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年輕東西(第2頁)
應時肆搖了搖頭,把這些念頭藏得結結實實。
他推著祁糾回了家,關門落鎖,按著祁糾的吩咐開了燈,不由怔了怔。
比起那輛車……這個別墅甚至顯得有些冷清過了頭。
幾乎就是個樣板房。
沒什麼人住過的氣息,高亮度的白燈把客廳照得通明,反倒叫人覺得冷。
怪不得這人說家裡不開火,讓他把吃的帶上。
祁糾操控著輪椅,把麵包放在茶几上,又放下一管燙傷膏、一盒活血化瘀的藥。
應時肆回過神,快步過去,握住了輪椅的扶手,低頭等他說目的地。
祁糾笑了笑,靠在輪椅裡,稍稍仰頭,給他指出衣櫃、浴室和洗手間的位置。
“我的臥室在二樓,有電梯。”祁糾抬頭說,“一樓的房間你都可以住。”
“累了一天了。”祁糾說,“休息吧。”
應時肆在衣櫃裡囫圇找了件t恤套上,攥了攥指節,低頭看著自己洗乾淨了的手和胳膊。
——這該是他盼著的待遇。
以前每回被送出去,應時肆都是靠自己掙來這種待遇,有個清淨地方躲著,直到被甩脫麻煩似的再送走。
這次這種待遇第一天就上門……他反倒沒來由的不自在,怎麼都不舒服。
弄得好像他是衝著封斂的麵包火腿腸來的一樣。
“來。”祁糾解開西裝外套,操控輪椅,稍稍轉回,“開個價。”
應時肆愣怔一瞬,不由自主皺緊眉,瞳孔無聲沉了沉。
原本有些輕鬆的念頭煙消雲散……又或者不如說,直到了這個時候,應時肆才總算鬆了口氣。
該來的躲不掉,還是要來。
他並沒碰到什麼太離譜的人,眼前這個人和別的人也一樣。
這讓應時肆覺得輕鬆,他環顧一圈,扯了個沙發墊子,咣噹一聲跪下去,往後坐在小腿上。
“我沒成年,先生。”應時肆找回那個本來該撒的謊,“身份證是錯的,生日印錯了。”
祁糾問:“生日是什麼時候?”
頭一回見人關注點是這個,應時肆愣了愣,掃見不遠處的掛曆,信口胡編:“冬月——冬月二十七。”
祁糾點了點頭:“三天後。”
應時肆:“……”
他想重新編一個。
裝十七歲已經是極限,裝十六歲就是不要臉了。
但話說到這,再吞回去就更可疑。應時肆垂下視線,捏了捏手指,開始盤算著三天內能不能跑得掉。
“那就陪我在客廳待一會兒。”祁糾說,“來幫我翻頁,我們把那本書看完。”
應時肆有些錯愕,微仰起頭,黑眼睛裡寫著“就這樣”。
——就這樣?
祁糾摸了摸他的頭髮。
這次的力道輕緩,不是誤碰,這次的狼崽子也忘了躲,光是怔怔盯著他。
三秒後,被按著腦袋的應時肆才回過神。
為免祁糾失去平衡,他先把這人的手拿下來,放回腿上,用力按實,然後倏地向後彈開。
應時肆盯著他,周身溢出濃濃警惕。
祁糾保證自己沒笑,只是在看書,慢慢翻過一頁:“女士們,先生們。”他輕聲念,“我們已經聽完了證詞。偵探說……”
有相當警惕的人豎起了耳朵。
這麼唸了一會兒,馬上就要念到真相揭曉,祁糾合上書抬頭。
角落裡炸毛齜牙的狼崽子悶悶不樂,咬著後槽牙一步一步挪過來。
他拽著那個沙發墊子,坐在祁糾的輪椅旁。
“我假裝對人好的時候。”祁糾把書交給他,“喜歡多聊天,有什麼說什麼。”
應時肆垂著頭,脊背起伏,耳朵和脖子都有些泛紅——多半是氣的,因為說出來的話,也像是從咬著的牙縫裡鑽出來:“……故意的,先生。”
祁糾坦然承認,點了點頭:“我不就喜歡這個?”
