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魚頭 作品

第二十三章 誕生

 經過近四十年的逐步演變()?(),

 如今的北俱蘆洲近三分之一都被霜雪覆蓋()?(),

 而剩餘三分之一?()??%?%??()?(),

 則是遍佈著火山和一座不大不小的內陸湖。

 這原本是觀陶界的內海()?(),

 但在如今的小倉界中,也只能算是一座面積極大的內湖。

 王易安目光掃過下方,以他的目力,能夠清晰看到散落在北俱蘆洲上的一座座聚居地。

 炊煙裊裊,嬉笑聞聲,偶有兇獸的咆哮之聲響起,又很快便沉寂下去。

 山陡路險,荒林連野。

 整個廣袤的北俱蘆洲,依舊保留著野性與原始。

 遠不似其餘三洲那般已經建立了諸多城池,乃至國邦。

 不光是在霜雪之地,便是在那些火山的周圍,也有稀疏的人跡。

 偶然間,還能看到幾道腳踏虛空,卻沒有半點法力波動,身著獸皮的身影匆匆掠過。

 看到這些人。

 他的眼中,不覺多了幾分懷念。

 “想回去麼?”

 一道溫厚的聲音在他身側響起。

 王易安微微一怔,轉過頭,看到同樣在認真看著那幾個真武者的父親,微微側首,指著下方的土地,臉上浮起一抹笑容:

 “我的意思是,去這裡。”

 王易安的眼睛驀然如星光般亮起,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他微微搖頭,語氣充滿了遲疑:

 “我……或許不行……”

 王魃面帶笑容,並未因為王易安的回答而有所變化,淡笑著問道:

 “怎麼,心裡覺得對不起他們?”

 王易安默然地點點頭,聲音有些乾澀:

 “當年阻擊韓魘子失敗之後,真武者們十不存一,我愧對師兄的囑託……更對不起那些信任我的人……”

 “非是你的原因,韓魘子對真武者的損害遠不及界外的食界者來得大,而食界者被放進來,雖是韓魘子的手筆,但嚴格來算,我也有一部分責任……”

 王魃微微搖頭,打斷了王易安的話,目光看向遠處下方的山巒、荒野,笑容斂去,只餘下一抹歷經滄桑之後的複雜,語氣低沉:

 “我曾經一直覺得‘慈不掌兵,義不掌財’這幾個字太過冰冷,不近人情。”

 “我曾經也對那些一言而決無數人性命的高位者嗤之以鼻。”

 “直到……我也成為了這個能夠決定無數人生死的人。”

 “人命,在我眼中變成了數字。”

 王易安身軀微微一震,吃驚地看著眼前的父親。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和父親如此認真的討論一件事情。

 在他的眼中,父親這些年似乎一直沒有變過,可這一刻他才隱隱發現,父親這些年似乎早已變了很多。

 “有時候我會在想,這究竟是不是所謂的‘屠龍之人,終成惡龍’。”

 王魃目光微微放空,似是失神一般囈語:

 “有時候,我又深深為自己面對那些死去的生靈時的漠然而自覺不對,我覺得我本不該如此。”

 “可真的面對這些數字的時候,我還是會漠然地做出我認為的,最優的選擇。”

 “那什麼又是最優的選擇?”

 他忽地轉過頭,看向王易安。

 像是詢問王易安,又像是在叩問自己:

 “我所覺得的最優選擇,便一定是正確的嗎?”

 王易安一時有些語遲,但思索之後,還是搖搖頭:

 “不,沒有誰會一直正確……而且師兄也曾說過,強大,會扭曲本該有的良知,這種扭曲和變化,不是卵生、溼生、胎生,而是化生。”

 “化生……”

 王魃微怔,隨後輕輕點頭,眼中掠過一抹深深的欣賞和讚歎:

 “你三師兄真是一針見血,他說的沒錯,人心變化,便是如此。”

 負手遙望遠方天穹,他輕吐了一口濁氣,感嘆道:

 “無論是帝王將相,真仙神魔,或是尋常生靈,卑微時艱難輾轉,委曲求全,一朝得勢,短時尚可,時間稍久,便會生出分別心,能得初心不變者,萬中無一。”

 “我所思之,人皆是這天地的產物,財也好,修為也罷,權力也是如此,久處其中,便如入鮑魚之肆,久不聞其臭,是以皆不免被其異化。”

 “而能堅守初心,不為外物所動者,哪怕撞個頭破血流,也絕不改易者,皆可謂之至人也。”

