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大師兄和小師弟(第2頁)
下雪不冷化雪冷,昨兒又是一場好大雪,今兒道觀內的少年們,一個個凍得跟鵪鶉似的,耷拉著腦袋,雙手插袖直跺腳。
畢竟有兩位在縣衙位高權重的官老爺在場,少年們總不好公然拎出炭籠來取暖。
林攄覺得機會難得,硬著頭皮湊上去,站在客堂門口,壯著膽子與屋內那位坐在火盆旁的縣尉老爺,喊了聲黃伯伯。
這一下子把黃縣尉給喊懵了,哪來的親戚?
反而是縣丞老爺撫須而笑,“是林掌櫃的兒子吧,不錯,都是我們本地的常駐道士了,再接再厲,在這邊好好讀書,爭取搏一個候補道官,也算光耀門楣了。”
林攄滿臉漲紅,神色激動異常,不料縣丞老爺竟然還認得自己,很識趣,不敢打攪縣丞老爺的休歇,輕聲答覆一句,便告退轉身,走回簷下廊道那邊,少年只覺得渾身暖洋洋的。
看著林攄竟然與縣丞老爺都能聊上話,馬重和土膏都很羨慕,土膏更是趕緊湊到林攄身邊,壓低嗓音問這問那。
林攄問了一句,陳叢那傢伙呢?馬重沒好氣回覆一句,賊得很,鬼精鬼精的,在這邊等了一會兒,就躲去常伯屋內烤火了。
兩位官老爺在這邊喝著茶水,可惜公務在身,不能喝酒。
結果等到了正午時分,還是沒能等到那位新觀主的身影,就有些犯嘀咕,可別是直奔縣衙拜山頭了吧?不至於,若是如此,他們倆都是與韓縣令一條心的嫡系心腹,肯定有胥吏跑來這邊通知他們,那就是還在趕來道觀的路上?靈境觀太小,負責待人接物的典客常庚就兼著許多差事,比如燒飯做菜,既然到了吃飯的點,老人就麻溜兒做了頓午飯,加了幾個菜,兩位官老爺只是隨便對付了幾口,就繼續移步去客堂候著那位據說出身極好的新任觀主,年紀不大,架子不小,也對,再小的道觀,身為住持道士,沒點真本事,光靠好家世也是不成的。
從一大早,等到了天都快黑了,也沒能等到那位新任觀主的身影,再好的耐心,都要消磨殆盡了。
典客常庚一次次燒水,茶葉都換了又換,兩位縣衙官老爺再這麼喝下去,憑道觀那點家底,可就真的只能喝水了。
黃縣尉黑著臉,伸手拿鐵鉗撥動炭火,輕聲道:“這也太窩火了,秦老哥,怎麼講?京城人氏了不起啊,一點規矩都不講的。”
老人淡然說道:“再等半個時辰,過時不候,到了點我們就走,還真就不伺候了。有本事以後就別去咱們縣衙”
黃昏裡,廟祝劉方與典客常庚站在客堂外邊的廊道,輕聲拉著家常,劉方說楊麻子家剛殺了頭豬,不瘦,帶毛有小兩百斤呢,得空咱哥倆去喝兩盅。
常庚搓手點頭,連連說這敢情好,這敢情好。
轉頭瞥了眼屋內兩位官老爺難看至極的臉色,劉方輕輕搖頭,低聲道:“還是老樣子,日子難熬了。”
洪觀主就是個不擅長打點關係的,可是靈境觀與縣衙,好歹維持表面上的客氣,現在這位新任觀主,人還沒有露面呢,就已經結結實實打了整座縣衙的臉。以後還怎麼相處?
