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歸 作品

325.【第66章】正道魁首 星海茫茫神舟遠……

所謂“巫”者,以舞降神、通連天地之人;所謂“皇”者,日出照世、煌煌如燈之人。

舊的秩序崩潰,新的秩序誕生,神啟時代落下帷幕之後,人皇氏族接手了下一個時代的傳承。他們聚攏神舟大陸上散落的民眾,將不同部落的人整合交融。經歷了百代更迭,逐漸衍化出了“人族共主”的概念。

“吾等相信遵循相同的指引,相同的信念,族群便會團結一心,親密無間。人皇氏率領族群反抗了神明,驅逐了神明,便也理應承擔起引導眾生的責任。先祖創造文字用以智識傳承,而後將詭秘與巫術的力量刻進人族的血脈,確保族群每一代都有生而知之的智者誕生。這份力量的傳承與氐人織夢相似,唯有被選中者才知曉傳承。”

“你認為我擁有人皇氏的傳承?”拂雪看著走在前方的女丑,如此反問。

“是的。吾亦心感困惑,為何在你幼年時吾不曾感知到你的降生。曾經,那些擁有血脈傳承的孩子降生於世,人皇氏族的族人都會感知到新生兒的存在。從而先人一步找到他們,將他們保護起來……但,後來五轂國滅、傳承斷絕,天機越發不可捉摸。許是天道為了庇佑你,不許任何人窺探你的神異,吾才沒能尋到你的蹤影。”

女丑似乎篤信這一點,以至於她“注視”著拂雪的時候,任何人都能窺見她不加掩飾的悲傷:“畢竟,你還記得‘故鄉’的模樣,不是嗎?”

拂雪陷入了沉默,直覺告訴她女丑似乎誤解了什麼。事實上,拂雪並不記得自己“生而知之”,但幼年時與外門長老的爭論又似乎歷歷在目。拂雪揉了揉眉心,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麼。莫非真的像女丑所說的那樣,她是所謂的天選之人,帶著人皇氏的傳承而生,所以識海里天生就塞滿了源自上古的火種?

拂雪心中隱隱覺得有些違和,她覺得不應該是這樣的。但她確實忘記了什麼,無法拿出反駁的證據,只能暫時將這種不適歸咎於眼下雙方的立場之分。

“文字傳承智識,記憶傳承巫術。”拂雪沉聲道,“然而五轂國滅後,人間文字尚存,巫術的傳承卻斷絕了。”

“這便是吾想要告知你的另一重真相,拂雪。”女丑轉身,向拂雪微微張開六臂。她的模樣令人聯想到如意輪觀音,亦或是一些外道神龕中看似聖潔實則邪性的神像。可她的血肉是滾燙的、有溫度的,甚至比飽受寒咒折磨的拂雪更加溫暖。

“人皇氏的傳承是為了守護一個久遠的秘密,人族先祖為了這個秘密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但即便世事變遷、神舟幾l度沉淪,即便敵人碾碎吾等每一寸脊骨、吃掉吾等所有的血肉,即便歷史與真相被時光扭曲篡改,吾等也始終沒有忘卻……先祖傳承下來的責任和使命。”

女丑說這話時,與其說是嘗試勸服拂雪,倒不如說是某種近乎偏執的呢喃。

“你們的使命,究竟是什麼?”拂雪望著女丑那張說不上究竟是怪異還是美麗的面孔,平靜地詢問道。

“還記得吾先前提及的,神明離開神舟時留下的箴言嗎?”女丑道,“即便人皇氏推翻了高天之上的暴政,也並不意味著神舟的災厄能被一併抹消。人皇氏在登上曾經只有神明才能踞坐的高位時,被迫承載的,卻是另一種絕望。”

女丑朝拂雪伸出一隻手,攤開,掌中躺著一片浮動的小舟。

“正如你先前看到的那般,神舟是星海間擱淺的孤舟,已經無法再次遠航。但祂的陰影卻在寰宇間日漸擴張,終有一日將會吃掉所有的星辰以及太陽。”

