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Chapter 81 人間幸事,莫過於夢醒時分睜眼時,身邊依舊是你。
新生報到那日,周時予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一眼找到盛穗。
相比於一眾拎著大小包、身後是父母的新生,盛穗拖著單隻箱子,獨身一人在人流中緩慢前進,時不時左右張望著。
年齡和閱歷帶來的變化,讓大學生的審美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再加上沒有麻袋似的校服拖累,女生高挑清瘦的身形,以及清麗精緻的五官,都讓她在人群中格外惹眼。
周時予遠遠看見她的時間裡,已經有男生滿面笑容地小跑上前,自來熟地要幫她拿行李。
盛穗沒有答應,因為不適應對方突如其來的熱情,反而將行李箱的手拉桿握的更緊,不論對方說什麼,都只是禮貌搖頭。
“真的不用的,我可以自己找報到處。”
“誒學妹客氣什麼,以後都是同學了,在學校裡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我來吧。”
周時予上前打斷男生進一步的搭訕,在對方訕訕表情中,走去盛穗身邊,餘光見到她緊握拉桿的手鬆緩了些。
一整個暑假裡,兩人並沒有再見面;於是周時予站在烈日投射的方向為她擋光,朝盛穗淡淡微笑:
“好久不見。”
盛穗今天沒扎頭髮,黑髮如瀑般披散雙肩,柔順發梢隨風輕晃,同那雙明亮帶笑的圓眼一樣,都令人移不開眼。
見來人是他,女生彎眉,羞澀笑容有幾分驚訝的喜悅:“好久不見。”
見兩人本就認識,搭訕的男生立刻知難而退,反而是其他負責新生報到的學生會幹事,對周時予居然會主動上前和女生說話,紛紛露出吃驚神色。
在平地拖滾輪行李箱並不費事,周時予沒有堅持替盛穗包攬這項體力活,帶她辦理完所有瘦手續後,提出要帶她去學校逛一逛。
大概是高中時期的各種傳聞,盛穗對周時予沒有任何防備,也對他有意將女生宿舍設為必經之路的計劃渾然不知。
“前面左手邊,就是女生宿舍區。”
魔都S大環境綠化做得很好,經過滿園成片的茉莉花樹後,周時予放慢腳步,似是隨口建議道:
“拎著箱子不方便,你想繼續這麼走,還是回宿舍放好箱子出來?”
他沒有給盛穗,兩人就此分開的選項。
考慮到女生搬行李不方便,每年新生報到當天,女生宿舍會允許外來人員進入,隨行的男性大多是父親、兄長或弟弟,以及男朋友。很少會有無緣無故的男生幫初次見面的女生搬行李上樓,就算有,大多也是別有用心。
周時予的身份隨之變得曖昧。
他樂意見得意料之中的結果,是盛穗此時正站在人來人往的宿舍樓門前,躊躇不定。
“這邊是老校區,宿舍也沒有電梯,”周時予慢條斯理地舉例現在情況,“你寢室在四樓,一個人很難把箱子扛上去。”
語氣微頓,他想起女生的不善拒絕,溫聲建議:“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可以幫忙。”
“不介意不介意,”大概有上次的前車之鑑,盛穗這回學聰明瞭,先行解釋,“是我該謝謝你,怎麼會嫌棄。”
見女生上鉤,周時予眼底泛起點笑意,接過她手中行李箱:“嗯,你不嫌棄就好。”
話畢,在微微愣怔的盛穗反應回神之前,轉身先朝女生宿舍走去。
“天吶,你看樓梯口那人是不是周時予?他怎麼會來女生宿舍?還在幫人拎箱子?”
“是幫後面那個新生,女生還挺好看的——女朋友?”
“......”
