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漸濃 作品

第302章 牛蹄中魚

魄力不是每個人都有的,故而也夙來被人們所歌頌。

但面對極有魄力、果決登門來訪的諸葛誕,夏侯惠心中卻沒多少歡喜。

他已然不是宦海之中的愣頭青了。

比如,他此刻考慮到的問題,是諸葛誕今日為了前途計議,便決絕的以實際行動與夏侯玄等故友決裂;那麼日後,彼再度面臨諸如此類的選擇時,會不會也決絕的與自己決裂呢

這種問題是沒有答案的。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嘛。

但夏侯惠心中卻隱隱有答案。

因為在原先的歷史軌跡上,淮南三叛之中,也唯有毌丘儉才能被稱為魏室忠臣。

且諸葛誕與司馬懿還是親家呢!

有這層關係在,他才能在王凌起兵的時候被司馬懿信任,授予鎮東將軍職、都督揚州諸軍事。不然,以功績與履歷論,他如何能與王昶、毌丘儉同日比肩啊!

但他後來還是叛了。

以討伐司馬氏篡權的名義舉兵,卻先遣子入吳稱臣。

這樣的討逆方式.

烏鴉落在老母豬身上,還能計較誰比誰更黑嗎

所以,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後,哪怕很清楚的知道,以未發生的事情來定義當前,是有失偏頗的做法,但夏侯惠並不願意信任他。

就連設宴以待的基本禮儀,都懶得為之。

嗯,今日跑了很多地方,他歸來府邸時已然是近暮食時分了。

若設宴言歡,則必然要拖到城內宵禁時,而今沒有官身的諸葛誕,是沒有資格在城內夜行的。

設宴,就相當於留宿了。

夏侯惠可沒有與陌生人抵足而眠的習慣。

好在諸葛誕也挺識趣的。

見夏侯惠歸來後,不等作陪的丁謐引見,便徑直過來行禮打招呼。

先是以自己不告而來的失禮為由致歉,隨後又聲稱此番冒昧過來的目的,是因為他翌日就要啟程前去遼東了,故而臨行之前特地過來作謝,然後就口出告辭之言了。

直截了當,絲毫不拖泥帶水。

讓夏侯惠一句話都沒有說,就要忙著送客。

嗯,他與丁謐都很客氣的挽留要設宴言歡來的,但諸葛誕去意甚堅,他們也就順水推舟了。

主要是他們都知道,諸葛誕親自上門且等候了小半個時辰只為說一聲謝謝,這種看似很無禮很荒誕的做法,其實是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彼此之間本就不熟悉,且他態度都表明了,留下來飲宴言歡意義不大。真想增進彼此之間的信任與情分,那是需要實際行動與時間考驗才能做到的。

這樣讓夏侯惠對他的印象有所改觀。

雖然說,天子腳下沒有新鮮事。

但今日早上天子曹叡才詔布了清查士家之事,而他下午時分就登門恭候了。

從時間上推算,他並沒有過多的衡量利弊與得失。

且丁謐目睹他離去的身影,還頗為感慨的告知夏侯惠,彼昨日就設宴廣邀友朋故舊,公佈自身將前去遼東,寄身在夏侯霸麾下以求軍功之事了。

如此作態,自是難得可貴。

或許,這就是名臣之後的家風底蘊吧。

夏侯惠心中感慨了聲,也不再理會這個小插曲,之後數日都只是一味的窩在家中,靜候著自己讓七百步騎沐休的消息傳開以及各方人物得悉後的反應。

首先是天子曹叡。

他對此絲毫沒有反應。

沒有反應,其實就是給侵吞屯田的權貴世家表態,他默許夏侯惠的處置了。

故而,自第三日開始,史二便陸陸續續傳回來了消息。

如由王昶早年開闢出來的屯田,大多分佈在平縣至偃師(陽渠東段兩岸),這些年陸續修築起了很多莊園,但如今由這些莊園圍合起來的田畝都已經春耕大半了,耕種的佃戶卻開始拖家帶口的徙走。

且他們只是帶走了細軟,諸多農具都堆放整齊的留了下來。

而他們前腳才剛走,洛陽典農中郎將令狐愚遣來的士家就到了,徑直住進了莊園裡,繼續接手春耕勞務。

雙方的配合,十分有默契。

而農牧並行的穀城那邊,則是鬧出了個烏龍。

有家權貴不知道是良心發現了,還是先前吞得太多而心懷畏懼了,在將徒附佃戶徙走的時候,不僅將牛羊圈好留下,還讓家中管事從城內轉運來了不少糧秣,在莊園最顯眼處築囷以聚。之後,當引士家前來接手莊園的屯田小吏看見,竟讓士家把這些糧秣裝車、驅趕著牛羊給那家權貴給送回去.

