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六十章 明月中酒還行(第3頁)
小陌笑道:“論心計,還是如今修士更強。”
老觀主點頭道:“彎來繞去,人間不知耗費了多少心力。”
“何謂‘道化’?”
難得遇到一個願意與之痛快喝酒和隨意談天的舊友,有感而發,老觀主來了一場自問自答。
“陳平安的祖宅之於泥瓶巷,就是一種道化。李-希聖所在家族府邸之於福祿街,亦然。一座落魄山之於驪珠洞天舊址,更是。”
“首先得不挪窩,不是簡單的水上浮油,一葉浮萍於洄水打旋兒,不是紅燭鎮那些連登岸都不被允許的賤籍船戶,而是如一顆釘子深深契入地理和心坎,帶著強烈的精氣神,能夠真正長久影響到一方水土的習俗人情和世道人心。但是這種道化,依舊是暫時的,淺顯的,並不牢固,雪上痕跡罷了。”
“三山九侯先生曾經在陳平安祖宅隔壁屋子落腳,待了沒多久,齊靜春的舊學塾,開館蒙學約莫甲子光陰,青童天君所在楊家藥鋪的後院,待了一萬年,等到人去樓空,就成過眼雲煙了,只是殘存著些藕斷絲連的‘心與事’脈絡,皆算不得道化。”
老觀主抖了抖袖子,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圓,“更重要的,是並未形成一座關起門來循環有序的小天地。”
“當然這是他們有意為之,非不能,實不願。如我在東海觀道觀一般,在大泉蜃景城故意留了一個井口,沒有真正關門。”
“知道為何至聖先師為何打不過道祖嗎?就在於浩然天下哪怕獨尊儒術,卻還是有著諸子百家。”
“對至聖先師而言,每一家學問,都是一份負累。一樹之外百花開,風景絢爛,主人就得付出每天瞧見一庭院好風景的代價。”
劍氣長城的刑官豪素,就曾以本命飛劍之一的“嬋娟”,道化皓彩,以此扯斷明月與蠻荒天下的大道牽引。
之後劍修豪素在此居住一段時日,就是為了抹掉那份“道痕”,免得青冥天下的大修士來此觀道,憑此脈絡,推衍出一把本命飛劍的更多真相,早早研究出一種壓勝舉措,這會讓豪素與人問劍之時,早早失去先手優勢。山巔練氣士,除了極個別,都很樂意手握幾種專門針對劍修的殺手鐧手段。
老觀主一揮袖子,呈現出一幅幅蠻荒各地的山水畫卷,“至於這種路過,別看當下變化很大,其實當地如人受傷,很快就會自愈,逐漸消弭影響。”
是劍氣長城的那幾個劍修,做客蠻荒,一路走走停停,走過的十個地方。
宗門白花城,古戰場遺址龍泓,大嶽青山,雲紋王朝玉版城,春澗山,仙簪城,酒泉宗,曳落河,託月山,明月皓彩。
當年在北俱蘆洲那處秘境內,做客浩然的玄都觀的“孫道長”,曾經為陳道友傳授過一個類似的道理。
在那之前,陳平安就曾思考一個問題。
不是那種淺嘗輒止,而是嘗試著追本溯源。
在蒼筠湖地界的水神祠廟,陳平安與杜俞偶遇,混熟了之後,就曾詢問後者一個關於大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困局”。
只說前不久,暫時名不見經傳的柳蓑,在青鸞國書房內,他見到陳平安之後的那番說辭,無非是想要證明自己“來過人間”。
老觀主轉頭問道:“王原籙,為師且問你一問,足足一萬年,歲月夠久了吧,為何在這期間,人間聰明人多如牛毛,英才豪傑無數,成就十五境大道的,就依舊只有之前三人而已?難道只是多出一個一,就那麼難?”
退回原位蹲著的王原籙,看似雙手插袖,實則在袖內仔細研究那件見面禮,肯定是法寶品秩起步,半仙兵都不是沒有可能?