常伯笑呵呵道:“虧得韓縣令今天沒來。”
劉方重重嘆息,“咱們道觀以後就等著被穿小鞋吧,新觀主可以不怕這個,就是苦了咱們這些兩邊不靠的常住道人。”
一座道觀與當地官府的關係,更多還是前者依仗後者,一些個靠百姓香火難以維持日常的貧苦道觀,許多錢財進項,都出自縣衙那邊的撥款。可給可不給,給多給少,反正都是門道,就看道觀與當地官府的關係如
何了。不湊巧,靈境觀就在此列。
馬無夜草不肥,靈境觀在洪淼手上,就是典客常庚當那幕僚給出的點子,才讓一座道觀每年好歹能給少年們發出兩件冬、夏穿的道袍,不然就憑道觀的香火錢?只說上次各方籌錢修繕道觀,就是常伯幫著外出聯絡。估計正是如此,洪淼才會在對常住道人的那些評語當中,關於典客常庚,有個投桃報李的“老實本分”。
用陳叢那小子的話說,就是香客願意丟倆銅錢到功德箱就是打雷的響動了。
在廟祝劉方眼中,陳叢這孩子,懶是懶了點,一身機靈勁兒,平時說話還是有點意思的,很能解悶。
瞧著忠厚老實的少年,其實焉兒壞,滿肚子主意,這不好像還勸過洪觀主來著,說是靠人不如靠己,咱們道觀香火不旺,觀主你燒高香試試看?
暮色裡,靈境觀所在山頭,就是個不起眼的小山包,但是路兩邊的那些老槐樹,還是有模有樣的。
三人在山腳那邊一起翻身下馬,簡素牽馬而走,仰頭笑道:“道觀的風景,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
花俏無奈道:“小姐也太好說話了。”
柴御蹲下身,伸手抹掉路上厚厚的積雪,再抓起一把泥土,手指細細捻動,嗅了嗅,點點頭,此地水土還行。
花俏對此見怪不怪,小姐的這位御師兄,其實與小姐是很門當戶對的,就是小姐好像對這位同門師兄沒有什麼想法。
道觀那邊,兩位縣衙官老爺其實剛要打道回府,憋了一肚子氣來著,結果才出門,就看到了迎面走來的三位外鄉人。
林攄頓時眼睛一亮,光憑那三人的位置,就猜出了自家新任觀主,是居中那位年輕漂亮的……姐姐?!
她就是咱們靈境觀的新任觀主?!少年只覺得生活都有了盼頭,以後每天與這麼好看的女子朝夕相處,早晚課業必須用心!
土膏好奇問道:“哪個才是觀主?”
馬重呆呆看著那位好像年畫上邊走出的仙子。
陳叢快速掃了一眼他們的穿著,呦呵,這三匹馬可神氣,縣城裡邊可都見不著的!
簡素將馬韁繩交給身邊侍女,與眾人打了個道門稽首,“靈境觀新任住持道士簡素,見過諸位道友。”
柴御本想自我介紹一句,想了想,還是作罷。作為金槨派七代弟子的柴御,況且身為祖師堂嫡傳道官,到了本國的地方郡府,其實還是很有威懾力的。
侍女花俏,故意擺出一個兇狠臉色,視線掃了一遍少年郎,還好,都是些呼吸渾濁的門外漢,估摸著有賊心也沒賊膽。
靈境觀不是那種世代相傳的子孫廟,是可以開門招待四方雲水道眾的,就是窮得叮噹響,哪有外鄉道友登門在此叨擾,每天飢腸轆轆,大眼瞪小眼嗎?
柴御打算在這邊住上一段時日,反正本就是打著下山遊歷的幌子,好陪伴師妹一段山水路程。
典客常庚趕忙還了一個有模有樣的稽首,拉了一把身邊的廟祝,“典客常庚與廟祝劉方,恭迎簡觀主。這兩位老爺,是我們長社縣的縣丞秦大人,縣尉黃大人,兩位大人從辰時起,就到了咱們道觀等候觀主了,這不等得急了,秦縣丞眼瞧著天色已晚,就與黃縣尉相約一起來外邊候著,道觀不大,這天一黑,山上這邊若無言語幾句,估摸著簡觀主可得好找一番了。”
見著了眼前這位亭亭玉立的年輕女冠,兩位官老爺的心中怒火就霎時間沒了。
至於典客常庚的那幾句體面話,也是順耳的。
小小靈境觀,出人才啊,以後倒是經常往來,與簡觀主喝茶論道。
常庚的廚藝,也是不差的,回頭就讓衙門戶房送一些時令蔬菜來道觀。遠親不如近鄰,靈境觀的香火,咱們縣衙不得幫襯點?
