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我知道你是誰(第2頁)

馬苦玄彎曲兩根手指,再次握拳,說道:“宋瘠,你聽說過一句老話嗎,咬人的狗不叫。”

宋腴點頭,“聽說過很多次。”

馬苦玄稍稍抬起頭,雙手作枕頭,說道:“那座劍仙如雲的正陽山,就不明白這個淺顯道理。”

宋腴輕聲提醒道:“大門打開了,要開始議事了。”

馬苦玄點點頭,“那我們豎起耳朵聽著就是了。”

家族祠堂內,今天的議事,氣氛肅然凝重。

坐在主位上的,是養尊處優的馬氏家主,一旁還有張椅子,坐著那位極有手腕的馬家主婦。

大堂內一支支粗如手臂的紅燭,照耀得整座祠堂亮如白晝。

懸了匾額,寫著堂號。

馬苦玄都沒注意寫了什麼。

眾人頭頂的大梁上,有兩個誰都沒有發現的“樑上君子”。

馬苦玄轉過頭,那個親弟弟,在那山神娘娘的酒肆內,與沽酒的美婦人有過一場有趣的問答。

明天會不會下雨。肯定不會。但是總有一天肯定會打雷大雨,對不對?到時候撐一把大傘就可以了。

馬苦玄覺得這場問答,很有意思,所以才願意幫著宋腴改山名,其實很快鹿角山那邊就會降下一紙公文,准許折耳山改名折腰山,山神宋腴神位不變。當然是馬苦玄用自己功德換來的,何況只是更改山名而已,又不是抬升金身神位的高度。

至於宋腴以後改不改名為宋瘠,無所謂了。改了沒好處,不改也沒壞處,馬苦玄沒那心情計較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祠堂內,其中有兩個年輕男子,如今都是有功名在身的,所以才有資格坐在這裡。

他們經常與玉宣國那撥豪門公孫,只要覺得待在京城無聊了,就一起找個由頭離開經常,參加一場不為人知的“秋狩”,去南邊幾個小國境內的偏遠地界,在當地好友的帶領下展開狩獵,這些貨色到了玉宣國京城,就是一幫低三下四的狗腿幫閒,但是在他們家鄉這邊,卻是一等一的權貴子弟,所謂遊獵,騎馬披甲,背弓佩刀,狩獵的對象,是那些“馬賊”和“流寇”,當地官府都很配合。

坐在橫樑上的馬苦玄看著他們,再看看兩把椅子之外的所有人,突然發現馬研山這個親弟弟,好像一下子就順眼多了。

畢竟是個為數不多的聰明人,祠堂內老老少少,加在一起,其實都不如馬研山聰明。

曾幾何時,夜幕沉沉,一個年幼孩子被吵醒了,偷偷聽著屋外大堂的吵鬧聲,奶奶勸著,爹孃都不聽,反而罵奶奶老糊塗,至於結果,就是杏花巷馬氏得了一樁潑天富貴,才有了今日繁花似錦人人豔羨的光景嘛。

馬苦玄始終睜著眼睛,什麼都懶得計較,就只是想念自己的奶奶了。

同樣是玉宣國京城,有南北兩縣。

北邊富貴豪門永嘉縣,南邊寒門陋巷長寧縣。

離著長寧縣衙不遠的宅子,一座擺滿了花花草草的小院內。

今夜天氣不錯,紅裙女鬼薛如意坐在一架鞦韆上邊,輕輕晃盪。

幾大箱子的衣裙呢,她每天挑著穿,其實也愁人。

雖然此地是出了名的“鬧鬼凶宅”,但是不比京城別處,就連近在咫尺的縣城隍爺都不會管她,只因為上任京師都城隍廟的文判官,曾經統轄諸司之首陰陽司在內的其中六司,官大著呢,與她卻是舊識,因為有了這麼一層關係在,她雖是鬼物,又守規矩,這麼多年幾乎足不出戶,就沒誰管了。

那個擺攤算命的中年道士,依舊是每天風雨無阻的早出晚歸。

化名吳鏑,自稱真名陳見賢。無敵?陳劍仙?

