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別碰(第3頁)
系統:“……”
祁糾倒也不是真這麼想,扶著肋間,笑著咳了兩聲。
……他倒是隱約記得,自己的清白出了點狀況,上次任務遇到了些奇怪的小問題。比如有人非得用嘴給他拔罐,還非要扒了他按摩。
這記憶不壞,祁糾其實也承認,在某種程度上他想速通這本書、用最乾淨徹底的方法解決鬱雲涼的心魔,是因為他有點想去找找人。
找一找有沒有哪個犄角旮旯,藏著只髒兮兮的戧毛狼崽子。
他記得自己養過只狼崽子。
系統沉默良久,幫他把窗子推開一點,看馬車下面正在買甜湯的鬱雲涼。
少年宦官裹在黑袍裡,蒼白冷硬、面無表情,吃力地跟那個甜湯老闆打手勢。
打手勢……講價。
一碗甜湯三文錢,兩碗理論上是六文,但鬱雲涼不愛喝這東西,只想要半碗,回去應付腦子裡進了渾河水的廢太子。
所以鬱雲涼要老闆便宜一文錢。
系統問祁糾:“你覺得鬱雲涼像嗎?”
“拿不準。”祁糾把軟枕堆成一摞,靠在上面,“他被教得太像把刀了。”
系統跟他一起上交的緩存數據,一樣也拿不準,只能變成塊紗布,儘量堵一堵那個沒完沒了滲血的傷口。
“那你就先把他教回人。”系統提出建議,“然後再看看,像不像你養過的狼。”
祁糾枕著手臂,空著的手把玩柳枝,閉目養神。
系統還想再看看鬱雲涼講價的進度,剛探出來一點數據,聽見馬車的密門響,立刻縮回祁糾衣服裡裝紗布。
……
鬱雲涼端著一碗半甜湯,上了馬車。
他把那一整碗的甜湯放在廢太子手邊,自己捧著另外半碗,縮回角落。
少年宦官喝不慣這東西,一口接一口往嘴裡硬灌,像是喝什麼味道極怪異的藥。
“你不喝?”鬱雲涼看著祁糾,又看那碗湯,“快涼了。”
“喝。”祁糾說。
他嘴上說著喝,其實根本沒動,坐沒坐相靠在軟枕裡:“我怕燙,晾一會兒。”
鬱雲涼:“……”
居然還能晾一會兒。
快燙死他了。
察覺到相當陰鬱的視線落在身上,祁糾沒忍住笑了一聲,睜開眼睛,空著的手拍拍身旁:“過來。”
鬱雲涼聽了他一次話,索性懶得再較勁,接著聽第二次,端著滾燙的甜湯坐在祁糾身邊。
“不喜歡喝?”祁糾把暖爐揣回懷裡,“這東西味道不錯。”
他的聲音很緩和放鬆,彷彿就真的只是隨口閒聊。
鬱雲涼從未放鬆過,手指曲了兩下,看向車窗外,渾河兩畔人流熙攘,有通明的燈火。
水患彷彿也只是場突兀的噩夢。
隔了片刻,鬱雲涼收回視線,皺緊眉:“太甜了。”
他不喜歡甜的東西,喝了頭暈,腦子就跟著不清醒。
“下次可以讓老闆多加水,把味道沖淡。”祁糾說,“或者去旁邊茶攤,買半碗茶湯,兌進去攪和攪和。”
鬱雲涼:“……”
他立刻意識到自己講價叫人抓包,幾乎針扎地坐直,面無表情的蒼白臉龐繃緊了,咬牙死死盯著祁糾。
祁糾睜開點眼睛,看見少年宦官耳垂湧起的淡淡血色,輕聲笑了笑。
鬱雲涼彷彿被踩了尾巴:“笑什麼?!”
“沒什麼。”祁糾說,“那天借你的匕首,你別介意。”
鬱雲涼在這句話裡頓了幾息,恢復成平時的樣子,慢慢放下手裡的空碗。
這個人擅作主張,借了他的匕首,捅了一道傷。
只差半分傷及臟腑。
鬱雲涼說話的時候,依然還是那種咬字不順、有些沙啞的調子:“……為什麼?”
祁糾實話實說:“不太想活。”
鬱雲涼似乎對這個答案並沒什麼反應,依然沉默坐著,垂著的眼簾下,瞳孔卻隱蔽地凝定。
祁糾給出這個答案,又被系統在內線裡提醒,說是不盡然準確。
於是他重新加了個限定:“當時不太想活,現在改了點主意。”
畢竟當時祁糾和系統推演出的結論,只要讓鬱雲涼殺了他,就能解開心結、成功植入金手指,完成任務結算提成。
但回執表明,事情沒有這麼簡單,重活一次的鬱雲涼,要從一把刀變回一個人……一個確實在活著的人,並沒這麼容易。
鬱雲涼問:“改了多少主意?”