女丑打散了腳下的星海,再回首,兩人已佇立在一處幽暗的石窟中。這座石窟的山壁被人盡數掏空,挖出一個個方塊狀的隔層。

每個隔層中間都擺放著一塊木牌,拂雪匆匆一瞥,木牌上似是寫了誰人的名諱,下方則是生卒年。這整整一面山壁,陳列的竟全是牌位。

除了牌位以外,石窟僅有一條直通內裡的石道,兩側皆是半人深的溝渠。溝渠內整整齊齊地羅列了無數青銅人像,這些人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年紀最大的已及耄耋,年紀小的看上去不過十一二歲。這些人像栩栩如生,千人千面。一眼望去便知並非陪葬的人俑,而是用於紀念的豐碑。

“人皇氏繼承了神明遺落的真相,也終於明白為何神明會立下‘登天者貴,落足者卑’的道基。究其根本,是因為修士能超脫三界、跳出五行,終有一日能依靠自身的力量走向茫茫星海,而留在地上的生靈卻已無法擁有未來。舊日的神明——或者說,蠻古時代的‘修真者’,祂們唯一能做出的抉擇便是放棄絕大部分長出雙腿、無法自行飛翔的鳥雀,傾天下之力催生出更多能延續族群的火種。拂雪,若是你,面對這樣絕望的局面,你會做出何種選擇呢?”

拂雪沒有說話,她只是安靜地注視著冗長的石道。石壁上的千年不熄的燭火在她眼中跳躍,往深處走去,便發現石窟的形制酷似陵墓。

女丑並沒有在意,只是自顧自道:“這裡是人皇氏族的陵墓,從古至今,那些為蒼生付出一切的英烈,最終都沉睡在這裡。女丑走向其中一面山壁,她龐大畸形的身軀扭曲了燭光,拂雪看見石質的龕盒中佇立著一樽少女模樣的青銅人像。那少女頭戴冕旒,身著綴以稻穗、黃黍、高粱、桑麻、菽麥圖樣的長衣。她目視前方,微微仰頭,似在與某種看不見的物事對峙。她身邊,一樽與她年歲相差不大的少年銅像手持長拐,半遮面容的長袍迤邐及地。

“拂雪已經見證過苦剎的過往,或許曾在倖存之人的口中聽過這兩個孩子的名諱?”女丑一隻手輕輕搭在銅像的肩上。

拂雪擰眉,她看著兩樽銅像,心中隱約有一個猜測。

“人皇氏並沒有坐以待斃,但當時的人們經歷了神啟年代的混亂與暴政,正處於百廢待興、苦盼和平的黎明。而涉及天機的隱秘,冒然佈告天下只會引發動亂。所以,就像神明將飛昇的渴望銘刻在世人的血脈裡,人皇氏也通過巫咒與秘術,將當年自神明手中得來的真相傳承至今。”

女丑輕輕撫摸著兩樽銅像,擦拭上方並不存在的塵影。她“目光”落在空處,嗓音渺渺無依。

“在天機尚未被矇蔽的時代,吾感知到他們的降生,奉命將他們帶回部族悉心教導……最後,也是由吾為他們戴上了沉重的冠冕。”

——“五轂國末代君王啟山明,及其胞弟,末代大巫啟山赤。”

拂雪猛然抬頭,她下意識地回首望去,看著自己這一路走來的漫長石道。她突然明白,為何人皇陵裡僅有牌位以及銅像,而沒有棺槨衣冢了。

人皇啟山明,大巫啟山赤,在連山氏族叛黨勾結外道侵-略五轂國時,以國祚與靈魂為代價阻止了外道的血祭,庇佑帝都眾生。這一對末代的人皇與大巫當時年僅十二歲,卻落得魂飛魄散、萬劫不復的下場。拂雪推斷一目國與五轂國深有淵源,卻沒想到一目國主祭女丑竟曾是人皇與大巫的師長。

“……原來如此,你出身五轂國九卿九賢氏族。”拂雪輕闔眼簾,再睜開時,眼神依舊清明,“既然如此,爾等為何與白麵靈同流合汙?”

