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年輕東西(第3頁)

 一不小心叫人套了項圈,拴在垃圾場掙不脫,就更不會。

 應時肆咬著後槽牙,盯著地上的影子,說什麼也不肯抬頭,不看用掉了多少酒精棉片。

 要不是聽見了車門落鎖,他現在可能已經拉開門跳下去,打個滾爬起來直接跑了。

 祁糾把他胳膊上的燙傷清理乾淨,塗上藥膏,往那些麻繩捆出來的傷上也塗了點藥:“第三個抽屜有吃的,拿點去沙發上坐著吃。”

 “我有這個愛好。”祁糾想了想,又補充,“喜歡裝好人,演得與人為善,假裝好相處。”

 應時肆知道有人有這種愛好。

 像這種人,多半都喜歡先把人高高捧起,再猝不及防踩進泥裡——也不為別的,就享受那一瞬間撕碎一切的感覺。

 知道歸知道,還是頭一回見有人這麼直白承認。應時肆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匪夷所思抬頭。

 “他們叫你,“需要配合我。”

 祁糾把胳膊還給他,從消毒櫃裡拿出溼毛巾,擦了擦手:“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應時肆收回視線,盯著“第三個抽屜”,喉嚨動了動。

 他沉默了一會兒,去抽屜裡拿了兩個麵包、三根火腿腸、一瓶水,回頭看祁糾。

 ……他覺得,這人像是趁他不注意,莫名其妙輕笑了一聲。

 但這只是個直覺,應時肆的直覺時靈時不靈——比如現在,祁糾明明沒笑,甚至沒在看他,只是垂著視線,在翻不知道從哪多出來的一本書。

 “洗手,吃飽。”祁糾翻過一頁書,“回家就沒飯吃了,我家不開火。”

 應時肆遲疑了兩秒,磨蹭著按照這人指的方向,過去擰了擰水龍頭。

 居然真有水……也不知道這到底是個車,還是個會跑的房子。

 應時肆在水龍頭底下洗手,趁著這個機會,又按出不少洗手液,把胳膊和臉也全洗了一遍。

 他邊洗邊回頭,確定祁糾真在看書,稍稍放心,一直洗到流下來的水乾乾淨淨,才把水龍頭關嚴。

 吃東西是吃東西,要吃飽可就沒這麼簡單了。

 應時肆火速又拿了五個麵包、十根火腿腸、兩瓶水,滿滿當當抱著去沙發裡,撕開一個麵包的包裝就往嘴裡塞。

 他餓瘋了,這一整天都沒吃什麼,又在雪裡凍著,餓得天靈蓋都發麻。

 應時肆大口咬麵包,這麵包好吃,上面有一整層厚肉鬆,還有鮮甜的奶油跟蛋皮,他過去在小賣部最貴的那個貨架子上見過。

 後來被帶進這行,應時肆本來以為就能有錢了,起碼也能養活自己……誰知道合同簽得虧了,錢沒到手,飯也不給吃。

 那些人不給他吃飽飯,說是要他保持體型,保證熒幕形象、上鏡好看,可上的都是哪門子鏡,應時肆一個也沒看著。

 他三兩下就啃完了一個麵包,咬開一根火腿腸大口吃了,又擰開礦泉水瓶灌水,把這些全衝進肚子裡。

 這麼吃到第三個麵包、第五根火腿腸,他的速度才稍微慢下來,慢慢擰開第三瓶礦泉水。

 祁糾還在看書,應時肆幾乎不看書,也不知道什麼書這麼好看。

 應時肆連爹媽是誰都不知道,是個流浪著長大的黑戶。被送去那個孤兒院也是民辦的,不正規,管了他幾天飯,發現他胃口太大,就把他轟走了。

 這麼亂七八糟長大,應時肆能識字都算是個奇蹟——還是因為跟他打架的混混都上學,他不識字就混不進學校堵人,這才捏著鼻子硬學的。

 後來再被按著補習,就是十六歲以後的事。因為要跑通告、去劇組,不能露怯得太嚴重,好歹要把九年義務教育學完。

 學到這,應時肆已經半點耐性沒有,一頁書都不想再讀,看見字都頭皮發麻。

 這還是第一次……他好奇什麼書這麼好看,能叫這人連暈車都不怕了,看得這麼入神。

 正琢磨這事,祁糾那邊就又叫他:“過來。”

