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6.【第77章】正道魁首 古今兩方天子劍……(第2頁)
我或許需要一葉渡海的小舟。拂雪看著茫茫霧海,心中生出這樣一個念頭。她正想從粟米珠中掏出渡海的法器,卻見遠方霧海深處出現了一個不起眼的小點。那黑點逐漸靠近,被潮水緩緩地送到了岸邊。拂雪凝神細看,才發現那竟是一艘小船。船上無人,但橫在船頭的竹竿卻一杆一杆地撐動著。
船隻在拂雪面前靠岸,並放下了舢板。拂雪定定地看了半晌,良久,才邁步登上了小船。
拂雪在船的另一頭坐下,收起舢板,竹竿便再次撐動了起來。那細細的一根竹竿根本不足以攪動潮汐與海浪,但拂雪只見那細杆往水裡一杵,船隻便像浮毛般飄出了老遠。逆著海潮,船隻一頭撞進了茫茫霧海中,沒過一會兒,拂雪便看不見黑色的河岸了。
“吱嘎、吱嘎”,海潮聲與擺渡聲在耳畔交織。拂雪偏頭望向霧海深處,她不知道這艘小船要將自己帶往何方,也不知這片霧海是否有所謂的彼岸。
思緒遊離之際,拂雪卻突然聽見了異樣的聲響,像是魚群破水而出又砸落海面。她凝神望去,小舟周圍果然飛濺出寸許的水花,一些白影追逐著小舟,如魚躍般翻動著海浪。拂雪眯了眯眼,她伸出食指凌空一點,一道破水而出的白影立時便被定格在了半空。這回,拂雪終於看清了白影的本相。
——那竟是一隻白骨狀的怪物。
這怪物長著一顆比常人略小一些的頭顱,下方連綴著一段完整的脊骨與環形的肋骨。骨骼上的神經與血管清晰可見,但除了頭顱與頸椎這一部分,其他部分的骨骼都被捨棄。這些怪物的身上附著一層灰白的“紗衣”,不仔細看只會將其與周圍的濃霧化作一體。那形似魚鰭的紗衣,卻讓拂雪想到雪山中大怖救渡度母身上那層溶解的皮。
心跳錯漏了一拍,拂雪瞬間站起。那白骨狀的游魚掙脫桎梏,重新落入水中。雖然已經親眼見過患有離骨症之人的慘狀,也從女丑的口中得知永留民的未來。但真正親眼見到那所謂的“禾苗最終的形態”,拂雪無論如何都無法將這些怪物與“人”掛鉤。
她喃喃道:“喪失本面,靈性全無,存續又有何意?”
[存續本就是族群的意義。]
一道低沉的聲音接過了拂雪的話語,拂雪猛然扭頭,卻見船的另一頭上不知何時佇立著一道頎長的人影。漆黑的長袍像墨水一樣淌了一地,祂的面容掩藏在兜帽之下,看得並不分明。祂手中握著竹竿,有一下沒一下地撐渡著舟船。船隻破開水浪,躍動的骨魚也自覺避開了小舟航行的軌跡。
看見那道人影的瞬間,拂雪瞳孔放大,無數灰白的畫面像萬花筒一樣在她眼前綻放。
她看見自己被人貫穿了心口,飛濺而出的鮮血模糊了視角;她看見一線血痕吻過頸項,天旋地轉中她的頭顱落在了地上;她看見猙獰的巨獸朝她張開血盆大口,距離近道她能聞見涎水的腐臭;她看見自己從空中墜落,腳下是赤紅滾燙的岩漿;她看見鏡中鬢髮霜白、垂垂老矣的自己;她看見魔窟鬼窯中萬千鬼手分薄自己的血肉……那一瞬間,拂雪看見了自己無數種的“死亡”。窒息與絕望像洶湧的海水,剎那便將她湮沒了。
但就在拂雪險些溺斃的瞬間,一道明光自她眉心亮起,重聚她離散的神智。待眼前斑駁的色塊恢復如常,拂雪忍不住冷汗津津地後退了一步——她的琴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前,她的劍正懸於自己的脖頸之間。方才一剎那的間隙裡,摧垮人心的絕望讓人近乎本能地追尋著死亡。
[明塵的心守誓言。]那道人影依舊不緊不慢地撐著船,聲音模糊而又遙遠,[……吾想起來了,吾在他人的記憶中見過你。你是拂雪。]
祂沒說“明塵的徒弟”亦或是“正道魁首”。於祂而言,拂雪就是拂雪。
拂雪穩住了心神,就像第一次直面姬既望的容貌一樣,只要扛過第一次衝擊,便會自然生出抗性。即便如此,死亡的恐懼總是令人心有餘悸。拂雪低垂著眼簾,儘量不去看那道黑色的人影:“我應該如何稱呼您?”
