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四十章 報道梅花消息(第2頁)
信道觀,告知此事。”
湘君疑惑道:“他們是什麼背景?先前就沒有洩露一點風聲?”
至於開闢合歡山為私人道場和靈飛觀下山一事,被對方來了個半路截胡,湘君倒是沒有如何惱火,更多還是好奇。
程虔解釋道:“前邊兩次,這夥人行事更加隱蔽,密不透風,對方都是直接找到皇帝,面對面秘密議事。這次似乎是他們故意讓道觀這邊知曉,我才能夠通知宮主。一男兩女,外鄉人氏,都用上了障眼法。看得出來,對方出價很高,否則那兩國皇帝,不會冒著與我們結仇的風險,賺這種燙手的神仙錢。”
來到一處幽雅庭院,溫仔細就在這邊等著,正伸手逗弄著一隻水缸裡的錦鯉,這位近期有點病懨懨的武學宗師,冷笑道:“膽子不小,明知道是我們靈飛宮的買賣,只要不是個聾子,也該聽說曹祖師先前在合歡山地界有過露面,他們還敢這麼招搖過市,明目張膽跟我們爭地盤,我就納悶了,憑什麼?”
湘君置若罔聞,程虔也沒計較,近期溫仔細心情不佳,自有理由。雖然程虔並不清楚粉丸府外的那場切磋,但溫仔細是被金仙庵刑紫“搬來”此地養傷的,傷得不輕,卻也不算太重,不曾傷及大道根本,服用靈丹和藥膳,悉心調養幾個月是免不了的,唯獨一事,讓程虔比較上心,好像溫仔細在這段時日內,幾次試圖坐忘,凝神煉氣,都無果,次數多了,整個人就開始情緒暴躁起來了。
屋內有一副棋具,還有一些老舊棋譜。兩罐棋子,俱是溪澗中的黑白兩色鵝卵石細緻打磨而成,材質再尋常不過,卻很用心。
湘君便在屋外脫了靴子,步入那間鋪竹蓆的室內,坐在棋盤一側,伸手邀請道:“程虔,手談一局。”
程虔落座後,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溫仔細也不脫鞋,坐在門口那邊,背對著對弈雙方,心不在焉,眉頭緊鎖,神色無比陰鬱。
要不是身在別家道觀,溫仔細早就破口大罵了,酗酒都有可能,藉著酒勁,御風尋一處僻靜山野,非要打爛山頭無數。
只因為近段時日,他實在是苦不堪言,每次閉上眼睛,作道門功課,稍稍凝神,腦海中就會浮現出那名女子的臉龐,她那種略帶譏諷的臉色,尤其是她那種既炙熱又冰冷極為矛盾的眼神,讓溫仔細每次剛開始坐忘就不得不退出一粒芥子心神,導致他傷勢痊癒的速度,比起自己的預期慢了何止一天兩天?
一位頭戴金色花冠的少年道士腳步輕盈,行若流水,飄然而至,在門口那邊站定,並不往庭院內多看一眼,打了個稽首,畢恭畢敬說道:“觀主,有客登門,三人,一女二男,都是練氣士,弟子看不出修為,他們自稱要與觀主商量一樁買賣。”
程虔雙指捻子懸在空中,望向湘君祖師,她點點頭。
程虔輕輕落子在棋盤,聲音清脆,說道:“帶他們過來。”
百無聊賴的溫仔細來了興致,聽音辨位,聽腳步聲和呼吸聲,不像是那種修道有成之士,難道是兜裡有幾個臭錢的土包子,愣頭青,離著山巔太遠,反而敢不把剛剛晉升為宗字頭的靈飛宮當回事?片刻之後,溫仔細就看到了那三人的身形,為首一人,是個儒衫青年,頭別玉簪,面帶微笑,皮囊不錯,氣度也可以。左手邊,是個鄉野村婦模樣的女子,右手邊那位,讓溫仔細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髻螺分翠,身姿曼妙,穿著一件品秩不低的翠綠色法袍,她那盈盈一握的纖細腰肢,猶怯仙家銖衣重。
湘君只是看了一眼,就清楚這幾個不是易於之輩,過江龍無疑了。
只說那年輕女修身上的翠綠法袍,連湘君都只在道書靈笈上見過,是道家所謂的“兜率宮銖衣”,極耗物力,煉製極難。
按照書上記載,這種被譽為“百歲而一拂”的仙家銖衣,只在那撥陸地真人各有治所的上古歲月,才出現過一批,據說可以幫助練氣士接觸到光陰長河,滄海桑田,時過境遷,幾乎沒有女修穿在身上了。
既然程虔這條地頭蛇,未必壓得住他們,作為上宗祖師的湘君也沒想著如何試探,將棋子放回棋罐內,笑道:“靈飛宮,湘君,道號洞庭。你們是?”
