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陳清都劍術一般(第3頁)


若非倪元簪如今到了搖搖欲墜、將破未破的玉璞境瓶頸,其實老人並不願意趕來仙都山,主動見一見隋右邊這位昔年福地的得意學生。

此外,倪元簪更擔心已是元嬰境劍修的隋右邊,以後閉關,所見心魔,會是自己。

畢竟夫子盧生,在學生隋右邊心中的形象和地位有多高,她遇到的心魔道法就只會更高。

那就見過一面,了結宿緣,從此各自修行,有緣再會,無緣便就此別過,不必強求。

月光如雪,涼風習習,一起散步在落寶灘,盧生問道:“可曾見過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也就是遠古歲月道場位於落寶灘的碧霄洞主?”

隋右邊點頭道:“見過一次,老觀主在遠遊青冥之前,去過一趟落魄山。”

當時老觀主還曾讓隋右邊捎話給陳平安,說是無所謂金頂觀的存亡,但是必須留著那個邵淵然。

老觀主的言外之意,再淺顯不過,青萍劍宗可以跟金頂觀打打殺殺,拆了對方的祖師堂都沒關係,但是唯獨不能壞了那個邵淵然的大道修行。

盧生說道:“寶瓶洲有位道號純陽的道士,在浩然天下名聲不顯,道士呂喦只是在後世山巔,被譽為‘金丹第一’,道士曾經遊歷藕花福地,我年輕那會兒,機緣巧合之下,剛好與這位純陽道人有過一面之緣,贈予一場黃粱美夢。”

當年盧生在進京趕考途中,在邯鄲道左的一座客棧,偶遇一位在那歇腳的雲遊道人,後者以黃粱一夢度化盧生。

正是在那之後,盧生就逐漸有了更高的眼界,並不侷限於讀書人的三不朽、學武之人的登頂。

隋右邊出身福地的豪閥世族,盧家與隋氏是世交,她的名字,就是作為家族塾師的盧生幫忙取的,與自命為“邯鄲道左人”的盧生,剛好相反,盧生是希冀著這位學生,將來能夠另闢蹊徑,自立門戶。

但是盧生這個用心深遠的取名,當初老觀主對此卻頗為惋惜,私底下給了一句評價,“畫蛇添足,可惜道破”。

隋右邊說道:“這位純陽道人也曾去過落魄山,與陳平安關係不錯。”

不得不承認,陳平安的長輩緣,一直不錯。

盧生笑道:“你能夠順利轉為劍修,舍武夫體魄去登山修道,我並不覺得奇怪。”

同樣是畫卷四人,魏羨和盧白象就註定做不成此事。

隋右邊說道:“都是拜先生所賜。”

盧生搖頭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你不必自謙。若論學武資質,你當然是家鄉歷史上的第一流人物,可以進入前十。要說心性,你更勝一籌,足可躋身前三甲之列。在我看來,可以與後世的貴公子朱斂和湖山派俞真意並列,你們三人不分高下。”

每一個時代都有各自的天下第一人,武夫壽命有限,就會有很多的“天下第一人”。

朱斂是藕花福地的武學集大成者,南苑國京城一戰,單憑一己之力,殺掉其餘天下九人。

其中兩位享譽江湖的女子宗師,甚至還是朱斂的愛慕者,也沒見武瘋子朱斂如何手下留情。

隋右邊說道:“其實我們都不如先生你。”

盧生不置可否,說道:“我身上這件仙蛻法衣的舊主人,來歷非凡,曾是世間第一隻證道飛昇的黃鶴,只差半步就可以躋身十四境,性格孤傲,與碧霄洞主以道友相稱,他在閉關之前,冥冥之中似乎就已經察覺到那次閉關的兇險,他就秘密走了一趟落寶灘,之後碧霄洞主幫忙守關,他合道失敗之後,便留下了這件鶴氅,還有一顆澄澈無瑕的金丹。碧霄洞主代為保管,按照承諾,幫他尋找一位能夠繼承衣缽法脈的合適弟子。”

隋右邊問道:“就是先生?”

盧生神色複雜道:“只能說曾經是。”

隋右邊想要刨根問底,好知道先生為何境界停滯不前的癥結所在,只是又擔心觸及先生的傷心處,她一時間猶豫不決。

盧生卻已經轉移話題,笑道:“如今我擔任寶瓶洲黃粱派的記名客卿,以後就準備在那邊收徒傳道了,這趟返回桐葉宗,就是想要跟姜尚真商量,辭去福地客卿一事。”

隋右邊笑問道:“是師弟還是師妹?”

