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六十六章 脫身(第3頁)

 黃尾卻更為驚恐。

 獵犬死了,追獵便會結束?

 不。

 這隻意味著獵人將至。

 “來了,來了。”黃尾六神無主,臉上不自覺又浮出諂媚油滑的笑來,“道長有啥脫身的法子,莫再耽擱,快快使出來吧。”

 道士一直氣定神閒,想來早有成算?

 “原本是有。”不料,李長安指向一眾懵懂新鬼,“現在卻無。”

 說罷,拋下目瞪口呆的黃尾,自顧自拿起招魂香四下踱步。

 新鬼們跟著香氣蹣跚追隨,魂魄搖晃飄蕩,彷彿在火光燭照的地下翩翩起舞。

 “拿著。”

 李長安回來遞過招魂香。

 黃尾呆呆接過。

 啪!

 突兀一巴掌扇在臉上。

 道士鄭重問:“清醒了麼?”

 黃尾傻傻捂臉,眼見道士又揚起巴掌,趕緊奮力點頭。

 道士手落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披起蓑衣,抱起長劍。

 平靜囑託:

 “待貧道上去引開惡鬼,黃兄再伺機帶著街坊們出去。城中街巷溝渠,沒有比你更熟悉的……”他頓了頓,“若實在不濟。”

 李長安遞過一支皮筒。

 “你自用玄駒脫身。”

 便要動身。

 黃尾這才驚醒。

 “道長,去不得!”他伸手死死拽住道士蓑衣,嘴裡又急又快,“那捉魂使者最是狡詐,若被它纏上,輕易擺脫不得,附近裡坊的鬼使也必聞風而至。你本領再如何高強,隻身又怎敵群兇?”

 李長安笑著拍了拍冰涼的劍身。

 “我自有辦法。”

 無非殺出一條血路而已。

 “道長!”黃尾神情變化須臾,忽的咬牙,指向河道,“還有一條生路!”

 …………

 死寂的地廳裡忽然吠聲大作。

 犬群踩著殘火蜂擁而至。

 它們奔至暗河前,衝著深處幽邃地窟狂吠不已,卻無一隻敢稍稍上前。

 稍許。

 一個格外高大瘦削的男人屈身步下石階鑽入地廳,他披著長長的黑斗篷,渾身只露出一張面孔,卻比枯骨還要慘白。

 俄爾。

 黑暗裡亮起團團磷火,明明地廳裡除了犬群、慘白男人與些許雜物外別無它物,偏偏火光在牆壁與天花板上平白投映出一個巨大的影子,披著甲冑,無聲聳立。

 隨後。

 翅羽“撲簌”聲充斥地下,見得羽毛狀的團團灰影紛紛而下如雪堆積,滿地灰“雪”裡款款走出一位盛裝打扮的豔麗女子。

 三頭大鬼無聲默立稍許,一同將“目光”落在了河道邊沿。

 那裡空空蕩蕩。

 運送屍體的小船已然不見蹤影。

 犬吠聲中鬼火慘慘,陰氣瀰漫,鬼使們似乎完成了某種隱秘的交流。

 捉魂使者忽的自斗篷下探出瘦長的手臂,握著皮鞭,向逡巡不前的

 “犬”群劈頭砸下。

 “獵狗”們被鞭打得滿地亂滾,哀嚎慘叫不已。

 鬼使並不停手,鞭打反而愈加酷烈。

 直到“獵狗”們忍著劇痛,學著狗發出“嗚嗚”的哀鳴。

 他才肯罷手,皮鞭指向河道深處。

 “犬”群不敢遲疑,跳入腐水,追索進去。

 …………

 “我來過積善堂,也走過這條暗河。”

 “那時,我還是捉魂使者手下的獵狗,隨他殺死了一夥不守規矩的術士。術士頭領巫術古怪,死了不到一個時辰,屍身已隱隱屍變。尋常人鬼制不住它,所以捉魂使者才親自押送,我也隨著第一次下到這條暗河。”

 “我尤記得,那段時日暴雨連天,數月無有一日放晴,好似海潮換了個法子灌入人間。或許是雨水泡爛了地氣,或是連月不見天日亂了陰陽。當一天,裡頭的怪物失控了。”

 “捉魂使者面似木偶,我卻曉得它是個慣愛折磨獵物、聽人哀嚎的雜種。當怪物們混著汙水一同湧來時,我第一次看見了它慌亂的表情,似條狗,夾著尾巴獨自逃跑了。所幸,怪物吃光了術士們的屍體魂魄,得了滿足,我藏在水底淤泥裡,僥倖逃得性命,也從此脫離了惡鬼的掌控。”

 李長安奇道:“什麼怪物能讓一個鬼使落荒而逃?”

