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2 章 他們一起
葉白琅做過一些夢。
的確做過一些,在他把鈴鐺放進祁糾手心之前,也在這件事之後。
只是之後的夢不一樣——祁糾握住鈴鐺,於是後來做的所有夢,那個大平層裡,都不再只剩他一個。
第一場有祁糾的夢,是在有月亮的晚上。
不真實得連夢都像是幻覺,最不合理的發展,最離奇的結局,在故事的尾聲裡,有人穿過夢境,風塵僕僕,回來抱他。
祁糾說話算話,迴夢裡接他。
他懷裡的不再是祁糾留下的外套,回來的也不只是烏鴉。
熟悉到刻骨的人影蹲下來,打開他的胳膊,把他整個抱進懷裡,捏捏後脖頸,慢慢揉腦袋。
空蕩蕩的房間裡,他被祁糾領著走出去。一直走,走了不知多久,詫異地發現已經出了家門。
原來長夜過了,外面晴朗,天光正亮。
他的夢裡多出祁糾。
餃子有人吃,關著的燈有人開,下雨有人關窗,天氣好的時候,有人把被子抱出去曬。
夢裡的痕跡一點一點恢復成兩個人,一點一點變回一個家。
……但也還有些事,不能解釋。
即使是祁糾親自來了也不能解釋。
比如為什麼連做夢,祁糾在把他洗乾淨領上床,用被子裹好以後,都要忽然掏出試卷和練習冊。
試卷,和練習冊。
給他講三角函數。
……
葉白琅從另外一種意義的噩夢裡被嚇醒。
睡炸了毛的狼崽子抬起頭,胸口起伏不定,半邊臉壓出卷子印,唇角繃成條線,黑眼睛幽幽瞪著祁糾。
祁糾和他前後腳醒,睜開眼睛,覺得自己能解釋:“節約時間,一夢兩用。”
畢竟有些小白狼太刻苦。
白天照顧病人,晚上抓緊時間做夢,還要偷偷熬夜打手電覆習,哪個都不肯暫停,被捉住多少次也不改。
這麼下去時間久了,身體難免吃不消。祁糾考慮了下,不如各退一步,在夢裡順便做兩套卷子……
葉白琅超兇,撲過去,沒收走祁糾手裡的練習冊。
祁糾有點遺憾,還想再商量,被懷裡的進化版小白狼熟練齜牙,一口叼住手腕。
祁糾忍不住笑:“好,好,休息。”
葉白琅不讓他打馬虎眼,不給他玩文字遊戲的機會:“誰好好休息?”
祁糾舉手:“我。”
葉白琅這才滿意,磨了磨牙,沒捨得用力,又不捨得這就離開,索性乾脆不站起來,從祁糾懷裡慢吞吞滑到床邊。
他蹲在床邊,趴在自己的胳膊上,懶得再動彈,鼻尖輕輕蹭祁糾的手背。
蹭了兩下,那隻清瘦了不少的手就翻過來。
祁糾低頭看他,眼睛彎了彎,手指屈起,摩挲他的耳垂下頜,等小狼崽乖乖把下巴落在手心。
葉白琅不亂動,被祁糾輕輕摸下巴,不自覺閉住眼睛。
這已經是祁糾養病的第三個月。
也不是所有事都那麼順利——尤其是和腫瘤治療這種事沾邊,得病這種事又不能完全聽人的話,哪能住院一個月就皆大歡喜。
葉白琅早有這個準備,聽完主治醫生的話,哄著祁糾躺下休息,獨自離開醫院,去了葉家。
靶向藥就是在燒錢,打工的錢不夠,一天打十份工也不夠。
藥必須一直用——他不知道祁糾手裡的錢夠不夠,接下來的療程是個無底洞,必須有備無患。
他需要很多錢。
葉白琅答應過祁糾不冒險,但還是不能在祁糾身體的事上讓步。
離開醫院的時候,他就已經準備得很周全,做了細緻的計劃,請護士幫忙串了供,甚至為了以防萬一趕不回來,還找了臨時的護工。
只這一次。
回家就承認錯誤寫檢討。
葉白琅是這麼打算的……但後來發生的事,和他想象中,似乎不太一樣。
過去的每一次,葉白琅回去弄錢,其實都是某種意義上的自投羅網。
那些人早有準備地等著他,只為了抓住現行,一旦捉住了,輕則關進訓誡室,重則被打得死去活來。
即使做了相當周密的準備,僥倖跑了出去,最好的情況也不過是像遇見祁糾那一回——被一路追著不放,野狗一樣東躲西藏,在外面遊蕩上好些天。
這回卻順利得離譜。
葉家從上到下焦頭爛額,像是惹了什麼不該惹的勁敵,甚至連看他的眼神都像忌憚,匆匆拍到他面前幾張卡,就打發他快走。
“你到底招惹了什麼人?”灰頭土臉的家主盯著他,還在追問,“誰在護著你?”