要不是送禮的小陌前輩還沒走,以王原籙的一貫行事風格,就跟得了一塊金子似的,非要咬上一口,看看有無牙印來確定真假。
聽到師父的這個問題,王原籙老老實實回答道:“三教祖師功德圓滿,修行無漏,為人間開闢出三條大道,是為立教稱祖。”
小陌笑了笑。
老觀主說道:“說人話。”
王原籙小聲嘀咕道:“書上看來的道理,怎麼就不是人話了。”
這個曾經躋身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的乾瘦道士,出身米賊一脈,在所有人跟前都是唯唯諾諾,只在差點錯認了祖宗的某位熟人那邊,才膽氣橫生,說話極有魄力。當然,遇事能躲就躲的道士,真遇到那種躲不過去的,只要王原籙選擇出手了,就絕對是下死手。
老觀主笑呵呵道:“有客人在,你是為師的開山大弟子,好好表現,袖裡的那件仙兵,捂熱了沒有?如果為師沒記錯的話,你還沒有給拜師禮?”
王原籙一聽贈禮竟是件仙兵,立即精神抖擻起來,霎時間變得口若懸河,好像不多說幾句都對不起這份貴重禮物。
“三教祖師,他們本就是修行路上天才中的天才,又有先手優勢,就像那位人間最得意,寫了一句詩,‘舉頭望明月’,後邊寫詩的人,再寫與明月有關的詩詞,就沒法子了,很吃虧。寫仰頭看明月,沒啥意思,不被罵抄襲都算輕巧的了,至多是寫低頭看明月,才算有點新意,可是寫這種水中月,到底不如寫天上月,來得氣魄大,換成修行,道,就小了。”
“他們各自佔據一座天下,大道運轉完整如一,天地陰陽三才五行,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一切有靈眾生都在道上走著,難逃窠臼,任你練氣士千千萬,修行路數萬萬千,飛昇境只是在山巔,十四境還是在人間。”
小陌點點頭。
老觀主問道:“那你覺得如果三教祖師再活一萬年,如何才有機會躋身十五境?”
王原籙沉默片刻,輕聲道:“最好是換一塊地盤,類似最新的那座五彩天下,必須足夠大,大到能夠承載大道。煉劍,習武,三教合一,修遠古神通,我能想到的,只有這四條道路。”
“蠻荒天下的託月山大祖,為何就不能躋身十五境?”
既因為當年陳清都攜手觀照和龍君,聯袂問劍託月山,讓這位人間妖族共主錯失了合道蠻荒天下的最佳時機。
更因為在那之後,有屹立不倒的劍氣長城,和紮根蠻荒的十萬大山,導致蠻荒天下“大道不全”。
託月山大祖遲遲無法登頂,這就給了後來的周密可趁之機。
而這兩處,與碧霄洞主位於桐葉洲的東海觀道觀,或是類似中土龍虎山的浩然頂尖宗門,青冥天下白玉京之外的玄都觀、華陽宮,是截然不同的情況。
這些宗字頭,哪怕有十四境修士坐鎮,與文廟和白玉京,依舊存在著名實清晰的主次之分,君臣之別。
但是劍氣長城和十萬大山則不然,屬於硬生生從蠻荒天下剮去了一大塊地盤,與託月山的道,屬於分庭抗禮。
老觀主笑問道:“小陌,知道為何道祖會出現在白帝城嗎?”
小陌這個新稱呼,老觀主喊得很順口。
小陌搖搖頭。
老觀主感嘆道:“鄭居中是個很奇怪的人,一直想要證明自己不是道祖。”
小陌問道:“若是想明白了,不管答案是與不是,鄭城主都要來個反客為主?”
老觀主哈哈大笑,果然就得這麼閒聊談天。
小陌疑惑道:
“能成?”
