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別碰(第2頁)

 祁糾和系統剛臨時開了個小會,發現可行性相當高,提成相當豐厚,於是決定趁這段時間,把這一批金手指全插鬱雲涼身上。

 “逐水車。”祁糾說,“你要御馬,就要比它們更清楚,你想走什麼路。”

 鬱雲涼身體冰冷,靜默著不動,盯住祁糾的手。

 這隻手挽韁繩挽得極穩,並不受狂奔的驚馬乾擾,每當要走錯路,就強行勒轡改道,重新跑上河堤。

 不知道的人,甚至未必知道這是輛失控的馬車,還以為是有什麼急事,正策馬疾馳。

 鬱雲涼胸口起伏,半晌才啞聲重複:“逐水車。”

 逐水車,曲岸疾馳,不墜水。

 鬱雲涼並非全然不懂,他也曾偷撿過人家不要的書看,知道六藝、知道五御,聽過逐水車和逐禽左。

 只是早早就有人讓他明白,他不配看這些。

 他只要做個往上爬的宦官,爬到權勢滔天、翻雲覆雨,做一把足夠鋒利的刀。

 ……

 祁糾對鬱雲涼的好學態度相當滿意。

 他靠在鬱雲涼肩上,把韁繩分出來兩股,遞過去:“你試試?”

 鬱雲涼抬眼,漆黑瞳孔盯住他。

 “我不會。”鬱雲涼慢慢地說,“車會翻的。”

 祁糾咬著衣襟撕成布條,照鬱雲涼的手上纏了幾道,把韁繩塞進他手裡:“翻就翻了,沒什麼大不了。”

 韁繩一共四股,鬱雲涼攥著自己手裡那兩根馬韁,手指捻得青白,學著祁糾的動作纏在手上。

 隔著布條,立刻傳來掌骨被勒緊的劇痛。

 鬱雲涼驟然蹙緊了眉,倏地回過頭看祁糾。

 祁糾像是不知道痛,御馬那隻手隱在袍袖裡,依然極穩當,甚至有時間提醒他:“向左。”

 鬱雲涼死死咬著牙關,極力向左扯韁繩,讓馬匹遠離河堤。

 狂奔了這一會兒,受驚的馬受人駕馭,已稍微顯出些平靜下來的趨勢。

 祁糾就適時放鬆掌控,提醒鬱雲涼幾時收韁、幾時放繩,如何使力如何轉道,什麼時候能讓馬自己跑一段。

 馬又不是汽車,吃草不燒油,體力總有耗盡的時候。

 不論被驚擾得多厲害的馬,只要找到平坦寬闊的地方,放開了猛跑一段,也就差不多了。

 ……

 他們的馬車逐漸緩下來,變得平穩,又慢慢停下。

 鬱雲涼攥著韁繩,心跳依然如同擂鼓,胸口起伏不定,低聲說:“……馬停了。”

 祁糾靠在他身上,微垂著頭。

 鬱雲涼的心口莫名慌了下,扯住垂下來的袍袖:“馬停了,沒事了。”

 “嗯。”祁糾笑了笑,鬆開按著肋間的手,他歇了一會兒,問鬱雲涼,“能不能自己回去?”

 鬱雲涼不回答,反問他:“你的傷怎麼樣了?”

 祁糾低頭看了看:“沒事。”

 “有點累。”祁糾說,“你要是學會了,我就回後面……歇一會兒。”

 鬱雲涼說了幾句話,卻都沒能順利出聲,他有些煩躁地用力嚥了咽,漆黑的眼睛死死盯著祁糾。

 這人說……之前不太想活,現在有點想了。

 有多想活?

 既然說了想活,為什麼不讓他看傷?