這是拂雪一直沒能想明白的一點,永留民的信仰若是起源於五轂國,冥神骨君也是五轂國的遺民,為何他們要選擇與毀滅五轂國的白麵靈合作?

“因為吾等已時日無多。”女丑放在銅像肩膀上的手倏地收緊,她似在忍耐某些岩漿般滾燙灼人的情緒,微微拱起的脊樑止不住的顫抖,“吾等已時日無多……所以一切愛憎都必須為眾生讓路。為了神舟與族群的延續,那時至今日仍在我血脈中流淌的憤怒又算得了什麼?當以大局為重,當以眾生為重——他們……是這麼說的。”

拂雪看著她的背影,淡聲道:“但你並不這麼想。”

永留民內部的分歧,有人選擇與外道同流合汙,有人則對此嗤之以鼻。至此,拂雪終於理清了棋局上的雜亂無章的線頭,當年苦剎內部的勢力爭鬥也逐漸變得清晰。當年明面上與正道相爭的魔修是隸屬女丑這一派,魔佛如舍不知因何緣故與女丑聯手,但這合作顯然十分有限。在梵緣淺插手後,魔佛如舍選擇了作壁上觀,沒有插手兩派的爭鬥。但在魔修落敗之後,突然出現的、襲擊拂雪的白麵靈一行,則屬於永留民中的另一股勢力。

這兩股勢力雖然同屬冥神骨君,但顯然分歧巨大,貌合神離。

“……”女丑低垂著頭顱,並未立時接話。她手指溫柔地撫摸著銅像的面頰,半晌,她才緩聲道:“吾等在尋求讓凡人也能像修士一樣超脫三界、跳出五行的方法,吾等不願遵循‘登天者貴,落足者卑’的道基,吾等希望萬民都能插上羽翼飛上天際,從此脫離人世的苦海,擁獲逍遙與長生。”

拂雪的心重重一沉,某種可怕的猜測變成了現實。她被迫囫圇吞下一塊寒冰,令其沉甸甸地墜入腹裡。

“……離骨症——永久城裡那些被世人徹底遺忘、脫離輪迴之人,他們最終……變成了什麼?”

……

永久城,十絕殿。

“……這可真是——”姜恆常嘆出一口氣,她挑起被汗水打溼糊在臉側的鬢髮,露出一張遍佈皺紋的面孔,“該說壯觀,還是該說……慘烈?”

姜恆常扶住一邊的牆壁,勉強支撐著自己這具垂垂老矣、像沒上油的偃甲般吱嘎作響的軀體。她不知道自己在十絕殿中走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在一點點地老去。姜恆常從健步如飛、拔刀便可斬卻蒼穹的分神期修士,逐漸變成走路都略有艱難的老嫗。這種緩慢衰老的過程足以逼瘋任何一個心智正常的人,但姜恆常卻只覺得新奇。

姜恆常用留影石記錄下自己衰老的樣子,留存起來作為紀念。她繼續向前走去,本以為展露在眼前的依舊是重重回廊與宮殿壁畫的情景。卻不想,這次費力推開宮殿的大門,展露在她面前的卻是另一方天地。

這間“宮殿”比先前經過的宮殿都要更加破敗,幾l乎已經喪失了建築的雛形。破損浮起的磚石讓人無從落腳,些許暗沉冰藍的晶簇像幽靈一樣長滿了每一處裂隙,散發著冰白的霧氣。或許是因為重新擁有了凡人之軀,姜恆常久違地感到了錐心刺骨的冷意。