反正就沒幾句真話,道行不高,本事不大,給自己取名的本事倒是不弱哩。

她轉頭望去,看著那個坐在臺階上刷牙漱口的傢伙,隨口問道:“吳道長,你到底是什麼境界?是不是傳說中的陸地神仙?既然是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鄰居,不如坦誠相待些。”

中年道士笑著搖頭道:“貧道修行資質還湊合,說是‘尚可’不臉紅,不過確實不是書上記載的那種地仙。”

薛如意嗤笑道:“說好的出門在外誠字當頭呢?如果我沒記錯,這句話可是你的口頭禪。”

道士笑道:“又沒騙人,只是薛姑娘不信,貧道又能如何,這可比從別人口袋裡掙錢難多了。”

薛如意笑問道:“都是四十幾歲的人了,還不是中五境神仙,資質當真能算‘尚可’?”

記得先前詢問此人是如何成為練氣士的,結果對方來了一句聽著挺有仙氣的“大言”。

年少曾學登山法。

她今夜之所以會這麼廢話幾句,是因為不曾想真被這個騙子道士給說中了,今年春分日,京師地界天無雨,土膏地氣異常溫暖。

而且道士當時還說了一句神神道道的,說今年清明這一天,有可能會打雷,動靜較大,讓她別多想。

在那之後,道士還抖摟了一手“句讀”學問,確實讓她刮目相看。

上次洪判官跟紀姑娘一起登門,或者說“串門”,張貼在門上的彩繪門神金光一閃,當時洪判官沒有身穿官府,而是儒雅文士裝束,作為扈從和下屬的紀小蘋,女子英武,身披金甲,背一把七星銅錢形制的法劍。她已經職掌京師城隍廟陰陽司三百年。

他們稱呼宮娥出身的女鬼為如意娘。自然緣於一樁過去便過去了的老舊掌故了。

果然如他們所說,院試案首,春闈的會元頭銜,再之後除了馬徹是狀元,其餘榜眼、探花和二甲傳臚,都是早就內定的人選。

一國文運權衡,完全視若兒戲。

京師城隍廟的那尊武判官參與其中。按照紀小蘋的解釋,那位與洪老爺一般位高權重的城隍廟武判官,對方自有理由證明自己不是徇私枉法。事實上,不算那位武判官胡來,因為確實是鑽了陰冥律例的空子。

若有一些心術不正的高人幫忙謀劃,確是可以在祖蔭陰德和陽間善舉上邊動手腳的。

關鍵是京師城隍廟的二十四司,其中本該歸洪判官直接管轄的文運司,都轉去投靠武判官,算是同氣連枝了。

雖然她早就知道內幕了,可真的事到臨頭,薛如意還是氣不過,那幾天,氣得她牙癢癢,沒事就挑刺,罵那道士幾句,拿他當出氣筒了。

所幸那個道士也不惱,只是某次碎碎念,嘀嘀咕咕,說每個月總有那麼幾天,理解理解。不巧就被薛如意聽見了,差點就是一腳踹過去。

今夜又聽著薛如意的唉聲嘆氣。

“薛姑娘,老話總說一個人少嘆氣。”

道士笑道:“老話又說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命裡有時終須有。”

薛如意氣笑道:“站著說話不腰疼。再說了,一個人一個人,得是個人才行吧。”

道士笑道:“人鬼有異,幽明殊途,這不假,但是道無旁門,理無二理嘛。”

薛如意忍不住又嘆了口氣,這傢伙的道理也太多了些,真是個道士,不是讀死書死讀書的那種迂腐讀書人?

肯定不是,必須不是啊,真要是讀書人,掙錢肯定沒他那麼多路數,五花八門,生財有道。

薛如意抬頭望向明月,記得當時紀小蘋還曾憤懣言說了幾句犯忌諱的真心話,那座管轄玉宣國一眾山水神靈和城隍廟的西嶽儲君之山,鹿角山的山神府,對於玉宣國的科舉亂象,至今不聞不問,可能是有些不為人知的山水內幕,也能是被矇在鼓裡,終歸是天高皇帝遠,反正結果就是玉宣國的文運,就這麼一塌糊塗了。

薛如意開口說道:“吳道長,真是不管到了哪裡,都會官官相護嗎?”

道士坐在臺階上,將那白碗和刷牙的傢伙什放在一旁,雙手籠袖,微笑道:“要說清楚一個道理,就得撇開兩種極端,講一講比例了,這其中,又有一時一地的差異,各個官府衙門又有自家的門道,主官性情如何,當地舊習俗又如何,比如就說這……”

薛如意已經聽得頭疼了,抬起一隻手,“打住!”