簡素歉意微笑道:“簡素暫無道號,見過秦縣丞,黃縣尉。抱歉讓兩位大人久等,惶恐。這是公文,請過目。”
她從袖中摸出那道公文,遞給兩位縣衙官員。
秦縣丞接過公文,天色昏暗,老人眯眼瀏覽了一遍,點頭道:“確認無誤,我替長社縣衙,在此恭賀簡觀主到任。”
公文上,是有明確寫明哪天必須趕到靈境觀赴任的,只是簡素既沒有想到縣衙那邊,會讓兩位官員來靈境觀迎接自己,更想不到他們會一大早就在這邊等著。
她略作思量,笑道:“照理說,初來駕到,我該主動去縣衙拜訪諸位。”
簡素以心聲提醒道:“花俏,看接下來我跟他們怎麼聊,如果有需要的話,等下你就騎馬快一步到縣城,找個大一點的酒樓。”
柴御是有意為之,說到底,還是希望師妹能夠返回師門修行,她真要執意在紅塵裡歷練道心,好歹挑選一個靠近師門的大道觀。
金槨派在本國,屬於位列前三甲的大道場,但就是近些年被前邊兩個門派聯手排擠得有些厲害,如果將師門放在整個汝州,大概能算是三流仙府墊底,一洲道官,可能就是多多少少“聽說過”南山國有個金槨派,但是估計連掌門的名字、道號都記不清楚,至多就是附和一句,哦,就是那個地頭上盛產良材巨木的門派吧?其餘兩個仙門,其實嚴格意義上,都不屬於南山國的本土道場,只因為祖山之外各有藩屬山頭,山水與南山國接壤,就被皇帝陛下視為座上賓了,反觀“土生土長”的金槨派,掌門甚至未能當上護國真人。倒不是說南山國朝廷不願意扶持金槨派,只是確實不宜與那兩個位於一國“臥榻之側”的龐然大物交惡。
這些內幕,師妹是從來不上心的,她就算聽說了也只當耳旁風。但是柴御作為金槨派當代掌律的再傳弟子,深受師祖器重和師尊喜愛,只等躋身龍門境,就有意讓柴御放到南山國禮部擔任侍郎,在官場磨練幾年,有了結丹的跡象,就立即返回山門閉關,只要結丹,舉辦開峰典禮的同時,柴御就可以順勢掌管一國工部。
兩位官員還是婉拒了簡觀主的晚飯宴請,說他們還需要立即返回縣衙與韓縣令告知此事,某些手續需要在縣衙各房走個流程。
簡素就一路將他們送到了山腳,道觀確實簡陋,也沒個山門牌坊什麼的。
道觀內並無馬廄,所幸廟祝劉方說山腳自家村子那邊有地方可以照顧馬匹,花俏不太放心,就一起牽馬同行。
聽說觀主已經吃過晚飯了,典客常伯偷偷鬆了口氣,中午那頓飯菜,吃掉了道觀不少家底,本來就是為新任觀主準備的接風宴,結果兩位官老爺心情不佳,沒怎麼動筷子,就便宜了那些只等官員離開齋堂就開始狼吞虎嚥的兔崽子,別看廟祝劉方年紀大了,一樣沒少吃,離開桌子的時候,打著飽嗝,去往客堂的路上,腳步悠悠,伸手使勁從牙縫裡邊拔出肉絲,今兒這頓,跟過年光景差不離了。
常伯將新任觀主領到一間屋子,擔心她心裡有芥蒂,就專門強調了一句,屋內被褥、臉盆等物件,都是道觀從縣城那邊新買的。
簡素笑著點頭,與面面俱到的老人道了一聲謝,她對這位典客的印象還不錯,確實……老實本分,其實是很能察言觀色,卻不給人那種油滑感覺。
老人到了屋內,就始終站在門口那邊,等到簡素坐在一張官帽椅上邊,老人就告辭一聲,不忘輕輕帶上門。
簡素伸了個懶腰,相較於在京城家族,在師門道場,這裡所見所聞,一切都是新鮮事。
祖上出過一位傳說中的元嬰境神仙,而她的太爺爺,也就是如今的家主,是一位金丹地仙,但是境界至此,用太爺爺自己的話,就已是那種耗盡精氣神、油盡燈枯的地步了,別說元嬰境,便是金丹境三層樓中的第二層樓,這輩子都別想了。所以外界都稱讚他是年輕金丹,老人卻說自己是名副其實的老金丹。