 應時肆把半個麵包捏扁了,全塞進嘴裡,起身過去,接過祁糾塞給自己的書。

 八成是拿書拿累了。

 應時肆按著祁糾的吩咐,拿了個墊子坐在輪椅旁邊,心想這也不奇怪。

 ——要是他坐輪椅、身體這麼差,大半夜還出來折騰,拿著本書看這麼半天,早該累了。

 應時肆幫他拿著書,等祁糾抬手點一點頁角,就給他翻頁,一句話也不多說。

 這麼當了半天沒有感情的翻頁機器,應時肆忍不住偷偷探頭,跟著看了看書上的字。

 是本小說……可能該叫“外國名著”,裡面都是外國名字,講偵探破案的。

 應時肆過去沒耐心看什麼小說,寧可看電視,有人有畫還有聲音,比干巴巴的字有意思——可這會兒實在沒事可幹,他還得隨時翻頁,索性也探著脖子,跟著一起看。

 祁糾靠進輪椅裡,稍稍低頭,看盯著書上的字、恨不得一個一個念著讀的應時肆:“這三年是怎麼過的?”

 應時肆剛讀到第三百七十二個字,愣了下,抬起頭:“就……這麼過的。”

 他看書看得頭暈眼花,揉了兩下眼睛,把困勁兒壓下去。

 到目前為止,應時肆其實沒吃什麼大虧——雖說被輾轉送了好幾次,可也沒什麼人從他身上真佔著便宜、吃著甜頭。

 拴著的野狗也是會咬人的,應時肆被這些人“教化”的時候裝乖,等真被送去了,有的是辦法不配合。

 大不了就是捱打,被教訓“長記性”,小混混天生骨頭硬,教訓吃了,記性一個沒長。

 要不是現在莫名其妙洗乾淨了手、吃飽了飯、又在這看了半天書……應時肆可能已經縮在角落,對著祁糾齜牙了。

 ……這些話當然不能說。

 應時肆覺得封斂這個喜好不錯,他只要小心點,別真上當陷進去,就不會有問題:“還看嗎?”

 祁糾點了點頭,應時肆就又把書攤開。

 他估算了下距離,一手扶著輪椅,一手託著書脊,讓攤開的書頁穩當點停在這人面前。

 其實看書也沒想的那麼難。

 應時肆甚至都沒從頭跟著看,沒頭沒尾這麼讀了一會兒,就覺得也挺有意思。

 偵探挺聰明,其他人就挺笨,死者眼看就要被氣活過話了。

 應時肆看著有意思,不知不覺就入了迷,跟著祁糾一口氣看了大半本。

 看到偵探召集所有人,馬上就要跳出來宣佈真相,這本書就合在祁糾手裡。

 應時肆:“……”

 “到家了。”祁糾把書收起來,“推我下車吧,把吃的帶上。”

 應時肆愣了兩秒,忽然回過神,飛速過去,收好麵包礦泉水火腿腸。

 他身上沒什麼裝東西的地方,抱著這些推輪椅又不方便,正在猶豫,祁糾已經把那幾個麵包接過去。

 應時肆頭一回見這種金主,推著輪椅下車,看見祁糾抱著的麵包,就忍不住繃了下嘴角。

 這笑純屬忍不住——畢竟西裝革履挺像樣的一身,抱著一堆麵包,實在怎麼看怎麼奇怪。

 應時肆還記得自己的立場,晃了晃腦袋清醒過來,推著祁糾下車,按祁糾的吩咐打開密碼門。

 輸完祁糾說的密碼,應時肆才反應過來:“不怕我跑嗎?”

 祁糾看起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你會跑嗎?”