但姜恆常忍不住發出感慨的,是血肉與建築糾纏的穹頂密密麻麻垂掛下青白蟲繭——每隻繭約莫有七八歲的孩童大小,被略顯粘稠的絲質吊掛在穹頂。地上破敗掀起的石板間零落著許多已經剖開的蟲繭,蟲繭內流淌出的冰藍水液,一部分已經結成了晶簇,一部分則滲入了泥土。

姜恆常眨了眨已經模糊不清的眼睛,試圖走近看得更清楚一點。然而,已經老朽破敗的骨骼不聽使喚,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的姜恆常身軀頓時歪斜。

“哎喲,我的老腰啊。”姜恆常很快便接受了自己眼下的身份,甚至自得其樂地說出了符合自己“年齡”的抱怨。她顫顫巍巍地站穩,探手入懷摸出一塊打磨圓滑的晶片。她眯著眼睛看著絆倒自己的那一團“漿糊”,將晶片湊到眼前。

瞬間清晰的視野,猝不及防撞上了一雙被痛苦與絕望填滿的眼。一個已經看不出人樣的男人仰躺在地上,下頜脫臼般地大張,鼻樑以下血肉模糊。他的腹部被人剖開,軀體不斷痙攣起伏,就像有什麼活物藏在男子的這具皮囊之下,掙扎著想要“破繭而出”。

男人顯然十分痛苦,痛苦到恨不得立時死去。但他動彈不得,又沒有一個路過的好心人願意讓他解脫。雖然男子仍然“活著”,但他眼中那份屬於人的知性正在飛速地消磨。姜恆常聽見男子的胸腔肚腹內傳來越發激烈的“砰砰”聲,好似有一隻幼獸在衝撞困縛自己的卵殼。

姜恆常站在原地,沒有冒然上前。她後退一步,只聽得那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急促,最後幾l乎連綴成一片咚咚的鼓聲。

然後,在姜恆常的注視下,隨著皮囊最後一次劇烈且不自然地凸起,“噗哧”,那東西終於破體而出。

“嘶沙”、“嘶沙”,節肢蠕動的窸窣不絕於耳;“咔嚓”、“咔嚓”,關節擺動發出的微小摩擦聲。

從男子身體裡爬出來的東西並沒有猙獰可怖的“面孔”,甚至稱得上孱弱。姜恆常沒有眨眼,只是一瞬不瞬地看著。

她不知道應該如何形容眼前的活物,窮盡人族現今所有的認知都無法為其賦予一個正確的名字——那是一段骨縫裡還夾雜著血肉與神經的鮮紅脊骨,四肢的骨骼已被摒棄,取而代之的是用以支撐的胸腔肋骨。這從人體內爬出來的“怪物”形同一隻骨骼構成的爬蟲,過長的脊椎像某種獸類的長尾拖在身後。

沒有血肉,沒有器官,僅有一段白骨。這隻從人體內掙出的怪物對站在一旁的姜恆常熟視無睹,只是奮力挖掘著身下的血肉,剝離出更多的白骨。

姜恆常注視著眼前恐怖森然的情景,面上卻無甚表情。她看著這隻骨骼聚成的怪物緩緩升空,在觸碰到穹頂時,與建築擰和在一起的翼膜分泌出純白的乳漿,連黏成絲狀,進而將白骨怪物包裹。姜恆常看見周遭的血肉翕合了一瞬,似本能的吞嚥亦或是別的什麼。

絲狀物將掙扎不休的白骨怪物纏繞,透過翼膜照落的黯淡天光,尚且透明的繭房中還能窺見甩動的脊骨。但很快,隨著繭房越來越厚,那孱弱的白骨怪物也失去了掙扎的力氣。待那一個完整的繭成型之時,姜恆常終於知道,這座宮殿懸掛在穹頂上的肉繭是何物了。

雖然聽起來十分匪夷所思,但眼前這座宮殿確實在“幫助”白骨怪物結繭。

姜恆常面上浮現出幾l分莫名的神色:“它們最終會變成什麼呢?”

