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二十五章 但願青帝常為主(第2頁)


雲巖國京城,反而成為一處從頭到尾都僥倖逃過那場兵災的世外桃源,復國之後,幾乎無需任何營建修繕。

關於雲巖國為何能夠逃過此劫,一洲山上仙師,眾說紛紜,對於雲巖秦氏而言,自然是祖宗顯靈。

崔東山搓手笑道:“貧疑陋巷春偏少,貴想豪家月最明。書城不夜,走,進去看看,帶你長長見識。”

在這雲巖國,不僅是官方大規模印書,民間刻書和書商出版也是蔚然成風。

只說這麼一處不起眼的鋪子,粗略估算一番,庫房內擱放的雕版就多達九萬餘塊。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笑呵呵道:“不是書香門第,便是世祿之家。文氣濃郁,自茲振振森森,是桂是蘭,或秀或苗,英賢繩繩,書香不絕。”

“我得與書鋪主人知會一聲,遭賊了!”

“這等俠義心腸,可歌可泣。”

劉茂只是閉嘴,對崔東山的荒誕舉動和奇言怪語,已經能夠做到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

崔東山將那些雕版悉數收入囊中,再讓劉茂在此等候片刻,說是要去見個自家宗門的未來客卿。

白衣少年獨自走在大街上。

天上兔飛烏走,人間古往今來。

但願青帝常為主,不教人間有落花。

一座古舊宅邸的祠堂內,牆上掛著兩幅畫像,並無書寫名諱。

神案上邊,除了香爐,還供奉著幾本裝裱精美的古書,以青白絲綢包裹。

有個中年男人,相貌並無出奇處,就是一身裝束不常見,穿著一件雜色衣衫,雜有綠、紅、月白和灰黑四色。

他敬過香後,將三炷香插在香爐內,也不轉身,神色淡然道:“既然是位上了山的修道之士,為何來山下做賊。”

房梁那邊,探出一顆腦袋,“樑上君子也是君子嘛。”

原來藏著個國字臉的少年,穿白衣,他被發現行蹤後,一個翻滾,摔向地面。

只見那白衣少年落地時,好似一個崴腳,先繃著臉,然後好些吃不住疼,驟然間抬腿抱膝,金雞獨立,嘴上嗷嗷叫著。

那個文士皺眉提醒道:“肅靜。”

國字臉少年拍了拍肚子,“有點餓了,不知這兒有無飯吃,白米飯就行,不用酒菜,我這個人,最能將就了。”

文士默不作聲,只是安安靜靜看著這個身份不明的不速之客。

少年嬉笑道:“不過最好是那種受過勞苦的柴燒成的飯,比如拆了舊車腳,不知道你這邊有沒有?”

文士眯眼,臉色陰沉,死死盯住這個看似口無遮攔的少年。

白衣少年卻是雙手負後,望向牆上的一幅掛像,“咦,這麼巧嗎,竟然剛好供奉著公曾先生,好大官呢。另外這位的身份,容我猜猜看。”

“都說好紙可以長壽千年,事實又是如何呢。書籍保管不當,蟲蛀,紙張發黴等,都屬於小劫,書樓走水,輾轉售賣途中,被某些迂腐文士,拿來陪葬等等,屬於中劫。倒是兵戎,以及朝廷下令銷燬禁書,這些才是書籍的大劫數。”

說到這裡,少年視線下移,望向桌上那幾本古書,“每一本古書,若能夠傳承幾百年,不是鬼神庇護是什麼,對吧?”

少年繼而收回視線,轉頭望向那個文士,微笑道:“你也算是不折不扣的有功之臣了,好歹替桐葉洲留下了一部分文運。”

文士自嘲道:“自保而已,談不上有功。”

崔東山點頭道:“當然只是與你說句客氣話,我家先生教誨,出門口甜能當錢。”

崔東山自顧自點頭道:“出門在外,給人幫個忙,搭把手,幫人力氣不值錢,何樂不為。”

文士扯了扯嘴角,說道:“看來道友有個好先生。”

“家中有仙佛,日用有真道。如入芝蘭之室,琳琅秘府,耳濡目染,即便不成聖,也能賢。”

白衣少年雙手撐腰,哈哈笑道:“我家先生也是從家鄉老人那邊聽來的不花錢道理。”

文士說道:“道友若是說完了,那我可就要下逐客令了。”

崔東山擺擺手,“沒呢,還早呢,講功勞,我只論事不論心,論心萬古無完人嘛。”

“與屠子買肉一般,上了秤,足斤足兩,一個收錢,童叟無欺,一個買肉。”

“只有講到讀書人做學問,才需論跡又論心。”

文士聽著那個古怪外鄉人的古怪話,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你是誰,有資格在這裡論功行賞?”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他來過這裡,你也見過他,對吧?”

文士笑問道:“莫名其妙,沒頭沒腦的,道友到底在說些什麼。”

崔東山揮了揮袖子,埋怨道:“咱們都是讀書人,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警告你別亂說話,我這個人脾氣不好,小心一語成讖啊,真讓你沒頭沒腦了。”

文士笑呵呵道:“不管你是何方神聖,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說吧,找我有什麼事情。”

因為大道根腳的緣故,雖說打架本事可以完全忽略不計,但他還真不怕一位大修士的糾纏,打不過就逃。

尤其是現在這個世道,桐葉洲重新返回文廟之手。

他也不覺得一位山巔大修士,膽敢在如今雲巖國的京畿之地肆意妄為。

少年從袖中摸出一把玉竹摺扇,雙指擰轉,啪一聲打開,扇面寫有四個大字,以德服人。

“今天冒昧拜訪,就是有個小請求,跟你打個商量。”

“道友請說。”

“以後跟我混,保管你這般大道根腳的,也能吃香喝辣。”

“我若是不肯?”