雖說,最後那家管事在半路將小吏給攔住了,化解了這場烏龍。

但事情還是傳揚開了,就連駐守穀城的郡兵都興趣勃勃的拿此事來當作茶餘飯後,更遑論洛陽市井喧囂了。

聽聞此事時,夏侯惠與丁謐都樂不可支。

還頑心大起的讓史二去查查,是哪家權貴如此丟人。

嗯,主要是想知道是誰家權勢如此強勢,明明是非法侵吞所得的糧秣與牛羊,但屯田小吏卻要罔顧律法主動幫忙送回去。

史二很快就去而復返。

又或者說,這家權貴淪為笑談後,讓洛陽士庶都不陌生了。

竟然是已故驃騎將軍曹洪的子爵幼子、樂城侯曹馥。

也讓夏侯惠陷入久久的默然。

他終於知道天子曹叡為什麼不贊同,他欲執法嚴厲的緣由了,更切身感受到廟堂諸公口中“不可使社稷動盪”的根據了!

曹馥是魏國宗室啊!

隨著武帝曹操創業的元勳之後,都挖魏室社稷的根基了

敢問,事情傳揚開來後,讓天子曹叡顏面何存、令口口聲聲要捍衛社稷的諸夏侯曹子弟情何以堪啊!

而曹馥之所以從家中轉運糧秣屯在莊園的緣由,也很好理解了——有曹洪被免為庶人的過往,曹馥不敢心存僥倖,去賭天子曹叡是否網開一面。

就是弄巧成拙了。

鬧出烏龍後,朝野士庶在戲謔他時,還會分析他這麼作的緣由,也會順勢想起曹洪先前遭遇的不公,進而領悟曹魏帝王的刻薄寡恩:就連宗室都活得戰戰兢兢了。

也不知道天子曹叡得悉此事後,將是什麼樣的心情。

唉!

不過,凡事都有利弊兩面。

就在曹馥淪為市井茶餘飯後的談資後,很多權貴世家也都急匆匆的從家中轉運糧秣,送去遺棄的莊園內築囷存放。

身份尊貴如曹馥,都要運糧囤放避免被問罪了,何況是他們呢

做錯了事情後,態度是很關鍵的。

既然都有人開先河了,若是裝聾作啞不跟上,那就不要怪別人厚此薄彼了。何況夏侯惠也是譙沛子弟。

萬一,曹馥此舉是夏侯惠私下授意的呢

利弊衡量之下,沒有人會因為吝嗇些許糧秣,而在這種事情上去賭一把。

當然了,也有不撞南牆不死心的。

都是夏侯惠翌日就要引兵進駐洛陽典農部了,但在史二的稟報中,仍有河南城外一處莊園沒有將佃戶遷走。

那個莊園不大,約莫圈了十餘頃的良田吧。

但那裡也是谷水匯入洛水處、陽渠的下方,灌溉便利、土壤肥沃,出產比他地倍之,且能設水碓舂米。

在史二含糊其辭的稟報中,這個小莊園歸一冀州安平郡廣宗的商賈所有。

但這名商賈已然數年沒有在洛陽露面了。

很顯然,他是掛名的。

區區一介商賈,怎麼可能有資格在京師洛陽侵吞屯田

在洛陽混跡久了的丁謐,只是略略思考,便很是詫然的問史二,先前不是說觀津侯郭表也將侵吞的田畝給退出來了嗎

對此,史二躊躇了片刻,先是點了點頭,片刻後又將為難的目光投在夏侯惠身上。

好嘛,夏侯惠明白了。

觀津侯郭表,是文德郭皇后的從子。

其人無才幹且貪鄙。

如早年文帝曹丕東征賊吳的時候,奉命駐守在譙縣的他,不顧東征糧秣大多依靠水力轉運,竟打算將運糧河流的支流給堵住,為了捕魚。

好在那時郭太后制止了他。

而今郭太后已故,無人約束的他,做出這種事情來一點都不奇怪。

且更大的可能,是愚鈍如他被他人當槍使了。

以為自己有外戚的身份,且是在背後操控,夏侯惠應不會因為十數頃田畝去為難他,故而在他人許下利益與慫恿幾句後,便留下一個小莊子來當夏侯惠執法的試刀石。

“史君,翌日我會見洛陽典農中郎將後,便前去這個莊子。”