 “治傷,我會。”鬱雲涼終於發出聲音,他扯著祁糾的袖子不放,臉上又現出拖著這人去醫館時的陰鬱,“我看一眼,然後隨你。”

 他總算想明白了該怎麼做,根本不徵求這人的意見,雙手扶住祁糾的身體,強行讓這人靠在前室的車廂壁上。

 鬱雲涼單手按著祁糾,一手扯開了裡三層外三層的衣物,他的瞳孔驀地收縮了下,下意識就伸手去按。

 祁糾握住他的手:“別碰。”

 鬱雲涼盯住洇透衣料的大片血色,怒氣不受控地湧上:“你在流血!”

 “看見了……”祁糾靠著車廂,低頭看了看,“你不是怕血?”

 鬱雲涼幾乎把牙咬碎。

 他半句話也不再跟這個人說,脫下漆黑外袍,又去脫貼身的中衣——這是司禮監裡,江順剛叫人給他套上的,為了不讓廢太子挑理,衣料選了最好的棉布。

 鬱雲涼把棉布全撕成條,一部分疊起來壓在祁糾的傷口上,剩下的那些用力纏緊:“你撐一下,得去弄藥。”

 他身上平時都是帶著藥的,偏偏這次剛從水牢裡出來,什麼都沒有。

 鬱雲涼向四周張望,馬車跑到了荒郊野地,他應該能找到幾種止血的藥草。

 先用藥草應付一下,然後他就去弄藥。

 祁糾垂著頭,半睜著眼,很安靜地看他折騰。

 鬱雲涼把那個傷口用力裹緊,抬頭看祁糾,瞳孔縮了下,抬手輕拍他的臉:“別睡。”

 “……嗯。”祁糾睜開眼,“沒睡。”

 鬱雲涼胸口急促起伏。

 他想把這人弄去寬敞些的後室躺著,嘗試攬住祁糾的身體,手臂卻連僵硬帶脫力,抖得不成樣子。

 “沒事,死不了。”祁糾慢慢抬起隻手,拍了拍他,“你看,說了你怕血……”

 鬱雲涼打斷他的話,嗓子沙啞:“閉嘴。”

 他不是為這個。

 祁糾就配合地閉嘴,慢慢呼出那一口氣,伏在鬱雲涼身上。

 鬱雲涼總算攢足力氣,護住那個仍在滲血的傷口,把他拖到後室,又匆匆把那一堆軟枕全拂下來。

 他仔細抱著祁糾,把人慢慢放在軟枕上:“疼嗎?”

 沒人回答他,鬱雲涼就不再問,跳下車去翻找止血的草藥,一顆接一顆塞進嘴裡嚼。

 藥效越好的草藥越苦,苦得沁進心肺。

 鬱雲涼嚐出最苦的幾顆,塞進嘴裡全嚼爛,用棉布濾出汁水。

 他回到馬車上,給這個人上藥止血。

 ……

 鬱雲涼手上沾了不少的血。

 可他只是掃了一眼,就面無表情地繼續換藥,動作利落,不受半點影響。

 他的手不再僵硬,流暢得像是正常人,記憶裡曾被一刀一刀廢掉的左臂,也逐漸恢復自如。

 鬱雲涼把祁糾的傷口裹好,他其實還想檢查這人勒韁的那隻手,可暫時沒這個時間,他也沒有這個膽量。

 看了的話,他就再駕不好車。

 “你究竟想要什麼?”鬱雲涼盯著眼前的這個人,“我說過,我並不領你的情。”