少年轉過扇面,也是四個大字,不服打死。

文士一時語噎,沉默許久,冷笑道:“道友口氣不小啊。”

崔東山輕輕揮動竹扇,“當年他站在這裡,有沒有說什麼?”

文士反問道:“你是某座書院的君子賢人?”

崔東山眼神哀怨,好似委屈萬分,“好端端的,幹嘛罵人。”

文士眯眼道:“道友倒是言語風趣。”

“你真不認得我?”

“不認識,也不想認知。”

“我是東山啊!”

文士愣了愣,東山?青萍劍宗的那個崔東山?

畢竟能夠一路找到這裡的修士,必然不會是尋常練氣士。

雲巖國京城內那個在今年二月二龍抬頭那天,臨時組建而起的祖師堂,專門是為了開鑿一條大瀆而起,在祖師堂那邊擁有兩個席位的,屈指可數,只是作為共同發起人的那幾個勢力,比如玉圭宗,供奉王霽,還有一位輩分極高卻在外籍籍無名的老祖師。

當然還有那個橫空出世的青萍劍宗,分別是泉府掌舵人種秋,以及景星峰峰主曹晴朗。

不知為何,作為首席供奉的大劍仙米裕,竟然將祖師堂席位,讓位給了年紀輕輕的曹晴朗,不知青萍劍宗那邊是何安排。

就如此不把一位劍氣長城出身的大劍仙不當回事嗎?

那個有“米攔腰”綽號的米裕,對此當真不會心懷芥蒂?

崔東山合攏摺扇,笑眯眯道:“只要你答應我的邀請,我便可以反過來答應你一件事,作為見面禮。相信我,那可是一件讓你心心念念幾千年的事,定然讓你得償所願。”

“哦?莫非崔宗主還能讀心?”

“讀心術?沒有的事,我比較擅長猜人心思而已。”

這個由文運顯化而生的雲巖國讀書人,笑道:“說說看。”

崔東山說道:“以後帶你去趟中土文廟,與經生熹平切磋學問。”

“當真?”

“當真,必須當真!”

崔東山拍胸脯震天響,“我家先生,與那經生熹平,可是相見恨晚的忘年交,摯友!”

文士沉吟片刻,說道:“容我考慮考慮。”

崔東山點頭道:“理當如此。”

文士突然問道:“你就不怕我與他有所勾結?”

崔東山唉了一聲,“你這種邊角料,也太高看自己了。我之所以問這個,只是好奇,他當年站在這裡,有無默默流淚,哭得稀里嘩啦。”

崔東山連忙為自己辯解,“別生氣啊,我這個人說話直,刀子嘴豆腐心呢。不信?”

白衣少年呵了一口氣,滿滿的臭豆腐氣味。

文士啞然。

崔東山拿扇子輕輕敲打肩膀,笑了笑。

蠻荒文海周密,苦於人間無知己。

據說,只是據說,很多年前,離鄉的浩然賈生曾經站在倒懸山,長長久久,獨自北望家鄉。

崔東山突然伸手擋在嘴邊,“既然是自家人了,必須與你打個小報告,有蟊賊偷了你的雕版!可恨可恨,我們去打他一頓?!”

————

玉宣國京城,永嘉縣。

一條巷弄內,有道士驀然停步,望向一處小院內,輕輕咦了一聲。

院內有個藉著月色光亮、正在編織簸箕的精瘦少年,耳尖,先是嚇了一跳,等到轉頭望向陋巷那邊,越過低矮的牆頭,瞧見了那個熟悉的面孔,黝黑少年滿臉意外,不敢置信,喃喃出聲道:“吳道長?”

道士捻鬚而笑,“又見面了,純屬巧合。”

少年趕忙放下手中編織一半的簸箕,起身來到矮牆邊,驚喜詢問,“吳道長這是?”

三更半夜,大晚上的,吳道長總不能是來此賞月吧?

道士環顧四周,沉聲道:“近期京師有妖物作祟,道行不淺,橫行無忌,擅長隱匿逃遁之術,今夜貧道就是一路追蹤對方履跡至此,不曾想還是給它逃脫了,對方敢在一國首善之地,天子腳下,如此招搖過市,目無法紀,貧道自然不能忍它了。一般懂點術法皮毛的修道之人,無力對付,呵,可既然碰到貧道,算它這趟下山出門,沒翻黃曆了。”

少年茫然。

道士見此,便換了一番通俗易懂的市井白話,“有個成精的妖怪,下山害人,貧道要捉妖,替天行道。”

少年瞬間眼神熠熠,果然果然,被自己猜中了,這位一看就很仙風道骨的吳道長,絕不是隻會算命掙錢,真是那種可以降妖除魔的神仙!

黃泥院牆不高,雙方就隔牆對話。

院內少年矮小消瘦,巷內道士身材修長,高了一頭。

少年憂心忡忡,壓低嗓音問道:“吳道長,那妖物逃遠了,會不會害人?”

“貧道既然已經現身,與它過過手,它已經知曉厲害了,今夜定然不敢在京城內露頭了,只會找個地方乖乖躲藏起來。”

道士灑然笑道:“況且只是暫時被它逃離視野了,貧道自有幾手獨門仙法,保證在天亮之前拿下它,十拿九穩。這就叫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

少年偷偷背過手,蹭了蹭麻布衣衫,壯起膽子,赧顏道:“吳道長

裡邊坐?”

道士嗯了一聲,“也好,就與你蹭口水喝。水不用燒煮了,有水缸的話,往裡邊勺一瓢井水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