不管怎麼說,成為金丹地仙,簡素的太爺爺,依舊屬於家族當之無愧的中興之祖,雖說祖上有一位元嬰,但是簡家依舊算不得世代簪纓的鐘鳴鼎食之家,只因為那位祖師爺,成道過程雲遮霧繞,好像有些難言之隱,以至於在家族內部、族譜傳記上邊都不見記載,而且當年在南山國,不管是躋身中五境還是結丹、甚至是成為元嬰境,一直沒有如何將心思真正放在開山立派或是朝廷官場的開枝散葉,只是關起來門修行,也沒怎麼收徒,所以等到這位祖師爺悄無聲息兵解離世,本就沒有形成氣候的簡家,很快就一路衰敗下去了,直到簡素的太爺爺,堪稱天縱之才,憑著那部誰都看不懂的祖傳道書,竟然修行順遂,結丹成功,簡家才開始重振家風,簡素的爺爺和兩位叔公,陸陸續續分別考取道官,簡家就此在南山國朝廷算是站穩腳跟,有了一席之地。
但是到了簡素父輩這一代,卻開始青黃不接,各房子弟,竟然無一人有修行資質,更無人考取道官。
直到有了簡素,這種窘況才得以改觀,家族可謂再次揚眉吐氣。
但是無論男女,世家子弟,到了年紀,總繞不過婚嫁一事,簡家向來以書香門第自居,簡素的父母,也確實不願意落個攀附權貴的名聲,可情理之中的聯姻,終究不可避免,再加上簡素的修道資質足夠好,簡素的爹孃再不著急,可是家族祠堂的那些父輩祖輩們,就有點這方面的心思,想要幫著她找個好人家,除了幾個已是正式道官的京城俊彥,還比如簡素在金槨派內的同門師兄柴御,豈不是一位近在眼前的良配?
所以等到簡素主動要求去外地,最終選定在那潁川郡長社縣的靈境觀擔任住持道士,師兄柴御就光明正大跟著了。
其實簡素如此年輕,就可以擔任一座官辦道觀的住持道士,甭管靈境觀如何寒酸,光憑簡家的面子,依舊是不太夠的,簡家的老太爺又不喜官場往來,所以還是金槨派祖師堂那邊暗中出力了,事實上,南山國境內任何一座敕建、官辦道觀的住持名額,都是金槨派與那兩個門派的一場較勁。
簡素如今才十九歲,還不到二十歲,就已經是洞府境,成功躋身了中五境,無異於鯉魚躍過了第一道龍門。
關鍵是簡素天資聰慧,從小就遍覽家族藏書,那十幾部流傳不廣的珍稀道書,她年少時便常有獨到見解。
故而她在十四歲,就考取了南山國京城考核通過的道官,而且名次極高,當年在京城,此事還是一樁不小的轟動事蹟。
打個比方,放在凡俗夫子當中,相當於有人在十四歲就考中了科舉進士,並且位列一甲三名。
可惜簡素的修行破境一事,仍舊是慢了幾分,距離那種山上真正的天才“道種”,還是差了點意思。
不然與簡家登門求親的,數量只會更多,估計早就踏破門檻了。
家中有一位地仙坐鎮,就有這麼一點好,家族子孫往往眼界開闊,越有出息的,越不會驕縱。
簡素站起身,將一幅卷軸掛在牆壁上,畫像是一位頭戴遠遊冠的中年道士,盤腿坐在蒲團之上。
畫上題寫有一篇硃砂寫就的青詞詩歌,末尾八個字,意思類似寄語,“離境坐忘,老實修道。”
落款是青霄真人。這便是簡素家族那位元嬰祖師爺的道號了。
這個道號,寓意何等美好。
但是簡素查閱過本國禮部檔案,南山國曆史上從來沒有這麼一位道官。
如今擁有此道號的道官,簡素卻是久聞大名,堪稱如雷貫耳。只因為對方是幽州弘農楊氏的一位天仙道官。
身後響起推門聲響,簡素收回視線,是花俏返回道觀了,這位身材魁梧的婢女,動作嫻熟,將那些筆墨紙硯,水呈筆架,竹黃臂擱燈文房清供,一一取出,放在桌上。從書箱、竹篋內拿出來的數十本道家典籍,因為屋內暫時沒有書櫃,也都放在桌上,還有一整套瓷器茶具。以及某些山上秘製的珍貴信箋,屬於紙中“尤物”,尋常有錢人都用不起,未必是一定買不起,只是買不到。