 當然。

 應時肆早就想跑了,每天都想。

 是那些人用合同嚇他,硬說他跑了就算違約,要被抓去坐牢。

 ——這事應時肆並不全信,但他拿不到自己的合同,不知道上面寫的什麼,也不敢太莽撞。

 要是能從封斂這兒偷到身份證,再弄一筆錢,跑得遠遠的。估計就算有合同,這些人也拿他沒辦法。

 ……

 應時肆搖了搖頭,把這些念頭藏得結結實實。

 他推著祁糾回了家,關門落鎖,按著祁糾的吩咐開了燈,不由怔了怔。

 比起那輛車……這個別墅甚至顯得有些冷清過了頭。

 幾乎就是個樣板房。

 沒什麼人住過的氣息,高亮度的白燈把客廳照得通明,反倒叫人覺得冷。

 怪不得這人說家裡不開火,讓他把吃的帶上。

 祁糾操控著輪椅,把麵包放在茶几上,又放下一管燙傷膏、一盒活血化瘀的藥。

 應時肆回過神,快步過去,握住了輪椅的扶手,低頭等他說目的地。

 祁糾笑了笑,靠在輪椅裡,稍稍仰頭,給他指出衣櫃、浴室和洗手間的位置。

 “我的臥室在二樓,有電梯。”祁糾抬頭說,“一樓的房間你都可以住。”

 “累了一天了。”祁糾說,“休息吧。”

 應時肆在衣櫃裡囫圇找了件t恤套上,攥了攥指節,低頭看著自己洗乾淨了的手和胳膊。

 ——這該是他盼著的待遇。

 以前每回被送出去,應時肆都是靠自己掙來這種待遇,有個清淨地方躲著,直到被甩脫麻煩似的再送走。

 這次這種待遇第一天就上門……他反倒沒來由的不自在,怎麼都不舒服。

 弄得好像他是衝著封斂的麵包火腿腸來的一樣。

 “來。”祁糾解開西裝外套,操控輪椅,稍稍轉回,“開個價。”

 應時肆愣怔一瞬,不由自主皺緊眉,瞳孔無聲沉了沉。

 原本有些輕鬆的念頭煙消雲散……又或者不如說,直到了這個時候,應時肆才總算鬆了口氣。

 該來的躲不掉,還是要來。

 他並沒碰到什麼太離譜的人,眼前這個人和別的人也一樣。

 這讓應時肆覺得輕鬆,他環顧一圈,扯了個沙發墊子,咣噹一聲跪下去,往後坐在小腿上。

 “我沒成年,先生。”應時肆找回那個本來該撒的謊,“身份證是錯的,生日印錯了。”

 祁糾問:“生日是什麼時候?”

 頭一回見人關注點是這個,應時肆愣了愣,掃見不遠處的掛曆,信口胡編:“冬月——冬月二十七。”

 祁糾點了點頭:“三天後。”

 應時肆:“……”

 他想重新編一個。

 裝十七歲已經是極限,裝十六歲就是不要臉了。

 但話說到這,再吞回去就更可疑。應時肆垂下視線,捏了捏手指,開始盤算著三天內能不能跑得掉。

 “那就陪我在客廳待一會兒。”祁糾說,“來幫我翻頁,我們把那本書看完。”

 應時肆有些錯愕,微仰起頭,黑眼睛裡寫著“就這樣”。

 ——就這樣?

 祁糾摸了摸他的頭髮。

 這次的力道輕緩,不是誤碰,這次的狼崽子也忘了躲,光是怔怔盯著他。

 三秒後,被按著腦袋的應時肆才回過神。

 為免祁糾失去平衡,他先把這人的手拿下來,放回腿上,用力按實,然後倏地向後彈開。

 應時肆盯著他,周身溢出濃濃警惕。

 祁糾保證自己沒笑,只是在看書,慢慢翻過一頁:“女士們,先生們。”他輕聲念,“我們已經聽完了證詞。偵探說……”

 有相當警惕的人豎起了耳朵。

 這麼唸了一會兒,馬上就要念到真相揭曉,祁糾合上書抬頭。

 角落裡炸毛齜牙的狼崽子悶悶不樂,咬著後槽牙一步一步挪過來。

 他拽著那個沙發墊子,坐在祁糾的輪椅旁。

 “我假裝對人好的時候。”祁糾把書交給他,“喜歡多聊天,有什麼說什麼。”

 應時肆垂著頭,脊背起伏,耳朵和脖子都有些泛紅——多半是氣的,因為說出來的話,也像是從咬著的牙縫裡鑽出來:“……故意的,先生。”

 祁糾坦然承認,點了點頭:“我不就喜歡這個?”