 依舊沒人回答他。

 鬱雲涼也不在意,把所有能找到的衣服全蓋在祁糾身上,鑽回漏風的前室。

 春寒料峭,他身上一直是種暖不起來的蒼白,現在就變得更冷。

 鬱雲涼重重甩了下韁繩,他學會了駕車,在夜色裡疾奔,去弄最好的傷藥。

 ……他好像做了很賠本的買賣。

 鬱雲涼有些遲鈍地想,最好的傷藥要一兩銀子,他現在一年才能攢一兩銀子。

 他才從這人身上撈了一文錢。

 作者有話要說

 步輦走出牢門,就換馬車。

 馬車就停在司禮監前的空場,十分囂張,視司禮監堂皇威嚴如無物。

 幾匹馬都被拴在門口的石獅子上,正甩著尾巴,把脖子伸到假山石下面,埋頭大嚼那幾株剛長葉的牡丹。

 大約是顏面被下得太過狠了,江順沒跟出來,從沈閣手裡要回了那個錦囊,就面色陰沉地匆匆由後門走人,不知是急著去忙什麼。掌印太監走了,也沒有其他太監跟出來……整個司禮監既空且靜,像是遭人抄了家。

 沈閣隨意擺手,遣散了抬步輦的轎伕。

 他被鬱雲涼扶下來,走路也不好好走,懶洋洋將半身力氣壓在少年宦官身上:“生氣了?”

 鬱雲涼蹙眉。

 附近沒有閒雜人等,他離沈閣極近,不必掩飾自己能說話:“……什麼?”

 鬱雲涼實在不明白這人在說什麼、又究竟是怎麼想的,今晚的一切都極反常——就連這步輦和馬車也反常。

 在鬱雲涼的記憶中,前世的沈閣雖然大肆斂財,日子過得卻十足可稱拮据。

 畢竟這些錢要用來上下打點、要用來收買人心,要撐起廢太子往九五之尊的那個位置爬回去的野心,遠遠不夠。

 重活一世,這人忽然變得很不對勁。

 鬱雲涼不記得,沈閣什麼時候會僱這樣氣派的步輦馬車、會用這樣精緻的雕花手爐,會這麼全不顧忌、不留後手地亂花錢……

 “確實來得晚了。”沈閣照他手上摸了摸,大方地塞給他幾個銅板,“路上買碗熱甜湯。”

 鬱雲涼低頭,看著手裡相當寒酸的銅錢:“……”

 ……對勁了。

 沈閣正低頭看他,輕輕笑了一聲,把那個手爐也拋進冷冰冰的少年宦官懷裡。

 “這兩天有事。”他站沒站相,將手搭在鬱雲涼的肩膀上,懶聲解釋,“沒脫開身。”

 鬱雲涼被燙得一慄,幾乎要把這東西脫手甩出去。

 鬱雲涼蹙緊眉,用袍袖墊著手指,勉強將火球似的暖爐托住,扶著沈閣上了馬車。

 沈閣撐在他肩上的手忘了鬆開,鬱雲涼只好也跟進去,在車廂裡找個角落坐了,抱著膝蓋團成一團。

 鬱雲涼不得不抱著這炭烤似的暖爐。

 冰冷的四肢百骸本來早已麻木,眼下卻被喚起蟻噬般的癢痛,不適至極,幾乎逼得人想要逃出去……再跳回冰冷的水牢裡。

 至少那裡面的事他想得明白,活著足夠清醒,死了也沒什麼可抱怨。

 鬱雲涼用力攥著那個暖爐,抿緊了唇,一動不動盯著這個話也不說清楚、上了車就自顧自閉目養神的人。

 眼前的事他想不明白。

 沈閣這話……什麼意思?

 他甚至沒料到沈閣會,來得晚了?

 倘若鬱雲涼身上有什麼值得圖謀的地方,定然會覺得沈閣又是故態復萌,花言巧語拉攏人心。

 可他已經叫司禮監投進水牢,也就代表失了江順的看重,叫任何人看來,都只會覺得前途渺茫。

 一個前途渺茫的卑賤閹黨,有什麼可拉攏的?

 “坐過來。”沈閣閉著眼睛,忽然開口,“窩在那不難受?”