她習慣了,中年道士其實也早就習慣了,準備起身離去,方才臨時起意,打算給自己做頓宵夜,火鍋就很不錯,廚房還有些新鮮食材,犒勞犒勞五臟廟,大不了再刷一次牙嘛。

薛如意冷不丁問道:“吳道長,你覺得我如果膽大包天,不計較那些山水官場的忌諱,明兒就去挑一座城隍廟或是文武廟,備好一紙訴狀,燒符投牒到那座西嶽山君府的糾察司!你覺得可行不可行?!”

洪判官已經升遷調任去往大驪陪都附近的一個小州,擔任一州城隍爺,州是不大,但神位品秩可是與那大名鼎鼎的處州一般高!

而紀小蘋作為佐官,跟隨洪判官一併離開了玉宣國京師都城隍廟,當然不可能繼續擔任那邊的陰陽司主官了,名義上看似“貶謫”,其實神位依舊與舊職相同,還是一種屬於官場的重用了。

事實上,洪判官和紀小蘋卸任之後,通知薛如意,說與鹿角山那邊打了一聲招呼,但是如果科舉結果沒有任何改變,就意味著沒有用處,做事情千萬別衝動,他在上任擔任大驪本土州城隍爺之後,會盡量想辦法,將此事告知中嶽掣紫山的一座儲君之山。

道士笑道:“隨你,但是事先說好啊,寫狀紙這種事,我可做不來,給再多錢都免談!”



薛如意嘆了口氣,“有膽子掙錢,就沒膽子仗義執言嗎?”

道士笑了笑。

她掩嘴笑道,“你媳婦當年咋個瞧上你的?圖你的才情啊,還是垂涎你的相貌啊?”

道士站在那邊傻樂呵。

薛如意跳下鞦韆,伸手扶住一根繩子,面朝那位道士,女鬼展顏笑道:“裝神弄鬼的吳道長也好,不是劍修卻仰慕劍修的陳劍仙也罷,當鄰居這麼久了,我知道你膽子再小,也還是個好人!”

“好眼光!”

道士豎起大拇指,“實不相瞞,貧道年輕那會兒走江湖,有個化名,就叫陳好人!在異鄉掙下了一份好大名氣。”

薛如意神色認真說道:“好話已經說了,明兒你就搬出宅子吧,不是趕人,是勸你遠離是非,犯不著一不偷二不搶,憑本事掙錢而已,卻落個一褲襠黃泥巴的下場。”

道士笑問道:“薛姑娘,聽口氣,你是真要燒符投牒告狀啊?”

薛如意故作輕鬆道:“可能很快就反悔了,你後天就可以搬回宅子了。”

一州西嶽甘州山,山君佟文暢。

那也是薛如意敢想的?

而西嶽擁有兩座儲君之山,除了已經註定靠不上的那座鹿角山,其實還有一座鸞山,山勢巍峨不可攀,主峰高過甘州山數倍。

雖說也還是不太敢想,可是鸞山比起甘州山,到底是硬著頭皮,壯著膽子,試試看的。

至於眼前這個外鄉道士,他好像除了掙錢和鬼畫符,竟然還略懂一些望氣的本事,竟然看出隔壁的少年張侯,是一位祖蔭庇護、且有文運在身的碧紗籠中人。她雖然是觀海境的鬼物,可是望氣一道,涉及命理,玄之又玄,可不是尋常練氣士所能掌握的,唯有那種得道之士,或是城隍廟文運司的主官,才敢說自己精通此事,當然,能掐會算的道士,估計也可以算一個?

道士曾問她為何不去當個朝廷封正的山神娘娘,總好過在京城這邊處處看人臉色。

隔壁少年有一幅祖傳的字帖,總計三十六字,被慧眼如炬的洪判官說成是三十六驪珠,藏著一門高深純正的導引術,可以算是張侯的立道之根本,但是她的訓詁學問,實在一般,而那位洪老爺與紀姐姐,畢竟是陰冥一途的官吏,不宜為陽間少年洩露天機, 所以薛如意就只能硬著頭皮,四處搜尋 ,一邊辛苦自學,一邊為張侯解惑,這才讓少年步入修行之路,成為二境練氣士。

然後就被那個道士“假裝世外高人、還真就被他裝到了”。

因為按照道士的正確句讀之法,再有償傳授了一門洞府開門術和火法日煉術,張侯竟然當真破境了,已是柳筋境練氣士了!