為首青年神色和煦,作揖道:“白帝城,顧璨。拜見湘君祖師,程-真人,溫宗師。”
一旁侍女,秋波流轉,默然施了個萬福,她只是這麼個無聲的動作,風情萬種。
只有那個中人之姿的村婦,紋絲不動。
溫仔細誤以為自己聽錯了,“你就是顧璨?!”
白帝城鄭居中的高徒,跑到這邊入手一塊鳥不拉屎的晦氣地盤作甚?至於顧璨出身大驪王朝的那座驪珠洞天,溫仔細當然早就有所耳聞。顧璨年少時在那書簡湖的所作所為,因為某本山水遊記的關係,更是在寶瓶洲山上山下,路人皆知。怎麼,這算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了?
顧璨作揖起身後,笑著點頭,“我就是。”
溫仔細嘖嘖道:“竟然認得我?”
顧璨點頭道:“江湖傳聞很多,想要不聽說都難。”
溫仔細疑惑道:“你瞧著也不狂啊,為何都說你是‘狂徒’?”
顧璨微笑道:“如果等到今天談完事情,溫宗師還能這麼覺得就好了。”
溫仔細大笑起來,朝那顧璨豎起大拇指,“總算有點狂徒的意思了。”
湘君也不攔著溫仔細跟顧璨的閒聊。通過言行舉止,儘可能多瞭解幾分對方的心性,不是壞事。
既然他是顧璨,身份確鑿無疑,那麼先前的疑問,就解釋得通了,在浩然天下,白帝城鄭先生的嫡傳弟子,還真
不用如何賣面子給靈飛宮。
顧璨瞥了眼屋內的棋局,說道:“不敢耽誤湘君祖師與程-真人的手談,晚輩就有事說事了。”
湘君笑著點頭道:“請說。”
顧璨站在小院庭內,氣定神閒,緩緩說道:“湘君祖師和靈飛宮,既然只是跟青杏國柳氏幾方,談妥了初步的意向,尚未白紙黑字簽訂契約,這種沒有板上釘釘的事情,晚輩就還有機會,天底下的買賣,無非是講求一個你情我願,價高者得。”
“再說了,那塊合歡山地界,我是勢在必得,不存在哄抬價格的情況,反正你們每次出價,我只比你們多出一顆穀雨錢。”
“所以你們要是氣不過,就可以一直喊價,讓我多花冤枉錢,什麼時候氣順了,什麼時候退出。”
湘君微微皺眉。
程虔更是神色不悅,你顧璨真當自己是師父鄭先生嗎?可以如此大放厥詞?
溫仔細給氣笑了,率先開口道:“什麼時候,我們靈飛宮的面子,就只值一顆穀雨錢了?”
顧璨說道:“溫宗師只管好好養傷就是了。”
言下之意,雙方所談之事,你溫仔細還沒資格插嘴。
身邊那個化名靈驗、道號春宵的侍女掩嘴而笑。
讀過書的,含沙射影,陰陽怪氣,說話都這麼損?