夏侯惠沒有理會史二的眼色,語氣淡淡的說道,“若史君能將這個小莊子的底細查清楚,我將十分感激。若史君為難,我亦不強求,唯有奏請陛下遣他人來查了。”

奏請天子換人,這與說他不稱職何異

身為知道很多秘密的校事,不稱職的後果他是知道的。

史二心中凜然,不敢再藏著掖著,“回將軍,據在下所知,持此莊園的商賈,乃是觀津侯的家僕。且觀津侯原本也是打算將此莊園的佃戶徙走的,但不知為何,那些佃戶還沒有收拾好行囊,便又被觀津侯新遣來的管事阻止了。變故的緣由,似是因為有人在此期間拜訪了觀津侯。”

“何人”

“在下不知,校事並沒有親眼目睹此事。”

史二垂下了頭,聲音很低,“後來暗訪了下,侯府左右街坊都說那人很面生,只是確鑿了那馬車偶爾出入河南尹官署。”

原來是夏侯獻啊

也難怪史二諱莫如深了。

要知道,在夏侯惠沒有異軍突起之前,諸多譙沛元勳子弟之中,當屬夏侯獻最受天子曹叡寵信與器重了。

瞭然的夏侯惠沒有說話,輕輕頷首與揮手,讓史二退下。

先是曹馥繼而夏侯獻,或許屯田制的崩壞,也只是魏室社稷最小的問題。

而我吾誰與歸

“緩察五日之期,足以令陛下知曉稚權之心了。”

沉默少頃,並不知道夏侯惠心思的丁謐,還以為他擔憂會讓天子誤會呢,遂出聲分析道,“稚權只需明令執法,定是無他憂的。”

“嗯。我曉得了。”

夏侯惠隨聲而應,也沒有解釋,就是眼神卻是變得鋒利了起來。

最初,他是打算彰顯自己這把刀很鋒利的,但經天子曹叡的阻撓,遂才無奈用很溫和的手段來清查。現今竟有人不知死活,予他立威機會,他歡喜還來不及呢!

翌日,卯時。

一身戎裝的夏侯惠,帶著丁謐與虞松在部曲的簇擁下來到宣武觀。

不需要什麼激昂的動員言辭,夏侯惠只是讓部曲出示符節,隨後策馬望洛陽典農部而去,而阿羅槃與左駿伯也自發引早就列陣以待的七百步騎,緩緩隨行在後。

此刻才拂曉不久,天色猶暗。

但沿途的行人卻已經有不少了,看那裝扮與探頭探腦的樣子,應是被各家權貴遣來看熱鬧的僕從。尤其是行至半路,夏侯惠喚來左駿伯低語囑咐幾聲,其便引所督五百步卒折道去了的河南城後,那些行人之中隱隱有驚呼聲以及有個別人轉身離去了。

少時,至洛陽典農部官署。

早有準備的典農中郎將令狐愚,率各僚佐出營來迎。

從略顯枯槁的顏容、佈滿血絲的眼睛中看得出來,他這幾日過得很忙碌也很煎熬。

是啊,怎能不煎熬呢

天子曹叡重啟士家清查,明擺著是為了找回顏面,而首當其衝者就是他。

誰讓先前楊阜鎩羽而歸的地點,是洛陽典農部呢

但有一說一,他也挺冤的。

屯田制的崩壞、洛陽士家的田畝被侵吞等局面,又不是他上任後才造成的,但卻要被迫獨自承擔罪責!

畢竟,他的前任是毌丘儉、前前任已然亡故了。

沒有讓亡故多年之人分擔罪責的道理,而若將罪責歸與毌丘儉他還沒愚蠢到尋死的地步。

前不久毌丘儉才被召回來一趟,其意思還不明顯嗎

他若敢說毌丘儉也有罪責,那天子曹叡就會說“先帝言‘浚何愚’,今愚何不死”之言,示意他自殺了。

他唯一的曙光,是夏侯惠讓七百步騎沐休所釋放的意思——既然不打算深究侵吞屯田的權貴,那是不是也對他網開一面呢

然而,夏侯惠見面的第一句話,便讓他心若死灰。

“方途經溝渠,偶見一牛蹄坑中有魚,甚異哉!敢問令狐將軍,此魚可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