 應時肆沒話可反駁。

 確實沒錯。

 按那些人的說法,封斂可不就是喜歡這個。

 說不定這會兒跟他和風細雨,下一刻就往他身上燙菸頭,還要他畏懼、要他發抖,否則就不停。

 應時肆看著輪椅裡的祁糾,很難想象這人這麼幹是個什麼樣子——但知人知面不知心。

 再溫文爾雅的人,內裡也說不定有一副禽獸心腸。

 反正封斂都能裝,他有什麼不能的,裝一裝就有飯吃,還有小說看。

 應時肆閉了閉眼睛,把那本書翻開,還照之前那樣託好,找到祁糾讀的部分。

 他看得慢,尤其到了真相揭曉的部分,因為前情沒看全,甚至比祁糾讀的速度還要慢些。

 這麼一門心思挨個字讀,看了十幾頁,應時肆才想起祁糾看書不該這麼慢。

 ——正常人都沒這麼慢,他這是底子太差。

 這念頭一起,應時肆臉上就又有些燙。

 他咬了咬後槽牙,抬頭看祁糾,吸了口氣想要說話。

 到這時候,他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不該抬頭——每次抬頭,那點好不容易攢起來的冷冰冰警惕提防,都不知道放什麼地方。

 畢竟就算再見血不眨眼的混混,對著一個輪椅裡看著身體就不好的人,也是不知道該碰哪的。

 應時肆心想,他要是還在街頭跟人打架,有今天沒明天地混日子……冷不丁看見這麼個輪椅在眼前,已經拎起來的酒瓶子,多半也不知道該往什麼地方掄。

 ……廢品回收站吧。

 應時肆含混著咕噥了句髒話,煩躁地晃了晃腦袋,踉蹌著站起來。

 他其實不習慣這麼坐,屁股把腿壓麻了,走路都不穩當,站著都搖晃。

 但還有比他更不穩當的,應時肆一把扶住了祁糾,兩隻手架在這人肋下,拍了拍祁糾的背。

 哪個動作都不敢喘氣,哪個動作都不敢用勁。

 應時肆扶著他,生怕哪一下不對,就把這人弄散架了:“醒醒——沒事吧?”

 祁糾的臉色微微蒼白,呼吸清淺,微垂著額頭抵在他肩上,聽見聲音就支撐著想坐起來。

 不算成功。今天這通折騰的確不輕,這具身體的體力沒這麼好,暈車藥又相當容易叫人犯困。

 “不用管……沒事。”祁糾說,“把我放這,去睡吧。”

 應時肆:“……”

 應時肆覺得他這話是故意的。

 這人自己坐都坐不起來,一鬆手就栽下去了。

 他真把人放這,就得跨過躺在地上的祁糾,走來走去、洗漱睡覺。

 應時肆只謀財不害命,幹不出這麼缺德的事,兩隻手架著祁糾,小心地幫他往輪椅裡靠回去。

 他看祁糾蹙眉,眉宇蒼白滲汗,猜這是受不了太大的聲音——那輛車就是,聲音輕得都有點離譜。

 應時肆只能把聲音也放輕,他活了快二十年,這輩子都沒這麼輕聲細語地跟人說過話:“送你上樓。”

 “好了,好了。”應時肆扶著他,實在不知道有什麼有用的辦法,只能小心地輕輕給祁糾拍背順氣,“活該。”

 他還用了個書裡學的詞:“自作孽,不可活。”

 拿個破書逗他,沒想到他看這麼慢吧。

 應時肆莫名生出點驕傲,又覺得這驕傲相當離譜,自己搖了搖頭,扶著祁糾靠回輪椅。

 他不敢立刻鬆手,祁糾身上的西裝微敞,襯衫板正扣到最上,微垂著頭頸,整個人靠在他穿了t恤的肩膀上。

 應時肆愣愣站了一會兒,摸索著替這人順氣的手停了停,自己的氣不太順了,深吸一口慢慢吐出來。

 斯文敗類……也總得有個度。

 應時肆小心地攬著祁糾,讓這人在輪椅裡別晃,單手撥著輪椅,送他去電梯。

 這年輕東西。

 都長成這樣了,怎麼就不是個好人呢。

 作者有話要說

 來晚了,發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