[世人口中,吾有千般面目,亦有千般名號。他們以自我的意識來塑造吾,稱謂便只是形的虛名。]人影偏了偏頭,道,[你若詢問的是吾當下之形,那你可稱呼吾為“姜佑”。]
“姜佑。”
[吾在。你呢?你希望他人喚你“拂雪”,還是他名?]
“……您喚我‘拂雪’便好。”拂雪有些詫異,身為神祇,姜佑的態度實在太過平易近人了。
拂雪並沒有因此放鬆警惕,她深知與這等詭秘的存在接觸時再如何小心慎重都不為過。
拂雪調整自己的吐息,再次抬眼,她凝視著那道擺渡的人影:“……這並非您的正身?”
[你想見吾正身之形?]姜佑偏了偏頭,祂的輪廓並不凝實,身周呈現出浮霧的形態,[此身乃吾之意識倒映在河床上的影子,雖虛浮不實,卻留存著吾之常性。你來此若是心有困惑,亦或是想向吾祈願,見此身遠比見正身來得穩妥。想必你也明白這是為何。]
拂雪抿唇,她當然明白。僅僅只是倒影便有如此可怕的汙染性,若是冥神的正身,恐怕不是拂雪能輕易抵擋的。
[吾知道你的來意。]姜佑依舊不緊不慢地撐渡,祂開口說話時,天地都變得無比寂靜,[但你真的準備好向吾發問了嗎?]
拂雪擰眉。她應當如何向冥神發問——是質問祂為何縱容永留民殘害神舟眾生?問祂為何選擇將人族轉化成不人不鬼的白骨怪物?還是要問他如何看待神舟大陸的未來?眾生如何面對即將到來的災劫?這一路上覆雜混亂的思緒在拂雪識海中成結,她發現,許多問題其實早就有了答案。她又何必多問?
質問是沒有意義的。永留民有自己的理念,而災厄已經迫在眉睫。單憑言語便想擊碎這股傳承千年的願景,無疑是荒唐可笑的。
[看來,這一路的見聞已經使你得出了答案。]見拂雪沉默不語,原本停下動作等待她回答的姜佑又重新搖動起了杆子,祂慢悠悠道,[沒有冒然發問,你很聰明,也很謹慎。自吾登神至今,吾已經厭倦了人們總是在神前詢問。緣何?應何?對現況感到不滿,對未來感到絕望的不僅僅只是一兩人。如你這般對眼前所見感到憤怒的,亦有之。明塵便曾同吾說過,“捨棄人身,背離故土,即便真的逃出這無望的中天,也不過是無根的浮萍,將死的枯木”。]
[吾知道,你承自明塵的道,自是不會認同吾的路。但緣何?應何?這些無謂的發問不會有任何結果。若對這一切感到不滿,你應當告知吾另外的答案,而不是尋求吾的解答。]姜佑緩緩轉過身來,面對拂雪,[吾曾感到憤怒,因為吾也曾嚮明塵發問。他是塵世的先行者,亦是眾生的領路人。但他只告訴吾這條路是錯的,卻不告訴吾災劫將至時族群存續的方式。行至絕處,人自會尋求出路。即便人神,也不可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