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8.【第69章】正道魁首 霧海茫茫雙生難……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
梵緣淺在茫茫霧海中穿行,追逐著那沉淪虛幻的影。她一次又一次地伸出手,卻始終觸之不及。穿過指隙的霧令人形影離散,踩在腳下的溼重水汽迸生出金燦的蓮華。周圍的一切都恍若霧海中的泡影,轉瞬便會煙消雲散。人行於其間,便有如墜幻夢之感。
而在這片虛幻不實的霧海中,梵緣淺看見了師哥。一身純白袈裟,緊閉雙目的師哥。
這世上所有見過梵覺深之人,大多會在感嘆他當年驚才絕豔的風華後嘆惋他終是不敵天命的磋磨,心中向佛卻身墜魔道。他自號魔尊,改名如舍,他對曾經的同門避而不見,卻與外道魔修同流合汙。但在梵緣淺的眼中,師哥就是師哥,一個從始至終都不曾改變過的人,其餘外物,皆為虛妄。
梵緣淺看見了梵覺深,看見了師哥。與苦剎之地的倉促一見大不相同,她看見了師哥最後一次離開禪心院時的模樣。
“我與一樁舊事因緣未了。”師哥這麼說著,撫了撫梵緣淺的發頂。臨別時,他從懷中取出一枚額飾別在她的發上。
白銀製成的細鏈在天光下燦然生光,眉眼慈悲的佛子雙手合十,面帶微笑。她不在意身外之物,但師哥贈予的物什總歸是不同的。她問他何時歸來?他卻只是沉默,並不回話。師哥這一走,便是百年光陰匆匆流逝。但她記得臨別之際,他身著一身洗得微微發白的袈裟。
“師哥。”梵緣淺呼喚遠處的人影,“師哥——”
然而,梵覺深雙目緊閉,好似看不見她,也聽不見她。在與灰霧糾為一體的火海中,他懸空而坐,身形不動如鍾。閃爍金光的梵文環繞在他身周,令一切汙穢不潔不可近身。梵緣淺看到那詭異的黑霧不依不饒地纏身而上,卻在觸及梵文的瞬間發出一聲淒厲的尖笑。嬰孩的啼鳴太過刺耳,刺耳到讓人分不清祂究竟是哭還是在笑。
梵緣淺同時也注意到,黑霧在觸及梵文的瞬間,那部分影觸像被火燎舔翅膀的飛蛾般散作煙塵,緊隨其後響起的便是一聲尖銳刺耳的笑聲。
看著眼前這一幕,梵緣淺不知為何覺得有些難受。這種難受毫無緣由,像心裡最柔軟隱秘的部分被人冒犯地觸碰了一下。
梵緣淺緩下了腳步,她發現身處這片霧海,她與師哥之間的距離始終不遠不近。看似咫尺之距,卻又似有天涯之遠。如今呈現在她面前的情景恐怕也是如此,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只不過這是一段發生在過去的往事。現在之人無法觸碰到過去之人,所以她只能站在這咫尺天涯之地,當一個沉默的看客。
若我所見所聞皆有因緣,一切如夢幻泡影。那佛讓我見證這些,究竟是因為什麼?