 “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他幽幽一嘆:

 “可惜,我卻只是個俗人。”

 王易安默然聽著父親的囈語,在聽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之時,卻心頭一顫。

 言語雖樸素,卻讓他有種心潮澎湃之感。

 他彷彿感覺到這句話在指引著他。

 “照你三師兄的說法,我終究是會異化,說不得真的變成一個視人命如草芥,只為達成最終目標那樣冷酷之人,這於小倉界或許是好事,只是對於生活在這裡的人,卻又何其殘忍……六斤,”

 王魃看向王易安,口中卻喚著他的乳名,眼中帶著一絲認真:

 “你願意替這些真武者們,掙得一個未來麼?”

 王易安心頭微怔。

 他本就已經猜到了父親的一些想法,可當這句話終於從父親的口中說出時,他的心中卻還是泛起了一絲遲疑。

 “至人無己……至人無己……”

 這四個大字盤旋在他的腦海中,彷彿紛亂的言語在耳畔迴盪、交錯……最終聲音漸漸息落。

 他抬起頭,深吸一口氣,看向自己的父親:

 “爹,我明白了。”

 王魃看著王易安,看著自己的獨子,眼中閃過了一抹深深的疼惜。

 抬手,在他的肩上輕輕拍了兩下,為他理了理有些雜亂的白髮。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爹等你回來。”

 說著,他輕輕遞出了一枚玉簡,放在了王易安的手心。

 “這是我搜集彙總的一些不需要法力也能使用的咒術,興許能用得著。”

 王易安接過這枚玉簡,臉上這一刻卻終於露出了一抹發自心底的笑容和期待:

 “放心吧,爹。”

 說罷,他化作了一抹血紅劍光,飛落在了下方的北俱蘆洲之中。

 看著王易安離去的流光,王魃心中卻只有一抹複雜。

 王易安的壽元,不多了。

 以修士融合真武之道,是藉助了陰果的效果,然而陰果最傷壽元,何況真武者的壽元本也比不上修士。

 王易安走出了自己的路,可是這條路,卻是一條極短的路。

 前方能不能走得更遠,他也不知道。

 可他更不敢在王易安的身上,嘗試將壽元注入。

 這是一個非生即死的辦法,哪怕是如今已經掌握了小倉界部分規則的他,也仍舊無法必然成功。

 只看接受壽元的人自己。

 這已經不是小倉界的規則,而是更高的第三界海規則。

 所以他才讓王易安入界,迴歸真武者群體,希望他能磨礪肉身與元神,均衡一致,才有望突破。

 他當然有很多其他應對的辦法,比如將王易安的元神植入靈獸體內,便如韓魘子他們一樣……可是想到甲十五,這樣的心思又一下子淡了。

 奪舍之後的王易安,真的還會是王易安麼?

 與其變得人不人,獸不獸,他寧可放棄這條路。

 這便是為人父者的內心,難熬與掙扎,實在無以言表。

 “希望能成吧。”