 黃尾沉默稍許,帶著深深的懼意,吐出那個字:

 “魙。”

 黑暗與寂靜會給人錯覺,好像小船不是處在地下的狹窄河道,而是飄在黑暗無邊的海上,不管如何努力撐船,前方永遠沒有盡頭。

 如此徒勞,久了,黑暗就會慢慢擠壓過來,拖著,拽著,要把人埋入幽邃無聲的海中。

 好在船頭安置著一盞油燈,燈油頗為奇妙,燃燒著散出陣陣馨香,火光暗淡,卻足以灼開黑暗,微微映出前路。

 先前時間緊迫,也是出於信任,李長安並未多問,便果斷採取了行動。

 眼下黃尾細細說來緣由。

 答案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錢唐城裡,還有什麼東西能讓鬼神畏如蛇蠍呢?

 鬼之畏魙,正猶人之畏鬼啊。

 “水路盡頭就是魙的巢穴?”

 “沒錯。”

 李長安握緊了船杆,忍不住凝視著前方的黑暗,光照不及處,似乎藏著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

 “魙會出巢麼?”

 “窟窿城亦忌憚魙兇戾,等閒不會,可……”黃尾搖了搖頭,“不曉得。”

 “離魙巢還有多遠?”

 “也不曉得。”

 也就是說,黃尾指出的這條生路,越是繼續往前,就越是危險。

 可小船卻不能停下。

 因為……

 李長安回望來路。

 犬吠聲聲迫近。

 …………

 當第一隻“獵犬”的眼睛浮出腐水。

 很快。

 整個犬群自黑暗的河道里蜂擁而出。

 它們或跳上船艙,或繞著船舷,高嚎著,低吼著,彼此舔舐,彼此嗅聞,彼此撕咬爭搶著散落河道的屍體。

 死水被攪得愈加渾濁,多年腐積下的惡臭開始在逼仄的洞窟中升騰瀰漫。

 直到犬群的主人——捉魂使者,它瘦長得出奇,可供行船的洞窟對其仍是低矮,不得不佝僂長軀,脊背貼著洞窟滑溼的頂部,拖著汲滿臭水的長斗篷,緩緩而來。

 它手裡皮鞭抽響空氣。

 啪!

 “獵犬”紛紛嗚咽著跳入水中,散開不敢作聲。

 場中終於暫得安靜。

 那捉魂使者伸出長臂撐著兩側牆壁,慘白的面孔垂下來,幾乎貼著小船,貼著水面,貼著屍體,一寸一寸掃過。

 這裡是暗河的一處拐角,小船一頭拱上了牆壁,一頭深陷水中,油燈仍在,微光朦朦,照著散落浸泡在汙水中的屍體。

 鬼使的面孔無有絲毫變化,其胸腹間卻響起低沉的“空空”聲。

 它在笑。

 它彷彿瞧見了這樣一幕:

 慌不擇路的獵物自投死地,在陰寒怨氣凝成的黑暗誘導下,惶惶擱淺了船隻,身後獵犬步步逼近,慌張中棄船逃竄。

 獵犬們感受到了主人的興奮,在黑暗里昂首長嘶。

 捉魂使者提起油燈,皮鞭一指。

 獵犬嚎叫爭先。

 追獵繼續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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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犬聲漸遠。

 俄爾。

 某處死寂的水面忽的“咕隆”冒出起泡。

 腐水濃稠,水泡竟也聚不散。

 越聚越大。

 終於。

 啪。

 炸出了一輛華麗的馬車。

 馬車搖晃一陣,噗地把擠作一團的黃尾和李長安吐了出來。“玄駒”本是巫師為勾攝小孩兒魂魄所作,硬塞下兩隻成年鬼著實勉強些。

 李長安跌進水裡,撲騰一陣,好不容易把手腳給掰正了,顧不上渾身惡臭,小心取出招魂香。

 點燃了,放在某具屍體口鼻前。

 稍許。

 忽然一提,便似釣魚一般,魂魄沿著煙氣脫屍而出。

 如此這般,將新鬼一一釣出。

 “惡鬼隨時都會回來!”他急切收起玄駒,“動作快些!”