黑霧越發濃重,與烈火交織的陰煞不祥之氣將天空都薰染出腥穢的豔色。嬰孩淒厲的笑聲在這片時空中滌盪,打坐入定的覺深佛子卻不為所動。燦金色的梵文盤旋環繞,在烈火與詭霧間隔離出方寸的淨土。梵緣淺看著他,看著師哥。隔著茫茫霧海,她站在烈火與詭霧之間,看著被梵文環繞的師哥。
塵垢汙泥中生出的蓮華,那白衣僧人像極了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臺佛子。
師哥當年經歷了什麼,遭遇了什麼?梵緣淺雖不甚明瞭,卻也並非一無所知。她雖如蓮藕般空洞無心,卻生來便有一雙洞悉世事的慧目。她知師哥心中有結,故而難以成佛。而師哥的心結與她有很深因果,所以她便將渡他航登視作此生應行之路。
師父總是摸著她的腦袋,嘆息著喊她“痴兒”。可梵緣淺知道,因果從來都是相互的,她是師哥的因,亦是他的果。那師哥定然也是她的因,也是她的果。
烈焰與黑霧彌散盤桓,卻始終無法越雷池一步。看著被梵文環繞、闔目靜坐的師哥,梵緣淺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觸碰了梵文的構築的結界。
“滋”的一聲輕響,梵緣淺的指尖泛起氣霧,隨即而來的便是錐心刺骨的痛楚。
梵緣淺神情微怔,她低頭看著自己被灼傷泛黑的手指,點點黑霧溢散而出——這分明,與那陰煞不潔的鬼霧一樣。
……
變神天,十絕殿。
登上最後一節臺階,邁入陰荒法王的大殿。走至這一步時,姜恆常已經衰老得腰背傴僂,想要站直都難。平日裡,她總是玩世不恭,對著姜家長老一口一句“老不死的”。而此時,她與貌如中年的陰守安站在一起,看上去反而像是陰守安的長輩了。
陰荒大殿中空蕩蕩的,沒有傢俱,沒有擺設,沒有人氣,難以想象這竟然是一處住人的府邸。然而對於姜恆常而言,這反而只是尋常。畢竟在她的記憶中,陰大長老一直都是這副模樣。他沒有物慾,沒有外求,雖然身居高位,日子卻過得和修苦諦之道的僧人沒有多大的差別。姜恆常時常覺得,陰大長老就像一件從古墓裡挖掘出來的古董,冥頑不化,固執己見。即便將古董刷洗乾淨放在陽光下晾曬,他身上的每一寸裂紋依舊是古老而陰暗的。
但換一句話來說,姜恆常也很欽佩他。若不是立場有別,與天爭命,她大概是不介意三天兩頭將這位長輩放在輪椅上推出去曬曬的。
陰守安不知道姜恆常在想什麼失禮的事,但他也早已習慣了這後生不著調的樣子。陰守安看著姜恆常長大,這位姜家新生代的奇才天生膽大,心性豁達。她從不為外物所累,也不讓他人的禍事折損自己的心境。她像一汪流動的活水,潺潺不絕,不染塵埃。
這種過人的心性,讓姜恆常在修行之路上毫無瓶頸、一日千里,但也讓負責教導她的師長們頗為頭疼。
畢竟,誰也不知道這膽大包天的晚輩會不會在某天鬧出驚天動地的事來。
就譬如此次的恆久永樂大典,知曉國璽失竊、大典被迫中斷時,陰守安的懸著的心終於是死了。
“天殷建國四百年,百歲鑄一魂身,算下來,兄長便是第四輪大日。”姜恆常亦步亦趨地跟在陰守安身後,年邁老朽的膝蓋骨讓她像沒上油的偃甲般行止艱澀,但她蒼老嘶啞的話語依舊是輕快的,“九為數之極,扶桑無枝木一日照世,九日棲枝。也就是說,我們的老祖宗本是打算耗費九百年的光陰,鑄成九具魂身?好將天殷的福澤普照神舟的每一處版圖。那成為大日後會變成什麼?十殿法王又分別是什麼人呢?”
“哼。”陰守安不欲回答姜恆常的套話,徑自加快了腳步。
然而,姜家道君慣來是個沒臉沒皮的社交恐怖分子,她能在見面不久便將威震四海的拂雪道君掀翻在地,誠摯邀請正道魁首幫自己耕地翻土。對姜家大長老陰守安,她自然不會客氣。陰守安走出沒兩步便險些趔趄,他沉著臉回頭,便看見垂垂老矣的姜恆常一腳踩在他衣襬上,笑得見牙不見眼。
“大長老您別急嘛,年紀這麼大了怎麼還心浮氣躁的。您老不跟我說清楚,回頭我自己查可就不好說了哦。”
“……姜恆常,別以為老夫不會殺你。”陰守安柺杖重重一杵,語氣平靜,“姜家不差你一個‘天才’,只是因為你擁有姜家的血脈,老夫才對你網開一面。”
“嗯嗯嗯。”姜恆常眯著眼,鬆弛起褶的皮膚擠佔了她的五官,渾濁的眼珠也不像往常那般明亮,“所以,十殿法王都是誰?”
