後,跟著獲得了宗字

頭身份。

秦傕的師尊是真境宗的劉首席。

如今整個寶瓶洲,即便加上佛門廣福寺和道教靈飛宮,才幾個宗字頭?

虞醇脂說話直接,半開玩笑一句,秦兄弟,劉老成是仙人了,必然志在大道飛昇,有無可能,讓劉真君接任真境宗的宗主之位?

秦傕笑了笑,沒接茬,這種一不小心就會要人命的話題,他哪敢隨便置喙,所以只是吹捧了幾句劉宗主的勵精圖治。

趙浮陽喝了一口上山墜鳶山祠炒制的雲霧茶,笑道:“聽說廣福禪寺那位大和尚,去年剛剛舉辦升座慶典,落魄山那邊,雖然那位隱官大人沒有親自道賀,卻也讓北嶽魏山君幫忙送去了一幅對聯。廣福寺也極為重視,將其與中土玄空寺的對聯掛在一起。”

秦傕神色自若,實則心情複雜,點點頭,“確有此事。”

如果可以的話,秦傕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那個姓陳的,即便對方還給自家青峽島當過一段時日的賬房先生。

虞醇脂說道:“都說這個大和尚佛法高深,有采雲補衲和放虎歸山兩樁禪宗典故,名動一洲。其實還有一樁公案,只是在寶瓶洲相對流傳不廣,我也只是聽浮陽提起,相傳相傳大驪先帝曾經召見這位高僧,與之說禪,結果等他們行走在御花園內,鳥雀皆驚飛,狐兔遠遁。”

“大驪先帝便笑問一句,只聽說得道高僧行走山林,猛獸非但不擾,反而相親,願為護法,為何今日是這般光景?”

“結果你猜怎麼著,老和尚竟然答以一句‘老衲好殺’。”

“秦兄弟,你見多識廣,關於此事,可知是真是假?”

秦傕點頭道:“湊巧聽師尊提起過,此事不假。師尊還說其實當時大驪國師也在一旁,曾與老僧言說一句,和尚哪有那麼多的心中賊可殺,養虎為患麼?”

虞醇脂愣了愣,啥個意思?她便轉頭望向自家夫君。

趙浮陽沉吟片刻,點頭道:“真是仙人高在雲中之言語,想入非非,不可思議。”

之後虞醇脂又提了幾句關於正陽山的糗事,如今寶瓶洲山上,不扯幾句劍仙如雲的正陽山,不大笑幾聲,那都不叫聊天。

其實他們仨聊這些事,即便是調侃那座剛剛晉升宗門沒幾天的正陽山,就像一個偏遠縣城的有錢人,聊那富甲一國的首富。

秦傕本身只是個龍門境,如果只是這點境界,遠遠不至於讓合歡山兩位皆已金丹的府主道侶如此禮重,甚至虞醇脂在言語之際,還透露出幾分諂媚和討好。其實以趙浮陽和虞醇脂的手段,合力殺個金丹都不是沒有可能,上次天曹郡張氏修士,氣勢洶洶,攻伐合歡山,雙方其實就已經打出了真火,如果不是那位金身境純粹老匹夫的從中作梗,真要被他們夫婦留下一位金丹地仙做客合歡山了。

虞醇脂跟田湖君是舊識,趙浮陽與秦傕亦是朋友,當初趙浮陽含恨離開金闕派,也想過要在書簡湖那邊落腳,只是一來他修行的秘法與書簡湖不契合,更重要的,還是書簡湖實在水太深,不提當時就已經是上五境的宮柳島劉老成,只說青峽島劉志茂,還有黃鸝島的仲肅,哪個是易於之輩?趙浮陽當年只是個龍門境,當然不敢在那邊佔據島嶼開府修行,時過境遷,百年光陰彈指間,趙浮陽實在無法想象,秦傕這種骨子裡就是野修的兇狠之徒,都能成為一位宗門的譜牒修士。