報到日學生最為密集,再加上還有不少外來人員堵在樓梯和宿舍走廊,爬四層樓的功夫,周圍的竊竊私語聲不絕於耳。
周時予拎著箱子走在前,經過二樓拐角時,忽地聽乖乖跟在他身後的盛穗輕聲:
“和在二中一樣,學長在S大好像也很有名氣。”
周時予回頭看人,沒在那雙純粹黑眸中看出任何反感,勾唇:“大概是討厭我的人很多。”
盛穗微微瞪大眼睛:“怎麼可能,你一定是很受歡迎。”
周時予喜歡看女生時而不自知的小表情,抬眉不可置否:“如果不是反感,為什麼隨意議論我的私事?”
盛穗不知該怎麼回覆,欲言又止地抿唇,腮幫子微微鼓起,看得出在努力想話來反駁。
五分鐘後,周時予在盛穗宿舍門前停下腳步,將行李箱手拉桿交給她,言簡意賅:“我在外面等你。”
盛穗猶豫了下,點頭:“......好,我馬上出來。”
“不急。”
兩人說話時,原本緊閉的宿舍門突然被打開,兩個女生挽著手從裡面出來,見到盛穗和周時予都是一愣。
相比於戴眼鏡的長髮文靜女生,右邊幹練短髮的女生明顯大膽些,八卦的眼神在兩人之間流轉,意識到盛穗將是寢室第二位女生。
“看來咱們寢要迎來第二位美女了,”短髮女生笑嘻嘻地打招呼,衝著周時予方向揚下巴,手指颳了下鼻尖,
“那什麼,旁邊這個......是你男朋友?”
面對兩位女生的好奇八卦,周時予垂眸看向盛穗,紳士地詢問她意見:“我應該怎麼說?”
“......?”
沒想到會被周時予反問,盛穗圓眼微睜,磕巴了下:“......什麼應該怎麼說。”
“你的室友剛才問,我是不是你男朋友,”在對面兩位的閃爍眼神中,周時予微微傾身,耐心地在盛穗耳邊低聲,
“你希望我怎麼回答?”
肉眼可見的速度,盛穗的耳尖又泛起一層可疑的薄紅。
最後盛穗倉促又草率地安放好行李,周時予彬彬有禮地拒絕兩位竭力留他再坐一會的女生,和盛穗前後腳離開寢室樓。
見女生倉皇而逃的背影,周時予不自禁勾唇,偷笑的動作恰好落在女生餘光。
盛穗答應要請周時予吃飯,在兩人去往食堂的石子路上,女生放慢腳步,背後雙手絞著衣角回頭。
秋風涼爽,旭日當空時,沐浴在陽光下的女生緩慢眨眼,似是有些不敢置信:
“周時予,你剛才......是在偷笑嗎?”
周時予還未收起眼底笑意,四目相對時,看清他身影倒映在女生清澈見底的圓眼,只覺得拂面的習習涼風都變得溫柔。
過去二年裡,他從未想過能有一日如今天這般,和盛穗並肩站在同一片藍天白雲下。
“嗯,是在偷笑,”他坦然點頭承認,反問道,“所以,你會生氣嗎?因為我沒有回答好‘我是不是你男朋友’的問題。”
“......”
大概意識到爭辯不過,盛穗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抿唇沉默幾秒,忽地問出毫不相關的問題:
“我可以知道,為什麼是我嗎。”
“......我的意思是,二中來S大的學弟學妹不止我一個,為什麼特意關照我?”
女生漂亮乾淨的黑眸定定看過來,細白膚色暴露脖頸和耳尖的淺粉,疑惑大過青澀心事,讓她還是鼓起勇氣問出心中所想。
“因為想道謝。”
心裡積存許久的話突然變得不吐不快,周時予語速放慢,飛速運轉的大腦正細細挑選,究竟該將他們過去種種的哪個畫面,選做兩人的初次見面。
“高二那年校慶的舞臺劇,我是你的觀眾。”
這是他最後的答案。
“.....可我那天只是背景板,”盛穗面露疑惑,半晌不知想到什麼忽地睜大眼睛,不可置信道,
“說是我觀眾還有一個人,所以那天的男生不是原來的人,而是——”
周時予接上後半句,從善如流:“謝謝你那天的冰涼貼。”
“......”