一開始道士還不太情願,說自己就是個道士,哪敢誤人子弟。

等到薛如意主動提出要購買那幾種鬼畫符,財迷道士見風使舵,立馬轉口,說早就看出樂張公子是修道奇才……

不過就連洪判官和紀小蘋,上次他們來到這邊,與薛如意算是道別,都沒能看出那個中年道士的根腳、來歷,紀小蘋說就只有兩種可能了,要麼是個道行高深的陸地神仙,要麼就當真只是個每天擺攤掙點辛苦錢的下五境練氣士了。

因為一個售賣春牛圖少年的緣故,薛如意曾經覺得那道士是個鐵石心腸又道貌岸然的腌臢貨色,當時差點被她趕出宅子,後來見他實在可憐,就算了,再加上最後發現對方其實並非那種人,讓她對這個道士的印象隨之大為改觀。

既然認定他是個好人,就甭管什麼身份,是不是真道士假劍仙什麼的了,早早離開宅子,天大地大的,哪裡不能掙錢呢。

道士笑問道:“薛姑娘,真想清楚後果了?要是官官相護,你告狀不成,反而被某座山神府關押起來,你的那個賭約和誓言怎麼解決,隔壁的張侯又怎麼辦?”

薛如意抿起嘴唇,輕輕點頭。

道士默不作聲。

人間很多委屈,經常來自做了一件對的事,但是偏偏被身邊所有人孤立,其實沒有錯,這很好,完全不必為此自我懷疑。

但是如果做事之前,就已經明明白白知道會有怎樣的後果,就是更好,若是再有同樣的事情,不做了,沒什麼,還要再做,就是最好!

道士開口笑道:“我聽薛姑娘一句勸,明天就搬出宅子,那麼薛姑娘能不能也聽我一句勸,告狀一事,放在今年清明之後?”

薛如意忍住笑,“怎的,告狀一事還要翻看黃曆,有無黃道吉日啊?說來聽聽,哪句老話告訴你的老理兒?”

道士眼神清澈,不說話,只是笑望向她,或者是她身邊的那架鞦韆。

薛如意一時間猶豫不決。

道士卻直接幫她下了決定,“就此說定。”

薛如意鬆開手中的繩子,抬起雙手,使勁搓著臉頰,撇撇嘴,“我要是早就認得鸞山那位鐵面無私的山神娘娘,呵!”

她終究是一頭孤魂野鬼,換成平時,別說告狀遞到鸞山,她都不敢隨便靠近這種儲君之山的山神府。

道士說道:“貧道也不認得。”

然後道士又補了一句,“但是貧道認得佟山君。”

薛如意笑問道:“你認得佟山君,佟山君認得你嗎?”

中年道士一時啞然,試探性問道:“貧道說都認得,你信嗎?”

薛如意笑得合不攏嘴,道:“你說呢?!”

道士拱手笑道:“薛姑娘,那咱們就山水有重逢,後會有期?”

薛如意點點頭,想起一事,“對了,
你說的那個鍾姓朋友,什麼時候幫忙介紹介紹?”

道士自稱有幾個山上朋友,絕頂厲害。其中就有一個姓鐘的朋友,會幫忙引薦。

道士笑道:“好說。只說我的朋友,一定可以成為朋友。”

“口氣恁大!”

薛如意終於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伸手指向那個道士,“咋個不說自己叫陳平安呢,還陳好人,哈哈……”

道士滿眼笑意,卻是臉色佯怒道: “放肆,即便不喊陳山主陳劍仙,你不得喊一聲陳公子啊!”

看著眼前中年道士,再想著那個陳公子的說法,又想起某個流傳很廣的說法,全不押韻,打油詩麼。

先生貌清俊,青衫白玉簪,劍光當空錯,欻然人頭落……

再回頭來看眼前這個中年道士,歪瓜裂棗不能算,勉強能算模樣周正吧,且不說什麼陳山主陳劍仙,道長你捫心自問,跟“清俊”沾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