四小姐跟山神李梃一同出現在宴客廳門外。

她摘掉了帷帽,露出一張與虞醇脂頗為相似的鵝蛋臉。

虞醇脂神色寵溺,給秦傕介紹道:“秦兄弟,這是家裡邊的老四,么兒,叫趙胭,從小就被浮陽寵得無法無天了,浮陽是捨不得她嫁人,我是不敢放她出去,帶在身邊,我還能管束幾分,嫁了人,就怕過不了幾天,就被婆家趕出門,哭哭啼啼跑回家,成何體統。”

女子趕忙施了個萬福,“趙胭拜見秦叔叔。”

秦傕和顏悅色道:“早就聽大師姐說四姑娘修道資質極好,二十歲出頭一點,就躋身了洞府境,天縱奇才,要我看啊,以後合歡山直接招婿入贅就是了,千萬別遠嫁,肥水不流外人田。”

李梃趕忙作揖抱拳,“小神見過秦仙師。”

譜牒修士有自己的立身之本,處世之法,山澤野修也有散修的生存之道。

寶瓶洲有本編撰之人無據可查的小冊子,上邊記錄了一洲仙府、王朝豪閥不宜招惹的人物,一份名單,百餘人。

比如青峽島的秦傕和師弟晁轍,就都在這本冊子上,不過名次比較靠後。

一座書簡湖,將近佔據了名單的十分之一,還有黃鸝島的呂採桑,鼓鳴島的元袁等年輕修士。

當然如田湖君這樣的金丹地仙,素鱗島的一島之主,自然就無需登榜了。

趙浮陽說道:“李梃,這裡沒有外人,你直接說事。”

李梃說道:“回稟兩位府尊,張雨腳和金縷的態度比較圓滑,既沒點頭,也沒說要強行登山,如今他們已經身在山腳小鎮。”

趙浮陽便給秦傕介紹起兩位修士的身份背景。

虞醇脂笑眯眯道:“這倆孩子,不愧是譜牒修士,都遊山玩水,卿卿我我到了合歡山地界。”

趙浮陽說道:“那個張雨腳,是中五境劍修,不容小覷,他要是在這邊出了意外,天曹郡張氏就等於剮掉一塊心頭肉,不會罷休的,李梃,你傳令下去,只要對方按約不登山犯事,小鎮那邊不準主動惹他們。”

李梃抱拳領命,“下官謹遵府尊法旨。”

知女莫若母,虞醇脂笑問道:“胭兒,那少年劍仙的模樣如何?”

趙胭挑了張椅子坐下,點頭笑道:“蠻好看的。”

如果秦傕不在場,她們可就不是這麼聊了。

一盞茶功夫過後,趙浮陽轉頭望向門外,瞧見兩個身影,冷哼一聲,“你還捨得回來。”

原來是虞陣和符氣來了。

虞醇脂立馬不樂意了,瞪眼道,“虞陣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你擺什麼臉色。不是你親生的,便這般不待見嗎?”

趙浮陽說道:“虞陣要是我親生的,敢這麼一年到頭不著家,就知道在外邊遊手好閒,不樂意分擔半點兩府事務,早就被我吊起來打幾頓了。”

虞陣神色尷尬。事實上,趙浮陽這個後爹,待他不薄,既當父親又當師父的,悉心傳道,稱得上是傾囊相授,還賜下一件足可成為鎮山之寶的重器,比親爹還親了。

虞醇脂笑問道:“這位小哥是?”

虞陣笑著介紹道:“一個朋友,姓燕名射,是雲霄王朝那邊的散修,一起走過那座古怪的秋風祠,換命交情。”

趙浮陽笑道:“小兄弟有個好名字,式燕且譽,好爾無射。燕而娛樂,始終不已,若真能如此,真是無事小神仙了。”

符氣連忙抱拳,“晚輩拜見趙府君,虞府君。”