有那麼一瞬間,諸如“油鹽不進”、“死豬不怕開水燙”之類的可以形容眼前這位姜家後輩的俗語在陰守安識海中一閃而過。但最終,一口氣堵在心口不上不下的陰守安本著“不能被這麼氣死”的執念,整個人迅速平靜了下來。
“十殿法王之位隨因果輪轉,必要時我等皆為柴薪。主殿正席之位如你所想,乃吾王‘幽冥法王’。”
陰守安敲下手中的柺杖,杖頭直指前方。姜恆常已經老眼昏花到看不清數丈以外的事物了,此時只能眯起眼睛,朝陰守安所指的方向細看。
姜恆常邁開腳步,越過陰守安。直到距離拉近,她才發現陰荒大殿中倒也並非空無一物,殿堂正對大門的方向立著一面浮雕壁畫。以這面浮雕壁畫為中心,大殿周遭豎立著九面光影錯落的浮雕牆。正中央的壁畫上,一位身著玄色龍袍、面戴黃金假面的青年背對畫面凌空而立。他廣袖翻飛,墨髮飛舞,周遭是一片靉靆的雲海。一隻龐大猙獰、形似無數屍骸凝聚而成的骨龍盤桓於祂身周,忠心耿耿地擁護著自己的君王。
姜恆常微微眯眼。十殿法王的首位便是留顧神本人,倒也不算太過意外。
只是不知道雕刻這面浮雕牆的人究竟是何人,也不知道牆上的青年是否是冥神骨君的正身。若是,永留民的神使究竟要如何覷見代表死亡的神?
不等姜恆常想出一個所以然來,陰守安已是悠悠道:“二殿陰荒法王,司掌陰司地火;三殿地金法王,司掌往生陰財。”
“噢,果然。正殿是咱們的老祖宗,其下就是天殷長老閣的長老了。”姜恆常摸了摸下巴,對此並不感到意外,“董桀長老管地金署啊?也對,不知底細的,只看他胖墩墩笑眯眯的樣子,看上去確實挺和氣生財的。”
陰守安半闔眼簾,對姜恆常的戲謔之語充耳不聞,他權當這位晚輩的話語是拂面清風,左耳進右耳出便夠了。
“五苦法王如舍,司掌無何鄉門;明夷法王女丑,司掌陰靈萬魂;龍骨法王玄中,已歿,司掌魂骨身造;輪轉法王江央,叛出,司掌永劫苦役。”
陰守安提及的幾個名姓,姜恆常略有耳聞。他們大多與拂雪相關,在打聽拂雪相關的情報時,她難免也會聽聞一二。如今得知真相,心中瞭然的同時也不免感慨,這盤棋局不知始於何時。但當年陰差陽錯踏入棋局的人,究竟是如何從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走到今日能與持棋者博弈的地步?實在令人唏噓感慨。
但,姜恆常真正想要知道的,並不是這些。好在,陰守安並沒有想過要對她隱瞞。
“宣悲法王白衣,司掌生者告喪;出山法王黑衣,司掌逝者送葬。
“以及,城隍法王骨君,司掌定國安邦。”
姜恆常眼角的餘光在其餘浮雕牆上一掠而過,她回過身,道:“所以,城隍法王是祂的第一輪大日,白衣與黑衣則分別是第二輪與第三輪的大日?世人所知的‘留顧神’與‘骨君’皆非祂的正身,而是替他行走人世的人俑與傀儡?”
“不錯。”陰守安頷首,並沒有否定姜恆常的推測,“事實上,吾王的神號,從始至終都是‘冥神’。只是世人敬神畏神,不敢直呼其名,最初天殷的子民以祂下葬時的模樣稱祂為‘骨君’。祂為人時的形軀,血肉散作冥器,屍骸葬入城郊,化為鎮守神國的城隍。後來,白衣與黑衣行走人世,施予佈道,撫慰亡靈。世人為其送葬告慰之舉動容,感佩於冥神對輪迴劫苦的悲憫,便又有了‘留顧神’之名。”
姜恆常定定地注視著陰守安,半晌,才語氣輕快道:“那若是我與兄長完成祭祀儀典,我們應當繼承哪個名號?”