盧生說道:“未必有師徒名分。”

那夢粱國,也是純陽呂喦的結丹之地。

至於那顆藏在黃鶴磯崖壁間的遠古金丹,崔東山最先猜測是倪元簪贈送給隋右邊的,姜尚真則猜測是留給金頂觀邵淵然,結果這麼兩個一等一的聰明人,都猜錯了。老觀主給倪元簪留下了一條線索,就在那夢粱國境內。

盧生一語道破天機,“那個大泉王朝能夠保住國祚不斷,除了女帝姚近之的運籌帷幄和調兵遣將,還因為蜃景城之內,有一口不起眼的水井,與東海觀道觀相通。”

簡而言之,就是蠻荒天下,必須得給這位道齡很長、境界很高、脾氣更差的碧霄洞主一個面子。

而這位老觀主最早的道場,那座落寶灘的遺址,如今就在北邊的金頂觀地界,後者法統傳自“結草為樓,觀星望氣”的樓觀派。

在去往寶瓶洲之前,盧生秘密走過一趟金頂觀,找到那個邵淵然,送出了一部失傳已久的道書,再贈予年輕金丹那支竹蒿。

金頂觀的邵淵然,修行路上,相較於家鄉修士,不管是“臭名昭著”卻修行順遂的姜尚真,還是那個福緣深厚的太平山女冠黃庭,邵淵然都可謂順風順水,悶聲發財,其實什麼事情都沒做,不動聲色,躺著享福。先是與師父一起,擔任大泉王朝的供奉,後來那場導致一洲陸沉的大戰,從頭到尾並未殃及金頂觀,被觀主贈送法寶,再順利結丹,而且還是丹成二品,只是金頂觀故意隱瞞此事,邵淵然就像一路踩狗屎運,不斷佔便宜,分開看,不算什麼洪福齊天,但是勝在修行穩當,一件件福緣積少成多,就很可觀了,如今已經是一位元嬰修士。

何況此人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就得到了好像被老觀主貼在他腦門上的一張護身符。

行走在落寶灘的這對師徒。

都不簡單。

所謂的不簡單,不僅僅是他們都先後當過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

被陸沉一口一個“西洲先生”“西洲兄”的盧生,確實是福地第一位擁有道心雛形的半個練氣士。

作為雲窟福地的主人,那個姜尚真,與他有過一番開誠佈公的言談。

姜尚真,也就是福地春潮宮的周肥,後來落魄山的周首席,曾經在藕花福地那邊翻檢史書、秘錄無數,最早得出一個塵封已久的驚人結論,精通三教百家學問的那個西洲先生,當年只是因為受限於當初福地的下等品秩,才未能成功飛昇。所以姜尚真戲謔一句,如果俞真意看到了倪元簪,得喊一聲師父才對。

盧生的生前,曾經有過一場不為人知的問道,問道對象,正是老觀主。

所以才會被老觀主“請出”福地,與純陽道人一起來到桐葉洲,桐葉洲大泉王朝那邊便有了一座仙氣縹緲的騎鶴城。

而盧生在生前傾囊相授教出來的弟子隋右邊,同樣做成了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樁壯舉,她獨自一人,武學登頂的同時,竟然汲取了天下半數武運在身。後世的朱斂和丁嬰,雖然武學境界明顯比隋右邊更高,卻都未能做成此事。

最終隋右邊便以純粹武夫之身,卻如女子劍仙,仗劍飛昇,她彷彿是與整個天地遞出三劍,最終落敗,血肉消融殆盡,形銷骨立化塵,就此魂飛魄散。

用陸沉的比喻,就像是藕花福地的“第一場尸解”。

隋右邊的飛昇落敗,就像佐證了一事,天道不可違,人難以勝天。

在那之後的天下武夫,好像就再沒有跟老天爺較勁的胸襟氣魄了,只在人間江湖兜兜轉轉。

盧生笑問道:“當年我留給你的那些書籍,何必敝帚自珍,秘不示人?是怕有人跟你爭天下第一?”