或許貿然坦誠當年的隱瞞,並不是拉近兩人距離的最優解;周時予敏銳察覺到,盛穗分秒間幾次改變的表情。
可漫長的幾秒沉默後,盛穗卻再次問了個毫不相關的問題:“上次在雜貨鋪前也是中暑——剛才你幫我搬了這麼行李,要不要找個地方休息一下?”
原來她是在擔心他。
“我剛才沉默,不是被你嚇到,”女生這次甚至學會搶答,低頭盯著腳尖,彷彿自言自語般的輕聲:
“因為我其實很早就知道,表演那天套在服裝下的,是另一個人。”
這一次,終於輪到周時予感到意外。
他以為他掩飾的很好。
“我性格比較木訥、人也不太會說話,”身邊來往學生走走停停,不時有幾人好奇地停下腳步觀望,旁觀讓盛穗愈發輕聲,“加入學生會想鍛鍊自己,很久都沒有交到朋友。”
周時予耐心地等待後文,目光不自禁落在女生細長的頸、總是泛起點點薄紅的耳尖。
“你說你是我的觀眾,你認真看過很多次我的表演,說我一直都做的很好。”
令周時予都倍感驚訝的,盛穗一字不落地重複兩年前他曾說過的話,只是沒有再抬頭和周時予對視,一字一句說的緩慢卻清晰:
“你的話讓我明白,原來我不併不是無人在意,原來有人能看到我的努力。”
女生深深吸氣,纖瘦肩膀隨著動作聳動。
然後她像是再次鼓起勇氣,吐氣抬頭看向周時予,無比認真地告訴他:
“這些話,至少對當時的我來說,非常重要。”
周時予久久望著矮他半個頭還多的女生;同他每一次的處心積慮相比,盛穗的坦誠相待是那樣的純粹乾淨。
“......那天舞臺劇表演結束後,其實我去找過你。”
帶著幾分羞赧的女聲打斷紛亂思緒,周時予垂眸又見盛穗彎眉笑了笑,掩飾地抬手摸了下鼻尖:
“可惜部長告訴我,因為是隨便叫的人,他也不記得臨時喊的人是誰。”
周時予注意到,女生用的詞是“可惜”。
兩人在校園綠草坪邊站的有些久了,周時予漫長的沉默更令人琢捉摸不透;只見盛穗飛快瞥他一眼,鼓足的勇氣和膽量像是尖針刺破的氣球,一瀉千里。
明明是周時予開的頭,現在卻是她獨自喋喋不休。
周時予聽出女生聲線裡有幾分委屈:“怎麼突然不說話——你在想什麼?”
他在想——如果那年當時能再勇敢一些,該有多好。
良久,周時予出聲喊人:“......盛穗。”
“嗯?”
“今天過去,我們以後還有機會再見面嗎?”
印象中,這是周時予第一次在女生面前沒有分毫計算,坦誠將心裡所想全盤托出:
“——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想要見到你。”
“可以嗎。”
他不清楚壓抑心底二年之久的感情抒發,在盛穗看來有多莫名其妙;只是話說完後,兩人之間又一次地陷入長久沉默。
“可是我現在還沒有手機,聯繫起來不太方便。”
盛穗的腦回路總和他完全不同,清秀的眉輕輕皺起,這次連臉頰都微微染上淺粉:“你知道附近有買手機的地方嗎?”
“知道,東門出去筆直走,經過一條街就是電子城,我可以帶你去,女生自己去容易被騙。”
“嗯,那好。”
點頭答應好意後,盛穗像是生怕周時予聽不懂,抬眸又飛快瞥人一眼,輕聲補充:“我指的是,你說的兩件事情。”
“......”