葉家不是沒查過葉白琅,可誰都知道,和葉白琅混在一起的,只不過是個h大不學無術、攀附門閥的學生。
究竟是誰在暗地裡罩著這個孽種?
誰在背後放縱葉白琅,把他們威脅得動彈不得,叫這麼個毛都沒長齊的狼崽子回來跟他們齜牙?
葉家想不通,但至少無論如何都沒人相信——這麼個撲朔迷離的恐怖對手,會和那個在酒吧打工、四處留情的打工侍應生有什麼關係。
葉白琅:“四處留情?”
葉家主:“……”
這是哪門子的重點?!?
葉家人氣得要瘋,偏偏一半子公司的財務系統還神秘癱瘓著,不得不咬碎了牙往肚子裡咽:“四處有人留情他!行了吧?你到底還認識什麼人?!”
那些不爭氣的東西又是怎麼回事!
就讓他們辦了一件事,讓那些混跡酒吧的廢物二代利用人脈,僱個人帶壞葉白琅,事成之後給五百萬。
本來說得好好的,找了個在酒吧打工、一心往上爬的大學生,弄幾個讓人一見鍾情的經典場景,設法讓沒開過葷的小雜種陷進去。
不是說好了陷葉白琅一個嗎?
這麼簡單的事,是怎麼葫蘆娃救爺爺一樣,弄成現在這個局面的??
葉白琅不管,只要替祁糾修正了名譽,就不再多說,收好那幾張卡:“我認識我哥哥。”
葉家主的眼皮狠狠一跳:“你哥哥是誰!”
葉白琅看了看他,背上書包,一言不發往外走。
葉家主沒被人這樣悖逆過,怒氣上湧,陰沉著臉色一把扯住葉白琅,卻被這小雜種反扼住手腕,不知道怎麼,居然就被結結實實地擰按在辦公桌上。
葉家主惱羞成怒,拼力掙扎了幾次,居然沒掙的動。
……葉白琅的神色居然很平靜。
葉家主看著那雙黑眼睛。
這是最可怕的,葉白琅不恐懼,不憤怒,瞳色淡漠,落下的視線像是在看垃圾。
葉白琅已經長得比他高了。
半年前,這還只是個被葉家藏起來的畜生,一隻夾著尾巴、已經教訓到被人碰一下就淒厲哀嚎的野狗。
……是怎麼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脫胎換骨,變成現在這樣的?
沒人知道,這本來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但那雙黑沉沉的眼睛平靜,看不到底,幽深不見波瀾,懾得人心頭生寒。
“……你要復仇嗎?”
葉家主的喉嚨動了幾次,在不知是痛是驚的冷汗裡,啞聲斷斷續續問:“你是……要找我們報仇,還是來搶……搶我們的東西?”
葉白琅垂著眼睛。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葉家將來該屬於他。這也是為什麼這些人像是鬣狗一樣,追著他不放。
所以“搶我們的東西”這句話本來就可笑至極。
但葉白琅並沒有興趣糾正。
雖然就算說出來,可能多半也沒幾個人會信……他其實沒想過這個。
他現在要的是祁糾的醫藥費——將來或許會回來,或許不會,或許會弄個什麼更大的企業,吞了葉家。
那是將來,是以後。
他和祁糾在一起,有數不清的將來和以後,他要和祁糾一起活九十歲。
這些人說什麼、做什麼,都不再能影響他,也不再攔得住他。
就算某天拿回葉家,也是正常的商業吞併。
“和你們無關。”
葉白琅說:“那是我的人生。”
……他說這話的語氣,不像他的生父,也不像生母。
葉家主沒來由打了個寒顫,有些驚懼地看他,葉白琅卻已經把手鬆開。
面對這些人的時候,除了噁心,他偶爾也會想,如果沒有遇到祁糾。
如果遇到祁糾的時間太晚,他的結局,大概就會像那些夢。
如果遇不到祁糾,他大概就是那個醫院裡的瘋子。
就算能復仇、能搶下葉家,也早晚會精神失常,被當做腦子裡有東西,扔到沒人管的醫院走廊裡自生自滅。
葉白琅捏緊書包帶,快步向外走。
很普通的書包,地攤貨,幾十塊錢,洗涮的次數多了,已經有點發白。
身後的視線恐懼,但已經和他沒什麼關係。
葉白琅的腿一點也不瘸了,那個書包掛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肩膀像是被什麼力道攬著,瘦削鋒利,像把磨好的刀。
……
那之後,葉家就像消失在了他們的世界。
葉白琅沒問過祁糾這件事,祁糾不和他說,他就假裝不知道。
他還是寫了檢討,和祁糾承認了自己冒險,認了錯。
被輕輕彈了腦瓜崩。
“下回和我商量。”祁糾完成了批評儀式,就攏著他的後頸,把抓著檢討書打蔫的小白狼拉回身邊,“一家人,做事要商量。”
葉白琅被祁糾教著,學會新道理,慢慢記住。
祁糾還在輸液,靠在床頭,披著衣服,很從容地單手把人哄回身旁。
葉白琅抬頭,抓著他的衣服,半晌終於小聲問:“不罵我?”