應時肆沒話可反駁。
確實沒錯。
按那些人的說法,封斂可不就是喜歡這個。
說不定這會兒跟他和風細雨,下一刻就往他身上燙菸頭,還要他畏懼、要他發抖,否則就不停。
應時肆看著輪椅裡的祁糾,很難想象這人這麼幹是個什麼樣子——但知人知面不知心。
再溫文爾雅的人,內裡也說不定有一副禽獸心腸。
反正封斂都能裝,他有什麼不能的,裝一裝就有飯吃,還有小說看。
應時肆閉了閉眼睛,把那本書翻開,還照之前那樣託好,找到祁糾讀的部分。
他看得慢,尤其到了真相揭曉的部分,因為前情沒看全,甚至比祁糾讀的速度還要慢些。
這麼一門心思挨個字讀,看了十幾頁,應時肆才想起祁糾看書不該這麼慢。
——正常人都沒這麼慢,他這是底子太差。
這念頭一起,應時肆臉上就又有些燙。
他咬了咬後槽牙,抬頭看祁糾,吸了口氣想要說話。
到這時候,他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不該抬頭——每次抬頭,那點好不容易攢起來的冷冰冰警惕提防,都不知道放什麼地方。
畢竟就算再見血不眨眼的混混,對著一個輪椅裡看著身體就不好的人,也是不知道該碰哪的。
應時肆心想,他要是還在街頭跟人打架,有今天沒明天地混日子……冷不丁看見這麼個輪椅在眼前,已經拎起來的酒瓶子,多半也不知道該往什麼地方掄。
……廢品回收站吧。
應時肆含混著咕噥了句髒話,煩躁地晃了晃腦袋,踉蹌著站起來。
他其實不習慣這麼坐,屁股把腿壓麻了,走路都不穩當,站著都搖晃。
但還有比他更不穩當的,應時肆一把扶住了祁糾,兩隻手架在這人肋下,拍了拍祁糾的背。
哪個動作都不敢喘氣,哪個動作都不敢用勁。
應時肆扶著他,生怕哪一下不對,就把這人弄散架了:“醒醒——沒事吧?”
祁糾的臉色微微蒼白,呼吸清淺,微垂著額頭抵在他肩上,聽見聲音就支撐著想坐起來。
不算成功。今天這通折騰的確不輕,這具身體的體力沒這麼好,暈車藥又相當容易叫人犯困。
“不用管……沒事。”祁糾說,“把我放這,去睡吧。”
應時肆:“……”
應時肆覺得他這話是故意的。
這人自己坐都坐不起來,一鬆手就栽下去了。
他真把人放這,就得跨過躺在地上的祁糾,走來走去、洗漱睡覺。
應時肆只謀財不害命,幹不出這麼缺德的事,兩隻手架著祁糾,小心地幫他往輪椅裡靠回去。
他看祁糾蹙眉,眉宇蒼白滲汗,猜這是受不了太大的聲音——那輛車就是,聲音輕得都有點離譜。
應時肆只能把聲音也放輕,他活了快二十年,這輩子都沒這麼輕聲細語地跟人說過話:“送你上樓。”
“好了,好了。”應時肆扶著他,實在不知道有什麼有用的辦法,只能小心地輕輕給祁糾拍背順氣,“活該。”
他還用了個書裡學的詞:“自作孽,不可活。”
拿個破書逗他,沒想到他看這麼慢吧。
應時肆莫名生出點驕傲,又覺得這驕傲相當離譜,自己搖了搖頭,扶著祁糾靠回輪椅。
他不敢立刻鬆手,祁糾身上的西裝微敞,襯衫板正扣到最上,微垂著頭頸,整個人靠在他穿了t恤的肩膀上。
應時肆愣愣站了一會兒,摸索著替這人順氣的手停了停,自己的氣不太順了,深吸一口慢慢吐出來。
斯文敗類……也總得有個度。
應時肆小心地攬著祁糾,讓這人在輪椅裡別晃,單手撥著輪椅,送他去電梯。
這年輕東西。
都長成這樣了,怎麼就不是個好人呢。
作者有話要說
來晚了,發紅包!!