“誰知道,或許是‘明夷’。”陰守安負手,道,“執燈照世,施道九夷。若不是無極道門的拂雪橫空出世,你本應是此世代最奪目耀眼的天之驕子。這點上,你兄長做得很好,他在天殷一統中州後殫精竭慮,穩固江山。天殷有此盛況,他可謂是功不可沒。可惜,胤業終究只是肉體凡胎之身。”
姜恆常發出一聲輕笑。
說到這,陰守安板著臉,道:“姜恆常,老夫知道你不願與胤業共享壽數,更不願與他半分江山。但事關我族千年基業,你不可任性令我族籌謀功虧一簣。吾王既然已經赦免了你,日後姜家自會為吾王另尋魂軀。此次恆久永樂大典後,你與胤業的命契就此終結,你不必再將僅有血肉之軀的凡人視作命門軟肋。你自由了。”
“自由啊。”姜恆常食指摩挲著下巴,語氣玩味,不知在想些什麼,“聽起來確實不錯。但好歹兄妹一場,我還是不忍心他淪為人俑的。”
“除非吾王神降,否則他與尋常無異。”陰守安語氣冷淡,“能為吾王鑄造魂身,這是姜家後嗣的榮幸。胤業從此也不必困囿京城,他能像你一樣,以修士的通天偉力行走人世,再不會受纏綿病榻之苦。你應當為胤業感到高興。”
談話的間隙中,陰守安與姜恆常已經步入了陰荒大殿的內室。與外殿相比,這裡顯然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許是為了照顧病人,殿中不再是單調的蒲團以及茶几,而是擺放上了舒適柔軟的床榻、紗簾、香爐。清苦的藥香在室內氤氳,隔著朦朧的紗簾,姜恆常看見了躺在床榻上的人影。
恆久永樂大典之前,姜恆常提出要最後見一眼自己的兄長。如她所說的那般,好歹兄妹一場,總該臨行話別。
“去吧。”陰守安語氣平靜,他並不擔心姜恆常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玩什麼把戲。
姜恆常與姜胤業同胞雙生,但姜胤業因先天不足,自幼纏綿病榻。他雖勤勉好學,城府頗深,但終究還是被孱弱的凡胎拖累。從小到大,姜胤業這條命幾乎都是靠雙生繫命珠吊著的。也正是因此,姜恆常從小便被不斷鞭策,幾乎沒有停下來喘息的餘地。她必須不斷變強,不斷提高修為,才能將自身壽數分予兄長。大概也是這個原因,這對雙生兄妹間的關係向來不睦。陰守安看人的眼光毒辣,他知道姜恆常修行的是王者之道,而為王者,側臥之榻豈容他人鼾睡?
生在帝王世家,又哪有那麼多手足親情可言?
已經白髮蒼蒼的姜恆常走上前,輕輕撩起床帳。床榻上,面容慘白、與姜恆常足有七八分相似的青年雙手交疊置於腹部。姜家人眉目俊雅,姜恆常本身的樣貌便傾向颯爽英氣。她左眼眼角有一顆淚痣,而躺在床榻上的青年右眼眼角有一顆淚痣。彷彿老天爺都希望世人能一眼看出來,這兩人是一對雙生子。
青年在藥香中沉沉睡去,呼吸時緩時重。姜恆常對兄長的呼吸並不陌生,幼年時,她路還不怎麼會走,便會時常匍匐在榻上,將耳朵貼在兄長的心口。她聽著他的心跳,嗅著他的吐息。無數個夜裡,姜恆常都疑心那微弱的心跳會突然停止,這個與自己命魂相系的人會突然死去。
姜恆常在床沿坐下,垂首時灰白的鬢髮垂至胸前。蒼老讓她鋒芒逼人的銳利淡去了幾許,眼角的淚痣在已經褶皺斑駁的面容上也變得不再起眼。她沒有多少驚擾病人好眠的心理包袱,爽快地伸手拍了拍兄長的臉,將人晃悠了兩下:“喂喂,哥,醒醒。”
許是青年對視線較為敏感,亦或是他本就難得好眠。姜恆常沒晃兩下,青年便悠悠轉醒。
與眼中常含笑意、明麗颯爽的姜恆常不同,姜胤業睜開雙眸時,彷彿天上的星子墜入了他的眼底。他眉眼縈繞著疲憊以及虛弱,慘白如紙的面容更擠不出絲毫的血色。但在看見老態龍鍾的姜恆常時,他卻突然笑了起來。
難以想象一個纏綿病榻的病患、一位身居高位的君王,此時笑起來卻比春風更加溫暖。
“你來啦?”姜胤業問道。
“對,我來了。”姜恆常答道。
雙生子的默契在這一刻展露無遺。姜胤業沒有問姜恆常為何衰老成這般模樣,姜恆常也沒有問他是否知道自己將要被製成人俑。
“扶我起來。”姜胤業抬手,置於胞妹的掌心之中。他艱難地從床榻上坐起,撩起紗簾,望向站在不遠處的陰大長老。
“勞您費心了,長老。現在,我們可以來談談永樂大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