先前陸掌教對這位西洲先生是高看一眼的,畢竟盧生曾以武夫的一口純粹真氣嘗試“填海”,最終營造出“肝膽相照”的,摸索出來了一條煉氣得長生的修道之路。原來盧生在習武練劍途中,對福地歷史上所有官書、野史“涸澤而漁”,陸陸續續蒐集到一些零星的道訣、心法,拼湊殘片斷章,最終羅列出幾條登山道路,寫出幾本讀書筆記,都交給了弟子隋右邊,希望她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發揚光大,並且開枝散葉,傳承下去,在武學道路之外別開生面,結果隋右邊一心執著於劍術,對於這種“仙法”並不感興趣,只是得其形未得其神,她未能真正走上煉氣一途。

隋右邊臉色尷尬,默不作聲。

她確有私心,卻不是擔心誰跟自己爭第一,只是不願外人翻閱書籍而已。

隋右邊當初並未銷燬書籍,在她“仗劍飛昇”失敗之後,書籍夾雜在隋氏藏書當中,後世一路輾轉,最終只有不足半數的手稿秘本,落入湖山派俞真意手中。

與隋右邊恰好相反,天縱之才的俞真意屬於得其神意,可惜形不全。但是憑藉自身努力,俞真意依舊成為了藕花福地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位練氣士。

返老還童,御劍飛行,仙人之姿。

所以某種程度上,可以說藕花福地,存在著一條無形的道脈傳承,起於純陽真人呂喦,傳給盧生,再傳隋右邊,最終在俞真意那邊開花結果。

雖然香火飄搖,若隱若現,可是始終一線不墜。

等到隋右邊來到浩然天下,再成為練氣士,才真正知道自家先生留下那些書籍的分量。

盧生笑道:“什麼都想要,結果貪多嚼不爛,果然百無一用是書生。”

隋右邊小心翼翼問道:“先生的境界?”

盧生說道:“歸根結底,還是自身道心不夠堅韌,導致在玉璞境停滯太久。直到上次姜尚真出言提醒,我才知道某個真相,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只是為時已晚。”

不過盧生離開福地這麼多年,卻始終至今未能躋身仙人,不是修道資質不夠,而是碧霄洞主故意“刁難”這個盧生。

當初那場沒有第三人知曉內幕的問道失敗過後,“死了一次”的盧生,杳杳冥冥,渾渾噩噩,等到再睜眼,就看到了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士,雙方坐在無盡銀河中,一起俯瞰人間。

自稱碧霄洞主的老道士,說他修道資質其實不錯,算不得“天生”一語,只能算是“地生”適宜修道,但是受限於皮囊和福地品秩,就幫他換了一副身軀,換個靈氣充沛的地方繼續修行。有個約定,下次雙方再見,若是盧生能夠憑藉自身劍術打破牢籠,就有資格與他以道友相稱,那顆金丹就算是一份臨別贈禮,是你盧生的囊中物了,再不必多此一舉,轉贈他人。

只可惜盧生在雲窟福地內,雖然一步一步走到了玉璞境,還是劍修,始終未能打破鶴氅道袍的先天禁錮。

法袍即洞天,恰似一句白也詩家語,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這就是老觀主故意為之的一種考驗。

若是盧生能夠打破一件法袍的限制,破而後立,就可以天高地闊,才算真正離開那座“道觀古井”,盧生再不是什麼井底之蛙,才有資格成為碧霄洞主認可的一位道友。

可惜盧生畫地為牢,穿著一件法袍,枯守照看一顆遠古金丹,肩頭趴著一隻財運濃郁的三足金蟾。

其實當年也正是盧生,建議姜尚真帶著山上摯友陸舫,走一趟藕花福地。

結果福地那邊就多出了一座春潮宮和鳥瞰峰陸舫,但是陸舫依舊未能勘破情愛關,不曾真正做到心死如灰,先死後生。

在雲窟福地那邊,姜尚真跟倪元簪有過一場對話。

“我今欲借先生劍,天黑地暗一吐光。”“並無此劍,絕非誆人。”“你這個人就是劍。”

當時盧生不解真意,只當姜尚真是埋怨自己耽誤了好友陸舫的修行,所以故意罵人,只是盧生何等才智,很快就嚼出餘味來。

姜尚真的說法,大有深意,是說他倪元簪的這副體魄,正是老觀主親手鑄造一半、半途而廢的棄劍。

故而剩餘一半,就需要倪元簪自己來鑄造和煉製,繼續“以身煉劍”。有朝一日,煉成了,盧生自然就可以打破那座法袍牢籠。

青冥天下十四境修士,女冠吾洲,就是走了一條“萬物可煉”的合道之路。

藕花福地的讀書人盧生,等於一人開闢出煉氣、煉物兩條大道。

但是造化弄人,都是半途而廢。

盧生看了眼隋右邊所背長劍,微笑道:“長生二字,顛倒順序,就是生長。”

陳平安得自蛟龍溝的那件法袍金醴,以及借給隋右邊的這把痴心劍,最大妙用,就在於可以不斷提升品秩。

而那顆金丹的最大妙處,在於能夠讓一位練氣士憑空多出一顆品秩極高的金丹。

得此金丹,天衣無縫,修道之人就像額外開闢出一座真實的洞天,多出諸多本命洞府,並且還可以繼承一位飛昇境圓滿大修士的完整道統。

十四境之下,練氣士面對這麼一顆金丹,誰不眼饞?