一套粉彩花卉九攢盤,用來擺放瓜果點心。
虧得屋子不大,這張靠窗的書桌還挺大。
婢女甚至取出了早就備好的榔頭釘子,叮噹作響,原來是要挑選好了花瓶在牆上的懸掛位置,瓷瓶內可以插花,半月瓶的壁瓶形制,本就是專門掛在牆壁上的。
別看花俏生得人高馬大,其實心靈手巧,只說她親手編織的香囊,那可是簡家女子們的心頭好。
桌上擱放有一方古硯,離著青瓷壁瓶很近,銘文是那“瓶花落硯香歸字”。
驟然富貴的豪奢人家,與耕讀傳家的書香門第,總歸是各有各的裝飾風格。
花俏後退幾步,看了眼壁瓶,再湊近牆壁,扶了扶花瓶,嘴上唸叨著,“小姐,明兒我就去縣城一趟,幫你重新置辦些冬夏的被褥、蚊帳,還有這床鋪也太小了些,乾脆我找手巧的木匠花錢訂做一張床吧?我會遵守約定,在這裡不能顯露武學境界和家傳術法,大不了到時候僱輛車到山腳,故意挑個暮色裡到這邊,我再自己扛上來,反正就這麼幾步山路,翻牆而入,保證神不知鬼不覺!”
“不用,又不是踏春秋游來了。太爺爺不就有句口頭禪,道士不清貧誰清貧。”
簡素笑著搖頭道:“再說了,那麼一張大床,你搬得上山,怎麼搬進屋子?”
看著桌上擺設,簡素自嘲道:“也算不得清貧了,躲起來享清福還差不多。”
花俏瞥了眼書桌底下,以心聲說道:“洪淼說過,桌底秘密貼有談藪的一張家傳符籙,能夠維持數月之久。小姐?”
簡素以心聲說道:“小心駛得萬年船,留著這張符籙就是了。”
她輕輕嘆息一聲,山外何處不官場。
這份人情,算是欠下了。簡素還不能不領情。
花俏點點頭,有些鬱悶,“小姐,我瞅著林攄那幾個少年郎,眼神不正,看小姐的時候,眼睛裡跟有炭火似的。”
簡素笑道:“你又知道啦?”
花俏突然想起一張臉龐,“尤其要注意那個叫陳叢的少年,瞧著模樣,還挺周正,一雙眼睛賊兮兮的,藏著好些心事呢。”
簡素玩笑道:“心存歹意不成?”
花俏搖頭道:“那倒不是,看得出來,他是唯一一個不那麼像色鬼投胎的,更多注意力,還是在小姐的穿著衣飾上邊。”
簡素一笑置之。
花俏正色道:“小姐,人心難測吶,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既然有見色起意的,就肯定有見財起意的。”
簡素隨口笑道:“哦?那少年還是個財迷?那麼跟你不是有的聊?”
花俏白眼道:“瞧他細胳膊細腿的,凍得直打哆嗦,我以後路過他身邊的時候,都怕腳步稍快帶起一陣風把他吹到呢。”
簡素忍住笑,“那你悠著點。”
花俏是天生膂力驚人的練武奇才,但是簡家既沒有武學宗師當家族供奉,也沒有合適的武學秘籍給她學,所以在這件事上,簡素的太爺爺,對這個小姑娘,是有些愧疚的。總說花俏這孩子,若是能夠從小就去赤金王朝的鴉山那邊碰碰運氣就好了,可惜過了十歲才進咱們的家門,學武就晚了些,或者將花俏放在兵解山那樣的頂尖宗門,相信她說不定會有一番大成就。
屋內只有一條椅子,簡素讓花俏坐著,自己坐在床邊,雙手撐在床沿上,笑問道:“別墨跡了,早些去縣城找客棧落腳,再買棟宅子。”
整個人好像塞滿椅子的花俏試探性問道:“小姐,真不讓住在道觀裡邊啊?我問過了,廟祝劉方有間屋子,不常住,我跟他花錢租借嘛。”
簡素看著可憐兮兮的她,便有些心軟,不等簡素說什麼,花俏便哈哈笑道:“小姐,我其實已經與劉方談妥價格了,我這就那邊將屋子捯飭捯飭!”