聽到嬌媚的竊笑聲,溫仔細視線轉移,望向那個婢女模樣的靈驗。
霎時間,溫仔細眼前一花,心神不定,一顆道心如墜冰窟,氣機運轉不暢,臉色漲紅,所幸很快就恢復正常,只是他的額頭滲出細密汗水。
顧璨看了眼靈驗此刻的“臉龐”,他眯起眼,收回視線,神色玩味,以心聲說道:“湘君祖師,溫仔細這種資質的練氣士,任何宗門都會好好栽培,山上風大,道路崎嶇,可別一個不小心,說夭折就夭折了。”
湘君神色淡然道:“你這是在威脅我?”
顧璨搖頭道:“晚輩只是在擺事實,講道理,說個可能性。”
“何況你我只要不搬救兵,回頭轉身找師父,你覺得我需要跟你廢話半句?本就是買賣而已,就是比個錢多錢少。今天來這裡,我就已經給靈飛宮和曹天君面子了。”
“合歡山,小書簡湖?真要還是書簡湖,定下一紙生死狀,呵呵,老子就把你們幾個的腦袋都給擰下來。”
韓俏色境界最高,又是白帝城有數的大修士,她是聽得見雙方對話的,嘖嘖稱奇,忍不住以心聲詢問靈驗,“不是說好了要跟那個湘君好好聊嘛,怎麼臨時改變主意了,顧璨都不像顧璨了。”
靈驗以心聲嫣然笑道:“主人好像通過那個溫仔細的眼睛,看到了一個認識的人,這個人又跟那個人關係不淺,所以就生氣了,很生氣的那種。當然了,這跟主人在蠻荒那邊跟我們打了那麼一場惡戰,又傻乎乎去跟曹慈打了第二場架,傷上加傷,難免道心不穩,都是有關係的,再加上玉璞境躋身仙人境,本就是一個‘求真’的心路歷程,關係就更大了。”
韓俏色笑道:“小賤貨,這麼懂顧璨?”
靈驗嬉笑道:“別說得這麼難聽嘛,以後我說不得還要喊你一聲姐姐哩,放心,你作主婦,我可以當小的。”
韓俏色移步來到靈驗身旁,擰住她的白膩滑手的脖子,晃了晃,“小娘皮,說話不把門的?滿嘴噴糞,在用屁-眼拉屎麼。”
剎那之間,滿庭院瀰漫著一股凝如實質的肅殺之氣。
靈驗縮了縮脖子,連連討饒說不敢了。
程虔有些震驚。
這就內訌了?
不愧是從白帝城走出的修士。
顧璨說道:“忙正事。”
韓俏色鬆開手指,靈驗揉了揉脖子,怯生生開口道:“主人,可不怨我,是你師姑欺負人。”
溫仔細魂不守舍。
程虔聞言卻是臉色微白。
顧璨的師姑,豈不是白帝城鄭先生的師妹,仙人韓俏色?!
在山上,某個境界的練氣士,能否稱得上是出類拔萃,其實門檻很簡單,就是可不可以視為一位劍修。
靈飛宮祖師爺,道家天君曹溶,當然在此列。而白帝城韓俏色,一樣可以。
山上有個無據可查的小道消息,傳聞韓俏色曾經立誓要修成十二種大道術法,而她挑選出來的每一條道路,都是白帝城譜牒修士望而卻步的登山之路。不管傳聞真假,外界都有個共識,韓俏色是一定可以躋身飛昇境的。
湘君微笑道:“合歡山地界,讓給你好了,顧道友就不用多花那顆穀雨錢了。”
顧璨小有意外,猶豫片刻,從袖中摸出一顆穀雨錢,雙指捻住,徑直步入屋內,腳不沾地,蹲在棋局旁,從程虔那邊的棋罐,換手捻起一枚棋子,放在棋盤上,再將那顆穀雨錢放在棋盤邊緣,抬頭笑道:“就當顧璨欠了你們靈飛宮一個人情,你們用不用這個人情,我都記在心裡,大道高遠,世事無常,志在飛昇久矣的曹天君也好,多半會去白玉京修行證道的湘君祖師也好,當不當得上下任宮主還兩說的溫仔細也罷,山水有相逢,總有再見的機會。”
顧璨停頓片刻,笑問道:“需不需要晚輩代勞,捏碎這顆穀雨錢,好眼不見心不煩?”