“成為能夠適應一切惡劣環境,不食五轂,無謂冷熱,超脫三界的生靈。”

姜恆常喃喃自語之時,宮殿對面突然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同時響起的還有一道低沉威嚴的呵斥。姜恆常抬頭望去,橫跨一整座宮殿,一名拄著柺杖卻讓人分辨不清年齡的中年男子自宮殿更深處的陰影走來。他衣袂當風,步履從容,穩穩幾l步路便可見他身上舊時的風流。中年男子本不應踩出如此沉重的腳步,以他的修為更不應拄拐。但柺杖與腳步聲一樣,都是為了向旁人宣告他的到來。

聽了中年男子的話語,姜恆常卻突然笑了出來。她朝著中年男子擺了擺手,遍佈皺紋的臉上裂開一個頑童似的笑容。

“貴安啊,大長老~”姜恆常毫無陰霾地嬉笑,“您今日依舊老而不死呢。”

“咄”的一聲輕響,柺杖重重地拄落在地。自黑暗中緩步踱出的中年男子身量高挑,眉目威儀,除鬢角微微霜白以外,他身上幾l乎尋不到歲月的痕跡。如今已然垂垂老矣的姜恆常與中年男子對峙,乍一眼看過去,姜恆常反倒更肖似男子的長輩。

事實如此,面對姜恆常的調侃,中年男子也毫不客氣地嘲諷了回去:“你現在看上去可比老夫更像老不死。”

短短几l句話的間隙,姜恆常的眼角又添皺紋幾l許。她不以為意,笑眯眯地撫了撫自己麻皮褶皺的老臉:“紅顏美醜俱是白骨,何必在意這些?倒是大長老您,我如今應該如何稱呼您呢?陰長老,大長老?還是冥神骨君座下的第一神使,永久城的陰荒法王呢?”

被姜恆常喊破身份的中年男子,正是天殷長老閣首座,姜家大長老陰守安。“你知道得不少,平白沒的做這麼多的無用功。”陰守安將龍頭柺杖拄在身前,雙手交疊握於龍頭,沉聲道,“所以,你究竟想做什麼?招惹了一堆牛鬼蛇神,將帝都上下攪得不得安生。這便是你的破局之道?老夫還以為你有何種能耐,卻沒想到是勾結外敵攪亂局勢,好趁機渾水摸魚。”

“您這說的是什麼話,不過是邀請天下貴客一同前來參與天殷盛事,昭顯我國國力,怎麼就成了勾結外敵了?”姜恆常負手而立,面上笑容未變,讓人難以辨別她真實的情緒,“再說了,恆久永樂大典是覷見神君的最好時機。我已走過十絕殿,難道還不能證明我覷見的誠意?”

“不,你並沒有通過十絕殿的考驗。”陰守安吐字穩沉持重,每一個咬字都顯得從容,“求生之人,如何向死?無論你走多久,你只會在十絕殿中徘徊。就算你跨越了死亡,你最後抵達的也不會是神君所在彼岸。你只會抵達老夫這裡,陰荒神殿——老夫想,這應該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

姜恆常收起了面上輕慢的笑,她唇角笑弧淡淡,爽快地頷首道:“果然瞞不過您老。那您不妨再猜猜,我究竟為何而來?”

“姜恆常。”陰守安語氣平靜地喊了她的全名,他注視著姜恆常的目光裡也徹底斂去了最後一絲溫存之意,“你從小就是個聰明的孩子,可惜,你聰明得有些過了火。老夫說過,你與你兄長之一會成為神君的‘活遺體’。你有求生之心,神君寬容,令你能在人世享有生者的歲月。胤業是神君擇定的活遺體,你究竟還有何不知足?”