不愧是柴師兄,真是傳授了一記錦囊妙計!
簡素無奈道:“行吧。”
她們說是主僕,其實情同姐妹。
花俏笑容燦爛道:“小姐,再聊會兒?”
簡素點點頭。
花俏從桌上那堆書籍當中抽出一本,她不喜歡看書,但是這本道書裡邊,可藏著寶貝。
簡素看著動作輕柔的花俏,忍不住打趣道:“又跟你家情郎見面啦?是不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
花俏咧嘴一笑,“我可配不上他,小姐……說句良心話,也配不上呢。”
簡素點頭道:“那是肯定的。”
花俏從書中取出兩份“書頁”,是她從兩份山水邸報上邊小心裁剪下來的。
簡家不是那種京城頭等大富大貴的門戶,所以每份價格不菲的山水邸報都會精心保存下來,這還是花俏請小姐幫忙,才好不容易收集而來的兩頁邸報,至於什麼“情郎”,當然是自己小姐的調侃了,只因為邸報上邊,都有同一個純粹武夫。
卻是別座天下。
他叫曹慈。
一頁邸報上邊,寫他在浩然天下一個叫扶搖洲的地方,如何破境退敵。第二頁邸報,寫他在那場中土文廟的青白之爭當中勝出。
再次勝出!
這跟汝州武運鼎盛也有些關係,山上才會流傳這位曹慈的小道消息,在別州,可能就只有山巔才會聽說此人了。
不過這種遠在天邊的人物,於花俏而言,當真是遠在天邊的人物了。
在花俏看來,浩然天下的曹慈,高不可攀,遙不可及,跟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城主、樓主,也差不太多了。
可能是先入為主的緣由,她就對另外一個曹慈的同齡人,印象不佳,準確說來,是很差。
一輸再輸,怎麼還有臉對曹慈糾纏不休,這種死皮賴臉的貨色,要是被自己見到了,呵,反正別想自己敬稱一聲什麼陳宗師!
花俏又開始唸叨道:“小姐,你能想象嗎,曹慈如今才四十歲出頭的年紀呢,就已經是武道之巔的止境宗師了。”
“我把他當成林師第二,不過分吧?”
“邸報上邊說了,曹慈至今從無敗績,以後也一定不會輸給任何人。”
聽到這裡,簡素笑問道:“他不是有個師父嗎,相互間就沒有切磋,既然有切磋,有教拳喂拳,就肯定有輸贏吧?”
花俏瞪大眼睛,一臉茫然,晃了晃腦袋,悶悶道:“我咋曉得他們師徒間的教拳光景,反正那座天下都說曹慈沒輸過。”
簡素笑眯眯道:“我聽說還有個姓陳的同齡人,雖然問拳輸了好幾場,但是最近一場切磋,把曹慈的臉都給打腫了?”
花俏怒氣衝衝道:“我呸!這種人半點武德都不講的,也配當什麼武學宗師?!”
簡素玩笑道:“如果哪天瞧見了那位陳隱官,你敢不敢當面罵他幾句?”
花俏一下子就氣消了,無精打采道:“當然……不敢啊。”
那個姓陳的,除了是一位年紀輕的止境武夫,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陳十一?好像還是個當官的,陳隱官?
呵,花裡胡哨的,華而不實,看看咱們曹慈,不就只是曹慈?有綽號有頭銜嗎?