湘君笑容依舊,搖頭道:“不必。留著便是了。如你所說,將來不管是我去白帝城,還是你去白玉京,相信總有再見的機會。”
顧璨一雙眼眸灼熱如兩隻火籠,直愣愣盯著這位道號洞庭的女冠。
湘君竟然下意識轉移視線,好似避其鋒芒。
只是不等她有所表示,顧璨已經笑著站起身,走出庭院,轉身作揖,“晚輩無禮,多有得罪。”
離開道觀後,韓俏色問道:“小璨,想好了,就在這裡創建宗門?”
顧璨搖頭道:“暫時沒想好。反正只是買下一塊地,開銷又不大。”
韓俏色笑問道:“嗯?”
顧璨哭笑不得,“沒那個意思,想什麼呢。”
韓俏色其實根本無所謂這些男女情愛,就只是有些心疼顧璨。
當年顧璨由元嬰境閉關躋身玉璞境,護關之人,就是韓俏色。
失敗過一次,但是更讓韓俏色感到揪心的,是她打開門後,瞧見那個形容枯槁的青年,臉上眼淚鼻涕一大把。
至於顧璨的心魔是什麼,其實韓俏色早就猜到了。
當時盤腿坐在蒲團上的青年,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失魂落魄,喃喃自語。
“我並不喜歡這些……道理,我只是打不過它們,我只好跟它們低頭認慫。”
“我就是我,顧璨永遠是顧璨,我可以改錯,但是偏不跟你認錯,我沒有錯!”
“你是知道的,我從小就不會在你這邊說謊……我從來都沒有變,是你變了。”
韓俏色哪裡知道安慰人,她只能站在門口,看著那個傷心欲絕的年輕人,好像一頭躲在陰暗角落獨自舔舐傷口的野獸。
然後師兄鄭居中就出現在門口,韓俏色硬著頭髮想要讓師兄搭把手,好讓顧璨渡過難關,跨過這道心劫。
鄭居中只是笑道:“就憑這點心性,也敢妄言要在白帝城修習大道登頂,就為了能夠證明陳平安沒有錯,你自己也沒有錯?”
結果顧璨接下來的表現,讓韓俏色都嚇得不輕。
強行壓制自己不暴跳如雷的年輕人,保持坐姿巋然不動,只是罵出一句,“滾你的蛋!”
韓俏色當時都蒙了,敢這麼跟師兄說話的,真沒有。有過嗎?可能有,但是下場可想而知。
所幸師兄並未動怒,只是搖頭微笑道:“人窮志短,河狹水激,真是可憐。”
顧璨只是低頭,氣喘吁吁,閉關失敗的後遺症隨之顯現,滿臉血汙,從七竅源源不斷流淌而出,沖刷掉那些眼淚鼻涕。
鄭居中一隻腳踩在門檻上邊,“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以道為度,故不任意。”
顧璨緩緩抬起頭,轉過脖子,眼神森森,死死盯住那個師父,天下魔道第一人。
鄭居中笑道:“這是陳平安見到你這般田地,有可能會跟你說的話,因為他會可憐你。但是你跟他都一直不敢承認,只要顧璨一天不死,陳平安就一天走不出書簡湖,你怎麼不去可憐他?因為你連可憐他的本事都沒有,你明明恨他恨得牙癢癢,甚至都不敢恨他,一點都不敢。”
韓俏色聽得背脊發寒,堂堂仙人境修士,竟是當場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顧璨好像在那一刻,整個人都心氣都消失了。
但就是在這一刻,鄭居中已經轉身離去,他只是問了這個弟子一個問題,以及同時給出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
“今日不殺心魔陳平安,以後怎麼保護陳平安?就靠顧璨的元嬰境嗎?”