這話說完,應時肆就抬頭看了祁糾一眼。
這一眼瞥得迅速,不過飛快一掃,就立刻收回,人也恢復成面無表情的沉默。
他這樣不說話的時候,總顯得陰鬱,尤其碎髮遮著眼睛,整個人都像是埋在雪夜漆黑的陰影裡。
“說話!”有人用力扯他,“愣著幹什麼?”
“給封總打招呼!教了你這麼多天,就叫你傻站著?還不快過去!”
邊上人看得焦灼,背對著輪椅,幾乎沒出聲音,只動嘴皮子,神色卻極嚴厲:“你要敢惹禍……”
應時肆攥住了探到眼前的手腕。
他沒用多少力氣,已經聽見猝不及防的抽冷氣聲。
“別弄我。”應時肆往前走了半步,聲音又輕又冷,“沒看出來……封總挺喜歡我?”
這人只覺得手腕快被攥碎,疼得幾近暴怒,卻還不及脫口斥罵,聽見這句話,瞳孔就縮了下。
……這野小子學得越來越快。
放在三年前,絕沒人能想到,應時肆能說出來這種話……能打著封斂的旗號威脅反制他們。
可偏偏現在就能了。
應時肆微側著頭,一雙眼睛漆黑晦暗,森森盯著他,冰冷得不帶溫度。
被這麼一雙眼睛盯著,這人背後無端發冷,手一哆嗦,菸頭就掉在地上。
應時肆踩著它,在雪地裡碾了兩腳。
猩紅的菸頭滅了,黑漆漆失了溫,歪歪扭扭躺在雪裡。
……
應時肆接過祁糾的輪椅,試著推了推,輪子碌碌碾過雪地,有一點打滑。
他低頭看著這位據說二十七歲的封總。
不是老東西,是年輕東西,的確有點出乎意料。
但不喜歡拿菸頭燙人……知道這人就是封斂之前,應時肆勉強還算相信。
——知道以後,傻子才信。
這些人為了往上巴結,相當用心,每天逼著他背,應時肆都快背吐了。
應時肆不認識封斂,但封斂平時有什麼習慣,性格,興趣愛好,喜歡什麼樣的人跟著……恨不得一天有人念八百遍,生怕他記錯。
封斂願意演,他當然沒意見,這樣輕鬆,日子總比折騰著好過。
能拖一天算一天,說不定等封斂演夠了,要暴露真面目的時候,他都偷了錢跟身份證跑了。
跑到哪算哪,反正越遠越好。
去沒人找得著的地方,搬磚打螺絲送外賣,租個破房子吃泡麵。
比這破日子強。
……
應時肆抵住打滑的輪子,把輪椅推上車。
車是專門改裝過的保姆車,裡面寬敞明亮,輪椅推進去也不逼仄,還有張不大的桌子、一排沙發。
應時肆把輪椅放穩,剛要下車,就被輪椅裡的人叫住:“去哪兒?”
應時肆皺了皺眉,抬頭看祁糾。
他怎麼知道,去外面跟著,去別的車,或者叫那些人帶他回去洗澡。
把這一身髒洗乾淨,換套體面衣服,收拾好再送過來。
“上來吧。”祁糾按下按鈕,“我就帶了這一輛車。”
應時肆不及反應,就聽見車門在背後關合。
車門是遙控的,關合聲相當輕,密閉性倒是很好,風雪一瞬間被阻隔徹底。
過分的寂靜取代了風聲呼嘯。
司機訓練有素,沉默得像個不會說話的影子,發動機輕微響了響,車窗外的景色就開始移動。
應時肆依然蹲在車門口,黑眼睛盯著祁糾,眼底深處漸漸透出警惕。
“我沒成年。”應時肆說,“什麼也幹不了。”
——這當然是謊話,他成年都一年多了,冬月過完就滿二十,身份證上也是這麼寫的。
但撒謊又沒什麼大不了。
街頭長大的野小子,坑蒙騙偷都沒少幹。應時肆從會說話起就會騙人,打架是日常便飯,謊話這東西張口就來。
“身份證上登錯了,他們給我辦的,瞎寫的生日。”
應時肆低下頭,讓額髮垂下來,顯得年紀更小:“骨齡其實沒到。”
他說完這話,車裡也依然安靜——太靜了,靜得幾乎有些過了頭。