從盛穗高中畢業,到兩人在長街相遇相識,再到今天他要到盛穗的手機號碼,所有事情都出乎意料的順利。
一切都美好的不真實,好像夢境一般。
新生報到的那天晚上,周時予獨自躺在空闊安寂的臥室大床,回顧著白天發生的一切。
他剛吃過抗抑鬱的藥物,其中就有緩解失眠的阿普挫侖片,現在藥效逐漸發作,眼皮沉重宛如灌鉛般不斷打架。
——就連手機屏幕上,新錄入她的手機號都看不太清。
臥室昏暗無燈,遮光窗簾將所有月光盡數隔絕在外,大概無光的全黑環境會令人更缺乏安全感,連周時予都隱隱感覺到不安。
算了。
日後發生的事情沒必要現在焦慮——至少到此為止,他所經歷的,都是從前連想象都不敢的場景。
比自我勸誡更早到來的,是強制入睡的藥物效果發作。“......”
這場漫漫好似永無盡頭的夢境,終於醒了。
意識到這點時,是心臟位置傳來的熟悉又尖銳的陣陣刺痛,頻率和心跳是驚人的同步。
窗簾緊閉,睜眼身邊漆黑一片,周時予意識混沌地坐起身,只覺得空蕩無人的房間裡,安靜的嚇人。
耳邊只剩下他一個人的急促呼吸,震耳欲聾。
所以,還是隻剩下他一個人。
所以,剛才夢到的那些,他自以為能夠擺脫的長街噩夢、那些美好到不真實的相識場景,原來都是假的。
周時予茫然地環顧漆黑不見五指的四周,忽然再一次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右手去摸索枕頭下的手機時,卻意外碰到左手手腕內側、不必去看就知醜陋猙獰的數十條疤痕。
果然到最後,還是他一個人。
可剛才分明不是這樣的,剛才分明不是隻有他自己的——
突兀的扭動門把手聲打亂所有紛雜思緒,房門被從外打開,大團光亮從外間灑落進屋,跳躍的碎金好似灑落人間的希望,慷慨灑落這間臥室的每一角。
“......”
周時予遲緩抬頭,身體像是經年失修的機器,哪怕只是毫釐移動,都能聽見刺耳聲響。
他目不轉睛地靜靜望著臥室門邊的女人,胸腔被塞堵地很滿,窒息感卻一掃而空。
只是忽地鼻尖泛酸,滿心感激。
原來最後的他,不是孤零零一個人。
原來,他也可以有一個好結局。
“......你醒啦?我看你昨天凌晨才回家,就想讓你再多休息一會,還特意把窗簾都拉上......"
心心念唸的人不再是夢裡那般年輕,比起十八歲的活力與夢幻,眼前的人,則要更有煙火氣的恬靜與溫和。
“今天正好立春,又是週末,我們等下要不要帶意意出門踏青?”
手邊床面微微下塌,在周時予目不轉睛的定定註釋中,是盛穗在他身邊坐下:“正好這兩天剛讓她分房睡,每天都要哭一會,帶她出去哄哄她——”
女人話音未落,後半句就被周時予突如其來的擁抱打斷。
結婚已經這樣久,他依舊偶爾會做這樣的夢。
“......”
周時予手上用了些力氣,懷裡的女人察覺異常,將頭搭靠在他肩膀,回抱時抬手輕拍他後背,柔聲問:“怎麼了?是做噩夢了嗎。”
“......沒有。”
不想讓愛人憂心,周時予沉聲否認著,側臉將頭埋進盛穗的溫軟頸窩間,清淡的雛菊香安撫欺負情緒。
“穗穗,”他低低呼喚著愛人姓名,容許自己有一絲片刻的脆弱,
“我好高興。”
“嗯?為什麼?”
“沒什麼,”周時予搖頭沒再細說理由,只是將懷中愛人摟的更緊,
“就是覺得我很幸運,所以感到很高興。”
——人間幸事,莫過於夢醒時分睜眼時,身邊依舊是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