“你要去更高處,爬也要爬到最高處,有朝一日,還完債了,告訴陳平安,你就是錯的,我是對的。”
鄭居中已經遠去,屋內沉默許久,顧璨沙啞開口道:“幫忙關門,我要閉關。”
韓俏色記得很清楚,那天,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才閉關失敗的顧璨就已經成功出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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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冥天下,秘州,一望無垠的廣袤平原地界,孤零零矗立著一座閏月峰。
有人在峰頂結茅數間,他自年幼起,就在此白眼看青天。
因為閏月峰太過高聳入雲的緣故,山腳那條弱水,在眼底蜿蜒如小蛇。
武夫辛苦,最新天下十人墊底,雖說是墊底,卻與那些候補拉開了明顯的距離。
一向清淨的山頭,近期難得如此熱鬧,熱鬧得一向沒什麼情緒起伏的辛苦,都覺得有點煩了。
最先登山的練氣士,是一個叫陸臺的傢伙,牽了條不知道從哪個鄉野路邊順來的土狗,取了個大名叫陸沉,小名暱稱六兒。
跟陸臺一起登山的女子,叫袁瀅,道齡很短,身份卻很不簡單,如果不是竹海洞天出了個少女歲數的純青,那麼當初數座天下的年輕候補十人,她就是最年輕的那個。
一座山頭,禁制就是武夫辛苦的一身拳罡真意。
而且這份拳意,與日月輪轉晝夜變化契合,白晝拳罡陽剛雄渾,月光如水潑地之時,便轉為拳罡陰柔細密。
一般來說,只有飛昇境修士和止境武夫才能登山。
當然也有例外,約莫是苦心人天不負,這些年有幾人境界不算高,還是偷摸上山了,當然跟辛苦不願傷及無辜有關係。
對於人間生靈,武夫辛苦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心。除了人,尤其是修士。
辛苦在此結草廬獨居,這個不修邊幅的青年武夫,身材消瘦,滿臉絡腮鬍,邋里邋遢,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往哪裡而去。
年幼時,好像開竅記事了,之前的所有記憶都是一片空白,懵懵懂懂走在秘州平原,只因為一抬頭就可以看到那座高山,心生親近,就一路走到弱水之畔,也無半點疲憊之感,孩子是很久以後,才知道自己的奇怪,原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呼吸即煉氣,只是徒步行走就有拳意自行上身,不斷壯大,好像沒有盡頭。
平時唯一的愛好,就是制墨,這個過程,不耽誤辛苦練拳。
先前就在辛苦的眼皮子底下,神仙道侶一般的年輕男女,帶著一條狗登山了。
辛苦起先對此沒有上心,不管是什麼仙家手段,既然能上山就是本事,只要別在閏月峰逗留太久,辛苦一般都不會管。
只是瞥了眼那個白衣飄飄的英俊男子,好像是陰神出竅遠遊的狀態。
至於一旁那個長得好像還不如男子好看的年輕女修,看得出來,資質不錯,按照陸沉的說法,總有那麼一小撮天之驕子,別人都是爬山,他們是“山來就我”。
山中古松蒼翠成林,走在道上,訪客衣袂皆綠。
袁瀅驚歎不已,“哇,好風景,好看,真是好看。”
陸臺一手牽陸沉,一手持綠竹杖,打趣道:“你好歹是柳七曹組教出來的唯一嫡傳,瞧見了風景,就只會哇哇哇?”