虞陣與妹妹趙胭不一樣,他曾經去過書簡湖,跟田湖君還有秦傕這種山上的世交長輩,都不陌生,所以直截了當說道:“方才在潑墨峰那邊,程虔和張彩芹一起露面了,老真人讓父親在今夜交出三方玉璽,等今年梅雨結束,其餘兩方一併歸還青杏國柳氏,如果合歡山這邊不答應此事,從我離開潑墨峰開始計時,半個時辰之內,程虔就會親自登山。”

秦傕面無表情。

趙浮陽微皺眉頭。

虞醇脂疑惑道:“這個程虔,莫不是昏頭了?還是礙於情面,承受不住天曹郡張氏的怒火,必須給後者一個交代,只是即便如此,也不至於他這一把老骨頭親自登山涉險吧?虞陣,可曾瞧見天曹郡張氏子弟和青杏國供奉修士的行蹤,附近是否隱匿有程虔麾下朱兵?”

虞陣搖搖頭,“好像就只有程虔和張彩芹。”

虞醇脂啞然失笑,難不成就靠他們兩個,再加上小鎮的張雨腳和金縷,就要跟合歡山幹架?

程老兒也不曉得挑個投胎的好日子,偏偏選今天?

那三方玉璽,本來就只是一樁青杏國“破財消災”的買賣,談妥了價格,根本犯不著打打殺殺,程虔作為護國真人,何必如此意氣用事,非要與合歡山鬥個你死我活?青杏國就不怕在這邊大傷元氣,邊境那邊就吃個敗仗?

趙浮陽眯眼道:“事出反常必有妖。程虔這個人最務實,絕對不會為了天曹郡張氏強出頭。”

程虔是隻極有城府的老狐狸,年輕那會兒,就擅長算計,否則當年清靜峰金仙庵,同樣有個金丹地仙,本該是順勢繼承掌門的不二人選,為何是剛剛結丹沒幾年的垂青峰程虔接任了掌門?

虞醇脂問道:“張筇會不會躲在暗處?”

張筇是天曹郡張氏老祖,也就是劍仙張彩芹的太爺爺,因為前些年在陪都戰場立下的戰功,得到了一塊大驪刑部頒發的三等無事牌。

要是這個老東西,真捨得不要半點臉皮了,張筇只需懸掛這塊腰牌,大搖大擺登山,就那麼翻箱倒櫃,四處搜尋玉璽,趙浮陽和虞醇脂還真就攔都不敢攔。只是上次張氏修士攻打合歡山,張筇不知為何,沒有露面。

趙浮陽心情沉重起來,仔細斟酌一番,“實在不行,我親自走一趟潑墨峰。”

虞陣告辭離去,要給符氣安排一個下榻宅邸。

趙胭跟著走出宴客廳,虞陣小聲問道:“老三呢?”

趙胭神色古怪,玩味笑道:“三姐在忙著梳妝打扮吧。”

虞陣就不再多問。

上山一處,地氣神異之地,四周白雪皚皚,卻有一口溫泉,熱氣升騰。

合歡山的三小姐,與一位墜鳶山祠的山神娘娘,在此相互潑水嬉戲,岸邊胡亂堆滿衣裙,各色首飾散亂在地。

她們俱是美人,皮膚白嫩,猶如玉膏凝脂,雙方追逐嬉笑過後,兩具雪白酮體便糾纏在一起,如泣如訴。

溫泉內水花翻騰,如兩尾白蛇在水中作胡旋舞。

一個年輕道士蹲在不遠處,伸長脖子,瞪大眼睛,豎起耳朵,嘴上卻默默唸叨著非禮勿視非禮勿聞。

小鎮外與白茅道別後,背劍少年獨自徒步走在夜幕中,來到一棵枯樹下,遙望那座兩山作依偎狀的合歡山。

可惜受限於符籙分身的境界,看不真切,縮地山河與掌觀山河這類地仙神通,都成了奢望。

這也是他先前沒有直奔山腳小鎮的原因,若是遭遇意外,就等於整座大陣前功盡棄,必須儘量不與地仙修士起衝突。

山精-水怪,尤其是蛟龍後裔之屬,其實有兩種成道方式,一種是最為普遍的走水,還有一種相對冷僻稀少,就是“盤山”。

揀選一條靈氣充沛、形勢穩固的龍脈,盤踞其中,慢慢煉化山根,汲取天地靈氣和風水土運。



只是這條修煉道路,門檻高,對血脈的要求遠遠多於一般山野精怪。

他望向一處,笑道:“那位不姓柳的姑娘,何必隱匿身形,都是朋友。”