這裡面像是還裝了什麼東西,能濾掉雜音,只剩下發動機運轉的細微響動……就連這動靜也輕到極點,一不小心就能忽略。
這種過分的安靜,最容易滋生出不安跟焦躁。
應時肆遲遲得不到回應,攥著指節,喉嚨動了動,皺緊了眉抬頭。
看清對方的臉色時,他卻忽然愣了下。
——封斂好像並沒在聽他說什麼。
剛才這輛車啟動時,其實已經相當平穩,沒有任何顛簸。如果不是看見窗外的燈光倒退、變得越來越遠,應時肆甚至沒注意到車已經開了。
但即使這樣,輪椅裡的人依舊不算好受,眼睛緊閉著,後背抵住輪椅的椅背,屏了呼吸,連嘴唇都發白。
應時肆下意識扶了一把輪椅,發現這輪椅卡得相當牢固,還有專用的安全帶……扶不扶好像也沒多大區別。
車已經開了好一會兒,應時肆才看見祁糾稍微變換坐姿,撐著手肘調整呼吸,慢慢睜開眼睛。
祁糾從口袋裡取出個藥盒,倒出兩粒白色的小藥片,乾嚥下去。
“有點暈車。”祁糾撐著額角揉了揉,看見應時肆還蹲在地上,就示意對面的沙發,“剛說什麼?”
“……”應時肆忘了:“沒什麼……我瞎嘟囔。”
這話不算客氣,甚至不算規矩,但一個髒兮兮破衣爛衫的野小子蹲在輪椅邊上,本來也沒什麼規矩可言了。
應時肆看了看乾淨的沙發,假裝沒懂祁糾的意思,依舊蹲著,數自己的影子有多少根頭髮。
才數了幾百根,扎手的毛刺就被一隻手慢慢碰了兩下。
力道很輕,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有風。
應時肆不習慣這個——被教了三年也不習慣,瞳孔縮了縮,倏地抬頭。
應時肆:“……”
他以後沒事就不該抬頭。
藏在眼底的森森冰冷,等到看清眼前情形,就不知道往什麼地方放。
祁糾靠在輪椅裡,對著車窗外出神,一隻手垂下不上是有心還是無意。
說不定人家根本沒打算摸他頭髮,是他自作多情。
應時肆皺著眉,咬了咬腮幫裡的軟肉。
即使在明亮的燈光底下,這人臉色也實在算不上有多好,幾乎看不出什麼血色,連呼吸都清淺。
這麼休息了一陣,大概是暈車的勁兒差不多過去了,祁糾才挪動手臂,重新調整了姿勢坐直。
車裡面暖和,輪椅裡的人稍撐起身,摺好膝上蓋著的毛毯,暫放在一邊。
祁糾給應時肆指了下方向:“醫藥箱在第二個抽屜,我看看你的傷。”
應時肆一眼看見那條空蕩蕩的褲管。
盯著不禮貌,他皺緊了眉,把視線挪開。
應時肆琢磨了半天,才勉強理解,這人說的“傷”……就是那幾個破菸頭燙的紅印。
這算哪門子傷,應時肆不太能理解——要是換了他,連腿都斷了,只能坐在輪椅裡,肯定不覺得菸頭燙出來的印子算什麼傷。
但頂嘴是大忌,應時肆還指望從他身上多撈些錢,沒必要擰著幹。
應時肆起身過去,拿了那個醫藥箱回來。
祁糾接過醫藥箱,打開放在桌上,拿出一摞酒精棉片。
應時肆蹲在輪椅邊上,看著他拿過自己的手臂——髒得不行的胳膊,酒精棉片上去一抹,就是一片黑。
應時肆腦子裡轟一聲,臉都燙了:“……”
“妝造,演員都要化的。”這人像是猜到他想什麼,開口轉開話題,“怎麼沒貼假皮?”
應時肆低著頭,把腦袋埋在胳膊中間,半晌才悶聲說:“雪太大,溼了就掉了。”
沒髒過的人……才會當這是妝造。
夾著尾巴在街頭找食的野狗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