袁瀅笑眯眯道:“這不是有你在嘛,輪不著我拽文。”
她如今才二十多歲。出身詞牌福地,別稱“詩餘福地”,袁瀅有兩個師父,柳七和曹組,都是來青冥天下游歷的浩然修士,師父們都已經回家鄉了。袁瀅雖是玉璞境,卻不是道官。她登榜的時候,還沒有到二十,從柳筋境一步登天,直接躋身玉璞境。
跟陸臺,前些年在一處市井渡口魚市附近,合夥開了一家酒樓,袁瀅一直以老闆娘自居,誰喊她老闆娘,一律打八折!要是誰問她啥時候辦喜酒,六折!
他們就這麼一路閒逛到了閏月峰頂,當時辛苦正在一件茅屋內打造松煙墨,陸臺就懷捧綠竹杖,斜靠門口,只是笑,也不說話。
袁瀅性格跳脫,直奔山崖附近的那處亂石堆,其中一片奇石浮寄它石之上,以紅漆崖刻“延壽道場”四個大字,在山巔,被譽為“道祖歇腳處”,袁瀅腳尖一點,身形飄向這塊墊腳石,在上邊蹦跳了幾下,她自顧自哈哈大笑起來。
陸臺笑道:“自我介紹一下,來自浩然天下的中土陸氏,姓陸名臺,境界很低,但是人很風趣,解悶的本事,天下有數的。”
那條土狗就乖乖趴在陸臺腳邊。
屋內青年只是坐在桌後專心制墨。
陸臺從袖中摸出一塊墨錠,輕輕丟到桌上,“終南山千陽縣的古松,比你的閏月峰古松材質更好些。事先說好,不是送啊,看過之後,記得還我。”
青年瞥了眼墨錠,點頭道:“確實好,名不虛傳。”
陸臺笑呵呵道:“可以見好就收,你境界高,我就當是支付給你這個地主老爺的一筆租金了。”
青年搖搖頭,只是聚精會神,反覆搗練煙料團。
陸臺問道:“在山上,除了自釀的松花酒,有吃的嗎?”
看架勢,就只能是松子山芋和茯苓之類的,口味會不會太清淡了些?
辛苦默不作聲。
陸臺瞥了眼擱放在桌上的一支老舊竹笛,隨口問道:“還是打不過那個林師?”
辛苦置若罔聞,光線陰暗的屋內只有杵打聲響。
陸臺抬腳輕輕撥動那條土狗,“陸沉,別愣著了,趕緊跟辛苦兄打聲招呼。”
土狗悶悶出聲。山上伙食差了點,有點無精打采的。
辛苦抬起頭,疑惑不解。
你一個陸氏子弟,跟自家老祖宗較這個勁做什麼。
在那之後,陸臺就死皮賴臉留下來了,辛苦不是沒有猶豫,好言相勸沒用,下逐客令還是不管用,就跟拎雞崽兒差不多,將陸臺和袁瀅,當然還有那條土狗,一併丟到山腳那邊,結果陸臺他們又屁顛屁顛登山,辛苦想要給點教訓,那傢伙就一個後仰倒地,直不隆冬躺在地上裝死,辛苦難免奇怪,就問他到底想要做什麼,陸臺說等人。辛苦問需要等多久,陸臺說最多一個月,辛苦就不再言語。
結果一個月過去了,還是沒有等到陸臺所謂的人。
辛苦覺得這傢伙是不是在胡謅個由頭,好在這邊混吃混喝,結果陸臺舉起手臂,雙指併攏,“對天發誓,如果有假,從老祖宗起到我這一輩,全部挨雷劈,天打五雷轟!”
那個叫袁瀅的女修,還在旁邊起鬨,嘴上說著轟隆隆。
辛苦就說再讓你待半個月,再等不到,就下山去,以後你們都別想著登山了,信不信由你。
陸臺小雞啄米,答應得很爽快,然後坐在門檻那邊,語重心長道:“辛苦兄,你這閏月峰真不能繼續這樣了,一個個的,仗著身份嚇人境界高,當這是青樓呢,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還白嫖!”
辛苦瞥了眼這個王八蛋,你呢。
陸臺斬釘截鐵道:“我就不走!”