只是曹慈這個名字,就足矣。
一想到這個,花俏就心情好轉起來。
夜幕沉沉,閒來無事,柴御拎著一隻錢袋子,裡邊裝滿了從國庫挑選出來的九帝錢。
打開袋子的繩結,柴御五指張開,便從裡邊蹦出九枚錢幣,是那作為雕母錢的各類通寶,都是寓意極好的年號,而且每個年號背後都意味著一段國強民安的太平歲月。其中柴御道袍袖內還藏有另外一隻袋子,珍藏著數枚雪白象牙雕刻的錢幣,只是沒必要如此興師動眾,今夜只是將道觀周邊查探一番,以防萬一。
有此寶物,在於家傳。
柴御其實祖籍並非南山國,而是一個與赤金王朝接壤的藩屬國,在那邊,朝廷有個官職叫錢法侍郎,分別管理一國掌理名泉局、寶源局的錢幣鑄造事宜。工部戶部皆有,一般都是由兩部的右侍郎兼任,偶爾也有郎中擔任錢法堂主官,一般都是即將被朝廷提拔重用的前兆了。地方上偶有大府,也設置有鑄錢局,方便就此取材、當地鑄造,由兩部下派的官員督造署理。相對而言,工部的錢法侍郎職權更大,所鑄銅錢通行一國甚至是周邊數國,在柴御家鄉那邊,每逢朝廷改元,精通鑄造的皇家供奉道官,就會以象牙雕刻錢樣刻作錢樣呈送工部鑑定,在這之後,才是仿刻鑄造祖錢,繼而用祖錢翻鑄母錢,哪怕是母錢,品相之美,都絕非通行一國的錢幣所能媲美,至於祖錢,尤其是象牙刻成的“銅錢”,每一枚,朝廷工部都會仔細錄檔、擁有編號,轉送皇庫,嚴密封存起來,不得洩露。而柴御之所有擁有這些至寶,這與他祖輩擔任工部尚書、侍郎有關,再加上家族有幾本禁書,秘而寶之,絕對不敢讓外人知曉,例如其中就有一本禮記地官篇,專門講述類似土圭測地脈深淺、如何於地中建王城等禁忌內容。
故而柴御所在家族,家學淵源深厚,再加上幾乎所有本族道官,天生就對金鐵、土脈擁有一種敏銳直覺。
馬重和土膏都覺得有趣,柴御也不攔著他們,由著兩個鄉野少年遠遠看著,不斷朝地上撒錢又重新撿錢。
小道觀後邊,菜園子附近,有一口枯井。
柴御已經收起了九枚母錢,從袖中捻出一張符籙,兩位少年嚇了一跳,方才那位道長只是輕輕一吹,黃紙符籙便瞬間燃燒起來,如手持一盞燈籠,照耀得整座菜園子燈火通明。
柴御站在井口旁邊,抬臂舉起符籙,再低頭望去,不算太深,唯見井底有些積雪。
雙指捻符,默唸咒語,最後往井底一丟,一張符籙快若箭矢釘入井底積雪中,期間火光驀然綻開,如一條纖細火龍垂掛井中。
並無異樣。
小心起見,柴御等到井底那張符籙燃燒殆盡,挪步繞行井口一圈,從袖中摸出一根金色長繩,再掏出一把袖珍銅錢劍,長不過尺餘,系掛在金色長繩一段,就打算墜劍入井。
若真有陰物邪祟隱匿其中,遇見此劍,無異於墳冢鬼物驟見一輪烈日。
不敢說憑此銅錢劍就可以當場斬妖除邪,但要說將其逼出水井,肯定不難。
柴御打定主意,離開道觀之前,給那幾個少年,每人贈送一枚材質、形制相對普通的銅錢。
但是如果他們識貨,能夠尋一處仙家渡口或是大的郡府道觀,轉手一賣,也是一筆數目可觀的橫財了。
土膏偷偷看了眼馬重。
馬重好些有點心不在焉。
道觀鼓樓內,陳叢趴在那邊,看著菜園水井那邊的火光。
長社縣靈境觀與那許縣都屬於小縣道觀,故而按照禮制,還沒有資格懸掛那種大鐘大鼓,所以初一、十五清晨的“開大靜”,和三十、十四晚的“止大靜”,靈境觀自建造起的各代常住道人,都只是聽說。要麼就是有誰樂意長途跋涉,去那些大道觀,回來之後,再吹噓一番。上任觀主洪淼就曾說,那些皇家敕建巨觀,晨鐘暮鼓之洪亮悠遠,幾十裡外都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