 沒多催促。

 “找到啦!”

 黃尾從汙水裡跳出來,渾身掛滿爛泥卻不住手舞足蹈。

 “出口就在這裡!”

 …………

 “那時,我雖僥倖逃得性命,但堵在暗河裡,前是魔巢,後是虎穴,當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恐與泥同朽。萬念俱灰之際,我突然想到曾經看過的一篇古籍。”

 “錢唐本江海故地,水泉鹹苦,前朝某位太守深感居民取水不易,在城中各坊開鑿六井,以地穴引西湖之水供給城內。但後來,六井年久失修,水道淤堵,以致廢棄,地下水道也成了排水洩澇的眾多溝渠的一部分,為坊間所遺忘。”

 “我仔細比對方位,發現這一段被惡鬼佔據的河道就是當年六井的一部分。之後,我在爛泥裡不曉得摸索了多久,天無絕人之路,終於找到了淤堵的供水口。”

 黃尾所說的供水口深埋在河底淤泥之中,只有狗洞大小,若非事前知曉,又經耐心排查,是萬難發現的。

 李長安驅趕著新鬼鑽進供水口,開始是稀爛的腐泥,後面是柔軟的泥巴,再是乾硬的土塊,最後抵達了一處稍稍寬敞的地下石室。

 石室可供李長安勉強屈身站立,一頭連著暗河,一頭溝通西湖,兩頭都淤死了,室內尚算乾燥。

 角落堆著一副犬類的屍骸。

 仔細看。

 骨頭上遍佈齒痕。

 “在錢唐當鬼真真古怪,魂氣一縷,竟然還會餓肚子。”

 黃尾笑了笑,不欲多談,指著周遭賣起書袋。

 “書上還記,地穴狹小,常人難以活動,所以當時多徵發城中侏儒來疏浚水道,儘管如此,難免危險,力役多有淹死,以致於城內外矮小男子逃盡,後來甚至不得不驅使孩童。這間石室就是為勞役之人歇腳所設,瞧……”

 他指著石壁一角,上頭有個小小石龕,供奉著一尊神像。

 “那就是當年力役們為祈平安供奉的城隍爺。”

 道士上去端詳。

 神像獸麵人身。

 “這分明是尊龍王。”

 “據說當年的龍王爺就是城隍爺。”

 …………

 西子湖上水月融融,霧氣淼淼。

 依往昔。

 總不乏趁夜泛舟、對月飲酒的文人雅客。

 可而今,窟窿城威凌人間,各家夜裡深閉門戶,不敢稍作高聲,唯恐招來鬼神。

 偌大湖面一時唯見煙波自橫。

 但這正好方便了李長安一行,行蹤沒被任何人發現。

 黃尾率先上岸,他鼓著腮幫,回頭一通比劃。

 直到李長安提著兩隻新鬼上了岸,衝他點頭。

 他如釋重負,趕忙張嘴吐出招魂香,抻著舌頭好一頓哈氣,手忙腳亂掏出葫蘆,灌上一大口。

 跌坐地上,攤開四肢,對著老天“嘿嘿”傻笑。

 李長安拿過葫蘆,給凍得瑟瑟發抖的新鬼們挨個灌上一口,這才把剩下的槐酒仔細倒進嘴裡,望著茫茫煙波,長長吐出一口寒氣。

 歇息稍許。

 拾起殘香,連同葫蘆,一起還給黃尾。

 “飛來山上盡是厲鬼,這些個新鬼懵懂,不宜上山,還是交託給華翁為好。你小心些,莫被旁人瞧見。”

 說罷,轉身欲去。

 黃尾愕然:“道長!你又要去哪裡?!”

 道士頭也不回沒入夜色。

 “去做解冤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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