姜恆常聞言,卻是目光了然地環顧四周。須臾,她的目光落在了陰守安來時的方向,帶著一分篤定:“看來,兄長果然在永久城裡。”

“你想破壞恆久永樂大典?”陰守安問道。

“不。長老,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姜恆常笑著打斷了陰守安的責問,她攤開雙手,在原地轉了一圈,“讓我猜猜,陰長老。永樂城和永久城如此相似,甚至連城鎮的佈局都一般無二。它們一者坐落於元黃天,一者位於變神天,就像一體兩面的鏡像,又或是一魂共生的雙子。從很久以前,我與兄長便在思考,為何天殷國的君王必須是雙子?為了讓修士將壽命讓渡給身為凡人的君王,好讓姜家的國土長治久安?但,真相過真如此嗎?”

姜恆常站定在原地,偏頭微笑:“每隔百年,雙生子中的其中一人會被擇選成為神君的‘活遺體’。接受恆久永樂大典的洗禮,接受神君的降身。在這之後,一魂共生的雙子一人留在人間,一人留在骨君的神國裡。一來加固了神君對國土的影響,二來元黃天與變神天會構築起生死的橋樑,自可將國土之上的子民盡數引渡。

“爾等便是藉此橋樑,將中州子民剝離出神舟大陸的生死輪迴,將他們引渡神國。”

“……”陰守安目光沉沉地注視著姜恆常,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人間君王的身上牽繫著無數百姓的願力以及因果,從一開始,你們選定的‘活遺體’就是兄長而不是我。而在百年後,另一對雙生子恰好長成之時,爾等便可依靠冥器雙生繫命珠與並蒂陰陽刀將我殺之,兄長便能得到我身為修士的移山填海之能與無盡壽數。

“到那時,他會成為真正的‘活遺體’,成為神君行走世間的人俑,成為扶桑無枝木上棲息的第四輪大日——”

姜恆常轉過身,面對著陰守安,微笑:“天殷建國四百年,每百年一次永樂大典,如今恰好是第四次輪迴——到得數之極時,神君大業鑄成,祂的偉力將擴散至神舟大陸的每一寸角落。神舟萬靈從此再不必經受輪迴之苦,他們將在骨君的神國中得享長生,無憂無慮,直至——”

姜恆常的目光向上一挑,掃過地上男子殘存的血肉,望向穹頂密密麻麻的蟲繭。

“直至在神國中完成蛻變——從人,褪生成你口中所謂的,不死不滅的怪物。”

……

——“神啊,神州陸沉,君應何為?”

——“神啊,災劫將至,君應何為?”

……

——“你若有的,人亦當有;你所揹負的,人亦當揹負。”

數百年前,戴著黃金假面的少年君王站在人皇氏歷代的陵墓前。他手中寬劍如火炎流淌,他的大道如旭日般光明璀璨。他手持一柄上決浮雲、下絕地紀的天子之劍。在距離天光最近、大道僅有一步之遙的地方,他駐足,回首,自蒼天隕落。

“我欲超脫生死,證得無上大道;

我欲擺脫劫濁,不入量劫之苦。

我欲長生逍遙,安享自在無憂;

我欲大同天下,紅塵再無疾苦。”

人皇氏傳承斷絕,預言自己即將誕下傳承之人的金鳧帝,最終只誕下一名並無神異的男嬰。承載著人皇氏最後希望的金鳧帝無法接受傳承的火種自此熄滅,在誕下男嬰後咳血三日,倒斃而亡。揹負著“神胎”之名誕生的男嬰,從此失去了自己的本面,只能戴著金鳧帝的黃金假面踞於高座,成為“王”的象徵。

可最終,也正是這平凡且生無神異的幼王終結了亂世,翻開了歷史的新篇。

世人稱其為“永恆的王”,稱其為“不落的金日”,卻鮮少有人知曉,王並非預言中“生而知之、天生宿慧”的神胎。但他一如金鳧帝所預言的那般,統一中州,教化萬民,身化大日,普照塵世。

最後的最後,少年君王在人皇陵前跪地立誓,他必將庇佑萬民,絕不讓落足者散於泥塵。

祂是天殷的玄鳥,是扶桑無枝木上的大日。

“吾自幼無名,為庇護萬民而生。如此,吾將以誓言為號——吾名,姜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