 ……

 北俱蘆洲,南部靠近火山的一處聚落。

 不大的村子裡,都用著粗壯無比的大樹樹幹建造著木屋。

 木屋之外,則是懸掛著一頭頭兇獸凍乾的屍體和皮毛。

 雄壯魁梧的男人們隨意地坐在被壓禿了的雪地矮草上,用兇獸皮縫製的酒囊大口喝著品質粗劣的酒水,啃食著兇獸肉,一邊暢快交談著。

 篝火升騰。

 而旁邊孔武有力的女人在颳著兇獸皮毛上的碎肉,用石針勾著手搓出來的麻繩從兇獸邊角上穿過……

 孩童嬉鬧玩耍,頂著兇獸的白色頭骨,玩著扮演的遊戲。

 一頭白髮,一身墨衫,身形頎長的王易安無聲地立在村落外,靜靜地看著,眼中閃過了一抹沉重。

 昔日的武國何其壯大,疆域橫跨四大洲,雖無修士,可文明鼎盛,物產富足,生活其中的真武者、凡人,幾乎個個紅光滿面,儀禮講究。

 任誰見了,都要說一聲文明之邦。

 然而如今卻儼然已經是原始部落,甚至和昔日的塗毗洲野人們,也不分軒輊了。

 這讓王易安這個曾經的武國領袖,一時間實在是難以接受。

 文明,未必一定都是好事,但沒有文明,卻更是弊大於利。

 他沒有走進這處村落,而是默默繼續行走,前往下一處村落。

 北俱蘆洲很大,比起昔日的九洲任何一洲都要大得多。

 但北俱蘆洲又很小,小到整個洲內的真武者們,生存狀態都幾乎一模一樣。

 區別只在於有的村落因為有高階真武者,所以面對兇獸時,可以將兇獸當做食物。

 而更多的村落,卻因為沒有高階真武者的緣故,只能在兇獸面前艱難生存。

 後者,佔據了八九成。

 狩獵兇獸,死亡與酒……這些幾乎佔據了北俱蘆洲上絕大部分真武者們的生活和日常。

 曾經的文明,諸多凡人和真武者們合力總結出來的技藝,如今都似乎已經湮滅在了上一次的大劫之中。

 只留下了文明世界的滿目瘡痍。

 和現實世界中純粹以武力為尊的荒涼原始。

 “真武者的未來……在哪?”

 王易安默默地思索著。

 他知道,這未來不止是要帶著真武者們活得更好,更重要的是,如何對小倉界有用,如何摒棄掉與修士的隔閡,甚至更進一步,如何獲得與修士一般的地位……

 一個群體能夠存在和延續,終究是因為其本身便對周圍的環境有價值。

 若沒有價值,則必然會被淘汰。

 哪怕這個價值僅僅是用以觀賞,也好過全然無用。

 而真武者的價值,又是什麼?

 幾乎是一瞬間,王易安便想到了真武者們從誕生伊始,便天然具備的優勢。

 資源需求少,戰力成型快,儘管同階之中戰力極低,但勝在數量上可以很快完成飛躍般的突破……

 有這些優勢在,只要能夠大量形成五階、六階真武者,小倉界便必然會需要他們!

 王易安心中卻猛然一震。

 不知不覺間,他的想法,也和父親變得一樣,純粹從數字上去看待一個個生靈……

 “這就是視角上的不同帶來的人心變化。”

 王易安默默感受著心境上的不同。

 這一刻,他竟莫名有些理解父親之前所說的那些話。

 地位的提升,當一個人真的具備了一言可決無數人的生死,且時間變久之後,便會不可避免地走向異化。

 “所以……”

 他再度看向前方的一座村落。

 草藥的味道伴隨著悲傷的情緒,一起瀰漫在村落的上空。

 村落中間,擺放這一具具已經被破壞得不成樣子的屍首。

 這些,都是在和兇獸的搏殺中身死的真武者。

 感受著這座村落裡的無聲悲切,王易安心有觸動。

 他恍然間明白了什麼。

 “所以,想要不改初心,便應該讓自己留在這裡,體會他們的喜怒哀樂,明白他們的渴望需求,與他們一起勞作,一起生活,讓自己也和他們一般,成為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站在高處俯瞰眾生……”

 只有活在眾生當中,才會把眾生當做人看。

 只有觸摸到眾生的真實,才不敢輕易犧牲這樣的眾生。

 異化,是因為那些人已經離開眾生太遠太久……

 世間的道理,本就如此簡單。

 卻又無比困難。

 一個已經有所成就的人,又有多少人能夠甘心‘沉淪’眾生之中?

 “知易行難……”

 王易安的眼中略有些明悟。

 四周的白雪消融,化作了一灘水窪。

 他看著水窪中的自己。

 微微流動的水中,波漾著他的面容。

 他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倒影,沒有半點遲疑,抬手斬斷了自己的頭髮,將自己揹負的劍也封入體內。

 隨後抬起手掌,輕輕按在了自己的眉心處。

 “做一次嘗試吧。”

 他輕輕按下。

 下一刻,他的目光悄然變得純淨、茫然、稚嫩……如同一個新生兒一般。

 他微微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

 眼中,似有明悟:

 “我叫……姚。”

 “我叫姚。”

 ‘姚’抬起頭,環顧四周。

 隨後徑直走向了那座剛剛遭遇了族人身死的村落。

 “你是什麼人!”

 村落內響起了村民們充滿了提防語氣的聲音。

 “我叫姚。”

 ‘姚’平靜道,對於這些人似乎並不畏懼,目光越過圍住他的村民,看向了雪地中擺放的一具具屍身,忽地出聲道:

 “我能救好他們。”

 村民們頓時大驚,但隨即便都充滿憤怒。

 為首似是領頭的一位中年人皺起了眉頭,深深看了姚一眼,冷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