盧生略帶幾分傷感,“身不由己,不再是純粹武夫了。”

最後盧生笑言一句,“日落江湖白,是曹慈。潮來天地青,陳平安。”

————

嚴州府遂安縣的村塾。

因為如今多出一個在意料之外的學生寧吉,再加上弟子趙樹下總在灶房打地鋪也不像話,陳平安就在隔壁那個都姓陳、堂號是尋玉堂的村子,租了一棟有天井的老宅子,三間屋子,剛好一人一間,二樓用來堆放雜物,簷下還有去年燕子搭建的幾個窩。寧吉已經想著買倆豬崽兒了,過年殺年豬,更有年味兒。至於村塾這邊的住處,陳平安若是晚上備課或看書太遲,就繼續住著。

宋和在這邊接連住了幾天,終於準備啟程,要返回大驪京城了。

除了皇后餘勉,少女餘瑜,竟然身邊都沒有一個扈從,陳平安對此倍感意外,宋和笑道有陳先生在村子裡,還用擔心有什麼刺客嗎。這位皇帝陛下,在村子這邊確實每天都很閒,就像之前村裡的客姓老人走了,那晚上那戶人家的晚輩們,鬧著要去祠堂設靈堂放棺材,宋和就一直等著看看會不會打架,結果還是沒有硬闖祠堂大門,好像是被村裡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給勸回去了。那幾條早先見著皇帝陛下就狂吠不已的土狗,如今都會跟著宋和身邊搖頭晃尾了,關係很熟了。

拂曉時分,陳平安一路送到浯溪村口,兩輛馬車停在一棵村頭老樟樹下邊,刺史裴通和鄆州將軍褚良,都在道旁等候已久。

陳平安問道:“陛下當真真想好了,我如果擔任大驪國師,有利有弊,比如只說墨家修士,就可能會中斷跟大驪王朝的合作。”

大驪王朝的崛起,墨家出力極多。只說墨家遊俠許弱,如何還是大驪宋氏的次席供奉。

但是墨家鉅子,對這位年輕隱官的觀感,可談不上有多好。

大概可以算是那種雙方素未蒙面、也不想著有任何交集的關係,以至於老秀才恢復文廟神位,這位在蠻荒天下一人即一城的墨家鉅子,返鄉參加文廟議事,都沒有去功德林道賀,可事實上,墨家鉅子與文聖其實頗有私誼,顯而易見,就因為老秀才找了這麼個關門弟子,再加上陳平安當時身在功德林,這位墨家鉅子便乾脆不去見老秀才了。

一旦陳平安成為大驪新任國師,就意味著墨家一眾技藝超群的機關師,極有可能都會立即撤出大驪王朝。

宋和點頭道:“這些事情,都考慮過了。”

餘瑜苦著臉。

察覺到陳先生轉移視線,餘瑜立即笑得陽光燦爛。

陳平安問道:“我崔師兄那邊,他有沒有與陛下提及過自己的學生,比如覺得誰是他認可的親傳,可以算作入室弟子。”

宋和搖頭笑道:“好像除了處州刺史吳鳶,大概可以算是國師的入室弟子,其餘的,連同我在內,都沒什麼先生學生的正式身份,按照文脈道統來算,只能勉強算是尚未登堂入室的外門記名弟子?”

陳平安點點頭。

宋和好奇問道:“陳先生這是準備梳理文聖一脈的師承脈絡?”

說到這裡,宋和自顧自笑了起來,“要真是如此,我就得改個口了,我可以算是崔國師親口承認的學生!”

“沒有這個必要。”

陳平安笑著抱拳道:“恕不遠送,就此別過。”

宋和先將餘勉扶上馬車,再與陳平安拱手作別。

餘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施了個萬福,趕緊躲入馬車。

本來想要跟餘瑜說點事情的陳平安,只好轉去與裴通跟褚良拱手致禮,兩位封疆大吏笑著抱拳還禮,乘坐另外一輛馬車離開。

陳平安帶著弟子趙樹下和學生寧吉,一起緩緩走向學塾,山清水秀,他們一左一右,陳平安走在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