“不罵。”祁糾給他點贊,“小狼崽,強得可怕。”
葉白琅:“……”
這個人是真的會在任何時候、任何場合逗他。
葉白琅繃著嘴角,咬了咬腮幫裡的軟肉,把檢討摺好,塞進衣服口袋。
他不敢太貿然用力,撐著胳膊,額頭輕輕抵在祁糾肩膀上。
祁糾摸摸他的肩膀。
“是大人了。”祁糾說,“很勇敢,很可靠。”
葉白琅低聲檢討:“不冷靜,不知道商量。”
“慢慢來。”祁糾的聲音很輕,“人不是一下子就長大的。”
葉白琅沒想過這個,以前也不知道這個道理。
他問:“不是?”
“不是。”祁糾撥了下他脖子上的鈴鐺,“還是我的小狼崽。”
葉白琅低頭。
鈴鐺在他頸間,映著日色,清脆叮咚。
窗外的樹開始綠了,陽光很好,更遠的地方有花,開得很熱鬧。
春天到了。
小狼崽低下頭,用鼻尖碰了碰那隻手。
琥珀色的眼睛彎了彎,在早春的日色裡透出笑。
“好乖。”祁糾輕聲說,“哥哥抱。”
葉白琅不知道這句話有什麼好哭,他去葉家的時候準備破釜沉舟,全程都沒應激過,一點也不恐懼,一點也不緊張。
可祁糾說得好像是真的——鑽進祁糾懷裡,他就又變回祁糾的小狼崽,哪裡都不爭氣,眼睛發酸,胸口也疼。
“哥哥。”葉白琅和他商量,小聲央求他,“你的病要好。”
祁糾揉著他的頭髮,很篤定地答應。
葉白琅說:“又健康又自由。”
“又健康又自由。”祁糾保證,“我們兩個。”
葉白琅抓住祁糾的衣服,仰頭親他,少年的肩膀微微發抖,喉結暴露無遺,還是有點笨拙的青澀,又彷彿一往無前到不計代價。
祁糾攏著他的背,單手捏開一顆水果糖,兩個人分著吃。
青蘋果味,酸酸甜甜。
很像春天。
……
從這天起,葉白琅不再想任何多餘的事。
他繼續專心照顧祁糾,專心複習備考,開學以後的時間變得緊張,一個人要掰成幾瓣用,但不缺好消息。
不缺好消息,祁糾的病灶在縮小,四月底出了院回家,複查過幾次,順利停了藥。
時間一晃來到五月,今年熱得早,夏日炎炎,整個世界都彷彿白亮,陽光把地面烤得發燙。
祁糾身體在慢慢好起來,到了五月末,已經恢復得相當不錯。
葉白琅的成績也在提升,二模三模的分數都很不錯,照這個趨勢下去,能考個很好的大學。
走到這一步,葉白琅對成績其實已經沒那麼在意,但對“兩個人能不能一起走”這件事,心裡還是多少有些沒底。
畢竟要實現這個目標,依舊存在一些難度。比如祁糾的交換生名額在四月確定,他能考到哪個學校,要六月才有結果。
在一個城市固然不難,但要離得足夠近、隨時能互相見面,就有一定難度了。
要保證萬無一失,他就必須穩穩守住自己的第一志願。
葉白琅一直在惦記這件事,拍畢業照的時候走神在想,高考前最後一堂班會,班主任給全班總動員的時候,還在紙上無意識地寫。