他慢慢問出這句話,盯著祁糾不動的那碗甜湯。
倒春寒尚未過完,也可能是因為他現在冷得像是塊冰,甜湯已經不燙了。
但這人絲毫沒有要喝的意思,說了半天沒用的話,連手都不見動哪怕一下。
……
具體改了多少主意,還得看金手指的植入進度。
祁糾睜開眼睛,讓系統開了個投屏,檢索當前的任務完成度:“還不知道……”
話未說完,車廂外驟然炸開一片混亂。
馬車劇烈搖晃了下,鬱雲涼倏地縱身跳起,抄住那碗甜湯,掠到前室:“出什麼事了?”
受驚的馬匹沿著河堤奪路狂奔,馬車也被扯得東倒西歪。
他盡力模仿了祁糾的口吻,車伕驚魂未定不疑有他,卯足力氣勒韁繩:“馬驚了!勾欄噴了火,馬嚇著了……”
一群耍把戲的剛進京城,不知規矩,口吐烈焰三尺高,驚著了不止一匹馬。
不少馬車都因為這一變故受驚,有的側翻有的滾溝,有的實在剎不住,一路滾進渾河裡。
鬱雲涼咬緊牙關,盯著近在咫尺的渾河水,劇烈的心跳聲撞擊耳鼓,身體變得僵硬。
有力道從他身後覆上來。
祁糾靠在他肩上,接過那碗甜湯喝了兩口,對車伕說:“棄車。”
下面是渾河水,跳下去死不了人,游上岸就行了。
車伕早就想逃命,只是心疼這馬車,又怕貴人追究:“這、這——”
“要找馬車,去廢王府。”祁糾說,“不會訛你。”
車伕如逢大赦,當即甩下馬車,抱頭就往水裡滾。
祁糾撈住被他扔開的韁繩。
鬱雲涼定定盯著他:“你不跳?”
祁糾靠在他身上,攬住韁繩那隻手繞上幾圈,就將韁繩在手上鎖牢:“還沒跳夠?”
他語氣輕鬆,還似在半開玩笑。
鬱雲涼幾乎被他氣厥過去,死死咬牙,冷聲開口:“我說了……我不會領你的情。”
鬱雲涼不會御馬駕車,身體又被水牢泡僵了,走路無礙已是極限。
這麼跳下去,他活不成。
祁糾知道,安撫地拍了拍手掌下僵硬的脊背:“不會讓你死的。”
禮樂射御書數,君子六藝,上輩子那個廢太子,一樣也沒教過鬱雲涼。
沈閣用不著鬱雲涼當什麼君子,也根本不想讓鬱雲涼當君子。
祁糾和系統剛臨時開了個小會,發現可行性相當高,提成相當豐厚,於是決定趁這段時間,把這一批金手指全插鬱雲涼身上。
“逐水車。”祁糾說,“你要御馬,就要比它們更清楚,你想走什麼路。”
鬱雲涼身體冰冷,靜默著不動,盯住祁糾的手。
這隻手挽韁繩挽得極穩,並不受狂奔的驚馬乾擾,每當要走錯路,就強行勒轡改道,重新跑上河堤。
不知道的人,甚至未必知道這是輛失控的馬車,還以為是有什麼急事,正策馬疾馳。
鬱雲涼胸口起伏,半晌才啞聲重複:“逐水車。”
逐水車,曲岸疾馳,不墜水。
鬱雲涼並非全然不懂,他也曾偷撿過人家不要的書看,知道六藝、知道五御,聽過逐水車和逐禽左。
只是早早就有人讓他明白,他不配看這些。
他只要做個往上爬的宦官,爬到權勢滔天、翻雲覆雨,做一把足夠鋒利的刀。
……
祁糾對鬱雲涼的好學態度相當滿意。
他靠在鬱雲涼肩上,把韁繩分出來兩股,遞過去:“你試試?”
鬱雲涼抬眼,漆黑瞳孔盯住他。
“我不會。”鬱雲涼慢慢地說,“車會翻的。”
祁糾咬著衣襟撕成布條,照鬱雲涼的手上纏了幾道,把韁繩塞進他手裡:“翻就翻了,沒什麼大不了。”
韁繩一共四股,鬱雲涼攥著自己手裡那兩根馬韁,手指捻得青白,學著祁糾的動作纏在手上。
隔著布條,立刻傳來掌骨被勒緊的劇痛。
鬱雲涼驟然蹙緊了眉,倏地回過頭看祁糾。
祁糾像是不知道痛,御馬那隻手隱在袍袖裡,依然極穩當,甚至有時間提醒他:“向左。”
鬱雲涼死死咬著牙關,極力向左扯韁繩,讓馬匹遠離河堤。
狂奔了這一會兒,受驚的馬受人駕馭,已稍微顯出些平靜下來的趨勢。
祁糾就適時放鬆掌控,提醒鬱雲涼幾時收韁、幾時放繩,如何使力如何轉道,什麼時候能讓馬自己跑一段。
馬又不是汽車,吃草不燒油,體力總有耗盡的時候。
不論被驚擾得多厲害的馬,只要找到平坦寬闊的地方,放開了猛跑一段,也就差不多了。
……
他們的馬車逐漸緩下來,變得平穩,又慢慢停下。
鬱雲涼攥著韁繩,心跳依然如同擂鼓,胸口起伏不定,低聲說:“……馬停了。”
祁糾靠在他身上,微垂著頭。
鬱雲涼的心口莫名慌了下,扯住垂下來的袍袖:“馬停了,沒事了。”
“嗯。”祁糾笑了笑,鬆開按著肋間的手,他歇了一會兒,問鬱雲涼,“能不能自己回去?”