視野中,先憑空出現那把油紙傘,再緩緩露出一雙繡鞋,最後便是那位無頭女鬼,比起潑墨峰,此刻她身上多了個包裹。

背劍少年笑道:“姑娘一路跟蹤至此,是有事嗎?”

她施了個萬福,摘下包裹再打開,竟是……一顆眉眼清秀的女子頭顱,她將那顆頭顱放在脖頸上邊,這才滿臉道歉道:“先前路上,有一位少年劍仙在,到了小鎮那邊,人多眼雜,始終沒有與陳公子獨處的機會,只得出此下策。公子獨處水井旁時,只因為附近巷弄恰好就是那撥騎卒的落腳地,我還是不敢現身。對了,陳公子,我姓周名楸,木字旁加個秋字的楸,公子直呼其名便是了,是真名。”

少年笑著點頭,“不知道周姑娘找我有什麼事情?”

無頭女鬼如今有了一顆腦袋,瞧著反而有點不適應了。

周楸眨了眨一雙秋水長眸,“陳公子先前曾言,我若是去往書簡湖五島派,會有機緣?”

背劍少年沉默片刻,有點難為情,“瞎扯的。”

周楸搖搖頭,“我相信陳公子不是胡亂說的。”

少年笑道:“為何?”

她嫣然一笑,“女子直覺。”

少年似乎並不著急刨根問底,對方為何鬼鬼祟祟尾隨自己離開小鎮,反而指了指合歡山,好奇問道:“周姑娘可知趙、虞兩位府君的大道根腳?”

周楸點頭道:“一蟒一狐,俱是山野精怪出身,極有名氣,一般修道之士不敢招惹,雙方以一條大江為界,百年間,就有了江左有毒蟒,江右有妖狐的說法,是很後來才知道原來雙方早就結為道侶了,等到那場大戰落幕,兩位府君各自佔山為王,修補破碎山頭,尤其是虞府君不知施展了何等神通手段,竟然能夠將烏藤山搬遷至此,與墜鳶山作依偎狀,對外說是嫁妝。實則……”

說到這裡,周楸有點難以啟齒。

少年倒是個老江湖,語氣淡然道:“兩山如‘交尾’,是一門頗為高深的道門房中術。”

周楸小有意外,只是如今情勢緊迫,就由不得她疑神疑鬼了,她眼神堅毅說道:“不過傳聞趙府君其實是某個正統仙府出身,所以能夠憑藉道法壓制天性和戾氣。而墜鳶山中,自古就有一處禁制重重的隱蔽洞窟,內有石壁崖刻,曾經留下一句類似讖語的神異內容,‘毒霧飛鳶墜,腥風白蟒盤,一朝化蛟歸海去,山中只留老頭陀’。小鎮山門口的那棵古樹,便是趙府君的一根龍角雛形。尋常望氣士所見的那張蛇蛻,其實是障眼法,其餘一些個類似‘龍氣纏古樹’的說法,還有墜鳶山中那口溫泉的常有虹光出廢池,不過是趙府君故意讓人散步出去的謠言罷了。”

少年疑惑道:“周姑娘懂得這麼多?”

周楸猶豫了一下,“我是諜子出身。”

此話一出,兩兩沉默。

周楸其實一直在等對方詢問自己的意圖,結果看對方好像根本不感興趣,總不能就這麼耗著,她只得主動說道:“我們無法離開合歡山地界,就想著請陳公子幫忙將一位小恩公,將他帶出此地,之後是往北,去青杏國京城,還是南下皆可。”

“我們?”

“某些難言之隱,恕我不能詳細告知陳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