老觀主捻鬚笑道:“成與不成,總要試過才知道。”
就像他在觀道觀,以整座藕花福地與道祖坐鎮的蓮花小洞天,問道數千年之久,試圖來個顛倒乾坤的天翻地覆,不一樣沒成,但是這個過程本身就是修道。
就說如今青冥天下,長遠來看,對白玉京威脅最大的,在老觀主眼中,其實就是張風海與武夫辛苦聯手的那座閏月峰。
與白玉京分道揚鑣,既有名又有實,這才是一種真正的道化天地。
大掌教寇名如果走一條師尊道祖的老路,就算他“一氣化三清再合道為一”,重返白玉京,就很難躋身十五境了。
除非餘鬥早早來個仗劍遠遊,將辛苦在內、張風海領銜的那撥練氣士,全部來個斬草除根,再將閏月峰夷為平地,徹底打爛。
但這並不符合餘斗的做事風格。
因為餘鬥喜歡就事論事,只在事上論對錯。
簡而言之,在餘鬥看來,整座天下,沒有什麼白玉京內外之別,甚至沒有什麼山上山下之分。
只要是犯錯者,落在餘鬥手上,不管你是誰什麼身份什麼背景,當下認錯與否,以後改錯與否,都沒有任何意義了。
況且辛苦與張風海,無法長久相互扶持,抵禦餘斗的一次次截殺,那麼如果憑空多出一個攪局的鄭居中呢?
如果天下大勢,由不得陸沉不入局,紅塵因果牽扯繁重,再難維持一條天地虛舟之境,只能自降大道一個臺階,或是必須更換道路,此後被大勢裹挾不得脫困,青冥十四州,“陸沉”一州甚至是數州,陸沉又該如何自處?何談跨入那個看似只差一步的十五境?
毋庸置疑,鄭居中是一個極為純粹的求道者。
但是這不妨礙鄭居中來個破罐子破摔,讓整個青冥天下,都佈滿他“散道兩個、甚至是三個十四境鄭居中”之後的濃重道痕。
足可讓青冥天下更換天地了。
一旦鄭居中猶有後手,再來個破而後立?
這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棋盤“兌子”,餘鬥和白玉京的棋子數量,當然極多,但依舊有數,數量不是無限的。
一旦對弈,餘鬥手邊棋罐裡的棋子,就會越來越少,偶有增加,大勢上依舊是入不敷出,減了又減。
但是鄭居中,只要保證自己不被誰斬殺,不至於落個身死道消的下場,那麼如此一來,鄭居中哪怕當下棋子數量遠遠不如白玉京,但是他的棋盤是整座青冥天下,甚至是浩然、五彩和蠻荒,且棋罐裡的棋子數量,可以持續增加,越來越多,增了又增。
青冥天下新起一座武廟,我鄭居中宛如畫像居中懸掛的第一尊神靈。
等到天下大亂,十四州的硝煙戰火,就是供奉這座嶄新武廟的無窮香火。
老觀主抬頭望向遠處。
怕就怕,人間鄭居中與在天周密早有勾結,是同道中人。
這種勾結,不是說那種面對面的議事。
果真如此,相信鄭居中肯定早就去文廟功德林了。
而是一種心頭靈犀的默契,雙方根本無需言說一句話一個字,甚至不耽誤他們在一時間互為敵手。
只需我行我素,各行其是,但是終有一日,殊途同歸。
老觀主手指一點桌面,指尖處凝出一隻螞蟻,水紋漣漪如一朵荷花開,最終定型為一幅脈絡分明的畫卷。
那隻螞蟻,就像爬行在一大張紙上,墨跡濃重,螞蟻置身於一座處處碰壁、必須經常繞道而走的繁瑣迷宮。
老觀主微笑道:“牽線傀儡,不知自己是牽線傀儡者,就是自由。”
“道無補償。或是能夠超脫文字和語言藩籬。又或者憑藉一己之力拖拽世道人心向上。就都是一種大道。”
悠悠萬載,倏忽而過,喝水早就忘記了挖井人。
飲酒何須知道釀酒人是誰,酒還行,就可以了。
小陌舉起酒碗,笑道:“愁來再愁,有酒喝酒。”
老觀主哈哈大笑,“小陌,如今勸酒本事,不得了哇。”
小陌不敢貪功,解釋道:“只是跟公子學了幾成本事而已。”
老觀主聞言立即轉頭阿忒一聲,朝地上吐了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