鬱雲涼不回答,反問他:“你的傷怎麼樣了?”
祁糾低頭看了看:“沒事。”
“有點累。”祁糾說,“你要是學會了,我就回後面……歇一會兒。”
鬱雲涼說了幾句話,卻都沒能順利出聲,他有些煩躁地用力嚥了咽,漆黑的眼睛死死盯著祁糾。
這人說……之前不太想活,現在有點想了。
有多想活?
既然說了想活,為什麼不讓他看傷?
“治傷,我會。”鬱雲涼終於發出聲音,他扯著祁糾的袖子不放,臉上又現出拖著這人去醫館時的陰鬱,“我看一眼,然後隨你。”
他總算想明白了該怎麼做,根本不徵求這人的意見,雙手扶住祁糾的身體,強行讓這人靠在前室的車廂壁上。
鬱雲涼單手按著祁糾,一手扯開了裡三層外三層的衣物,他的瞳孔驀地收縮了下,下意識就伸手去按。
祁糾握住他的手:“別碰。”
鬱雲涼盯住洇透衣料的大片血色,怒氣不受控地湧上:“你在流血!”
“看見了……”祁糾靠著車廂,低頭看了看,“你不是怕血?”
鬱雲涼幾乎把牙咬碎。
他半句話也不再跟這個人說,脫下漆黑外袍,又去脫貼身的中衣——這是司禮監裡,江順剛叫人給他套上的,為了不讓廢太子挑理,衣料選了最好的棉布。
鬱雲涼把棉布全撕成條,一部分疊起來壓在祁糾的傷口上,剩下的那些用力纏緊:“你撐一下,得去弄藥。”
他身上平時都是帶著藥的,偏偏這次剛從水牢裡出來,什麼都沒有。
鬱雲涼向四周張望,馬車跑到了荒郊野地,他應該能找到幾種止血的藥草。
先用藥草應付一下,然後他就去弄藥。
祁糾垂著頭,半睜著眼,很安靜地看他折騰。
鬱雲涼把那個傷口用力裹緊,抬頭看祁糾,瞳孔縮了下,抬手輕拍他的臉:“別睡。”
“……嗯。”祁糾睜開眼,“沒睡。”
鬱雲涼胸口急促起伏。
他想把這人弄去寬敞些的後室躺著,嘗試攬住祁糾的身體,手臂卻連僵硬帶脫力,抖得不成樣子。
“沒事,死不了。”祁糾慢慢抬起隻手,拍了拍他,“你看,說了你怕血……”
鬱雲涼打斷他的話,嗓子沙啞:“閉嘴。”
他不是為這個。
祁糾就配合地閉嘴,慢慢呼出那一口氣,伏在鬱雲涼身上。
鬱雲涼總算攢足力氣,護住那個仍在滲血的傷口,把他拖到後室,又匆匆把那一堆軟枕全拂下來。
他仔細抱著祁糾,把人慢慢放在軟枕上:“疼嗎?”
沒人回答他,鬱雲涼就不再問,跳下車去翻找止血的草藥,一顆接一顆塞進嘴裡嚼。
藥效越好的草藥越苦,苦得沁進心肺。
鬱雲涼嚐出最苦的幾顆,塞進嘴裡全嚼爛,用棉布濾出汁水。
他回到馬車上,給這個人上藥止血。
……
鬱雲涼手上沾了不少的血。
可他只是掃了一眼,就面無表情地繼續換藥,動作利落,不受半點影響。
他的手不再僵硬,流暢得像是正常人,記憶裡曾被一刀一刀廢掉的左臂,也逐漸恢復自如。
鬱雲涼把祁糾的傷口裹好,他其實還想檢查這人勒韁的那隻手,可暫時沒這個時間,他也沒有這個膽量。
看了的話,他就再駕不好車。
“你究竟想要什麼?”鬱雲涼盯著眼前的這個人,“我說過,我並不領你的情。”
依舊沒人回答他。
鬱雲涼也不在意,把所有能找到的衣服全蓋在祁糾身上,鑽回漏風的前室。
春寒料峭,他身上一直是種暖不起來的蒼白,現在就變得更冷。
鬱雲涼重重甩了下韁繩,他學會了駕車,在夜色裡疾奔,去弄最好的傷藥。
……他好像做了很賠本的買賣。
鬱雲涼有些遲鈍地想,最好的傷藥要一兩銀子,他現在一年才能攢一兩銀子。
他才從這人身上撈了一文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