抬起腳,陸沉重重跺腳,“落地生根,不挪窩了。”
屋內辛苦淡然說道:“那你還是白嫖吧。”
陸臺一拍掌,“我就說辛苦兄與我是一般妙的人,這麼投緣,不拜個把子真是可惜了。”
辛苦說道:“只差一天了,再等不到人,就別怪我不客氣。”
陸臺點點頭,竟然燒香去了。
不知是誤打誤撞還是怎的,第二天真就有人登山,而且不止一個。
辛苦難得走出茅屋,跟陸臺在崖畔並肩而立,望向山腳那邊。
袁瀅蹲在不遠處,逗狗玩呢。
上山之人,有三個,陸臺笑著幫忙介紹起來:“白玉京玉樞城的張風海,只差半步的十四境,等到大雨傾盆時節到來,估計他就跨過剩餘半步了,厲害吧。走在張風海屁股後頭的,是天下候補之一的散仙呂碧霞,說是聶碧霞也行,差一點就是圓滿的飛昇境巔峰。境界最低,反而跟張風海並肩而行的,是仙杖派女子祖師師行轅,道號‘攝雲’……哇,真是大美人唉。”
袁瀅立即站起身,跑到陸臺身邊,“哪裡哪裡。”
陸臺伸出手指,指向山路上,張風海身邊的一個女子,她身材苗條,卻是頭別木釵、麻衣草鞋的裝束。而且因為在鎮嶽宮煙霞洞內,常年勞作的緣故,讓她顯得肌膚黝黑,要說美人,確實沾邊,但是從姿容俊美至極的陸臺嘴裡說出來,好像就有點名不副實了。
師行轅是三者當中境界最低的,所以無法知曉山巔那邊的對話。
呂碧霞卻抬起頭,舉目望去,結果那個雌雄難辨的傢伙,就跑路了。
她在青冥天下消失已久,長久借住、或者說隱匿在“師行轅”魂魄中。
至於師行轅,是自己變著法子進入的煙霞洞。
離開那座囚牢,師行轅當然暗自慶幸,她這輩子都不想故地重遊了。
在那座煙霞洞內,師行轅的仙人境,已經被一點點消磨到了玉璞境。
唯獨有一點遺憾,就是那塊長勢喜人的麥田,收成要比往年好三成,再見不著了。
陸臺蹲在地上,揉著土狗的腦袋,抬頭笑道:“辛苦兄,不如我們打個賭?”
辛苦搖搖頭。
陸臺就是個話癆,哪怕不搭理他,都能一直絮叨下去,相處這麼久,辛苦還是沒能習慣。
陸臺就換了個法子,跟那個張風海打了個賭,賭他一定可以心想事成,成了之後,就得答應他陸臺一件小事。
張風海毫不猶豫就答應此事。這位主動捨棄白玉京道官身份的修士,甚至沒有詢問對方是誰,是什麼小事。
陸臺感慨萬分,“不愧是我們張宗主,大氣磅礴,跟著他混,肯定能吃上飽飯!”
之後張風海就走到山頂,先將那“道祖歇腳處”的一片石給打落山腳,滾入弱水中,再去屋內找辛苦談事情。
別說是師行轅,便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呂碧霞和一貫心大的袁瀅,都大吃一驚。
唯獨陸臺的驚嚇模樣是假裝的,朝張風海的背影伸出大拇指,“張宗主,霸氣無匹!”
辛苦坐在桌後,身前桌上是一排成型的十萬杵墨錠,張風海雙臂環胸,斜靠門口,說道:“我打算以閏月峰作為宗門選址所在,你覺得呢?”
辛苦皺了皺眉頭,“等你躋身了十四境再來談這個。”
張風海說道:“你不用當宗主,你也不合適當,當也當不好,所以你只需要在宗門譜牒上邊掛個名即可,我來當宗主。”
辛苦站起身。
張風海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