 鬱雲涼心有忌憚,不清楚這人又耍什麼花招,垂了視線低聲回話:“……身上冷。”

 他在水牢站了兩日一夜,身上早和一塊冰差不多,離這病懨懨的廢太子太近了,說不定能直接凍死沈閣。

 ……倒也是個報仇的好辦法。

 鬱雲涼盯著自己的手,他又想起那天渾河邊的事,想起那柄匕首,還有沈閣吐出來的血。

 從溫轉涼再轉冷,比渾河水更冷,沿著他的手蜿蜒向下淌。

 鬱雲涼的瞳色轉深。

 在水牢泡了這麼久,他卻依然覺得這隻手上有血。

 ……這隻手腕被另一隻手鬆松扯住。

 鬱雲涼依然皺著眉,從思索裡回神,沿著那隻探過來的手抬頭,看向莫名開始對他動手動腳的沈閣。

 上輩子也沒這些光景——沈閣不是斷袖,沒有龍陽之好,更兼看不起宦官閹黨,萬萬做不出這種事。

 難為這人,為了拉攏他,居然想出那種辦法。

 鬱雲涼跟在沈閣身邊,冷眼看著對方強壓反感裝出和顏悅色、溫情小意,也覺得有趣,於是就一直佯裝不知,看這人究竟能裝到哪一步、裝到什麼時候。

 後來鬱雲涼也的確知道了答案。

 上一世,沈閣離他最近的一次,是為了方便一刀捅進他的肋間,刺穿他的心臟,要他的命。

 而眼下的這個沈閣,忽然莫名其妙湊過來,拽他的手。

 ……是為了跟他要剛才那幾個銅板。

 “…………”

 鬱雲涼尚且沒想完過去的事,一口氣卡在半道上,差點噎過去:“你要銅板?”

 這人拿拍銀票的氣勢,氣吞山河地給了他攏共三枚銅錢——也就算了。

 給了還要回去??

 “不是要回去。”沈閣示意窗外,“有人賣甜湯。”

 馬車走出司禮監,不緊不慢晃到了渾河邊上。

 這裡常有水患,漲水發水災快,重修得更快,不過短短三日,已經恢復了往日的繁華盛況。

 外面相當熱鬧,有勾欄也有商販。彈唱說書,雜技皮影,混著賣荔枝膏的、賣五味粥的、買糖糕和梅花酒的。

 也有人賣甜湯,在鍋裡滾得熱騰騰冒白氣,風裡有種蜜漬過的桂花香。

 鬱雲涼匪夷所思盯著他。

 眼前的廢太子居然比他更理直氣壯,相當坦然地盯回來:“兩碗。”

 鬱雲涼:“??”

 錢夠嗎?!?

 沈閣氣吞山河地再拍給他三枚銅板。

 鬱雲涼的神色像是被這足足六枚銅板噎了。

 他難以置信地盯了沈閣半天,終於靠著僅剩的一線理智,想起眼下形式——他並非前世的督公,尚且不能把這人的腦袋摘下來晃一晃,看看泡進去了多少渾河水。

 鬱雲涼站起身,將那個雕花暖手爐砸回廢太子身畔,斂起衣襬下了馬車。

 ……

 祁糾靠在窗邊,沒忍住笑,咳嗽了兩聲。

 “按著點肋骨,你那傷口崩裂了。”系統知道他沒開痛覺,從旁提醒,“小心一會兒昏過去。”

 祁糾拉開幾層衣襟,低頭看了看:“不要緊。”

 反正人已經撈出來了,下一步沒什麼要緊事做,無非就是回那個破爛王府。

 鬱雲涼被他從司禮監帶走,一時片刻再沒法回去……直到江順能想通。

 直到江順終於能想通,不該難為鬱雲涼,因為鬱雲涼是廢太子的人。

 這事沒什麼複雜的。

 任務很容易做,難度等級相當低,祁糾現在還是更想喝口熱乎的:“我有點冷。”

 “你冷是因為你在流血,你的傷口崩裂了。”系統這叫一個操心,“你能不能先讓鬱雲涼給你裹裹傷?”

 祁糾按住衣領:“這多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